馬斯楚安尼

王愷

馬斯楚安尼

據說老了的馬斯楚安尼經常在羅馬街頭散步，也會時常路過他曾經的拍攝場地。走過特萊翁噴泉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駐足過。

應該很少，因他們的電影而成為著名經典的噴泉游人如織，不適合他落座。

《甜蜜生活》里面的特萊翁噴泉當年清靜無人，否則不會有他和艷麗的女神安妮塔·愛伯格在夜半時分跳進溫泉里嬉戲的那場戲，他已經離開了噴泉很遠，可是女神輕佻的一句“馬塞羅”，讓他重新回到噴泉里，投進她的懷抱——他是一個特別熱愛女人的男人。

唯一與他合作沒有陷入情網的，大概就是索菲亞·羅蘭，因為遇見他的時候，她早已經進入了龐蒂的情網。不過兩人卻有深刻的互相了解，否則不會在10部電影里都合作得那么默契。他們共處的時間如此之長，以至于馬斯楚安尼說，和她相處，比他任何一段戀愛時間都長——他們都生長于“二戰”中苦難的意大利鄉村，戰爭時代，他給墨索里尼的軍隊畫地圖，也被抓去阿爾卑斯山挖溝，想方設法逃出來，躲藏在威尼斯的閣樓里。戰火平息后，他參加了羅馬大學的劇社，這顯然是個無比正確的選擇，因為戰后意大利電影業的極其繁榮，馬斯楚安尼這種深刻、敏感、不算英俊的男演員才有機會被挖掘出來，和整個歐洲那個時代所有的偉大導演都有合作。

第一個認識到他才能的是維斯康蒂。在劇場的時候因為無法完成他的臺詞，馬斯楚安尼被大罵成大猩猩，讓他去當公交車司機;第二天他喝了半瓶酒后上臺，在半醉半醒中完成了導演的要求，維斯康蒂大聲喝彩。之后，他很多的表演都是靠流浪、艷遇和冒險完成。他是個膽小的人，在拍攝特萊翁噴泉那幕戲時，他甚至在西裝里面穿上了潛水服。

在認識費里尼之前，馬斯楚安尼已經拍攝了許多部電影，和很多優秀的導演合作過。他有他的虛榮，他訂購了8處房產，有許多奢華跑車和幾十套高檔禮服，所以他接到費里尼電話的時候，帶著自己的私人律師去海灘和費里尼會面。可是費里尼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需要一張沒有一點個性的臉，就像你這樣的。”一句話就擊潰了他的武裝，馬斯楚安尼后來向多家媒體回憶過這段談話。

他是歐洲接受采訪最多的電影明星，他告訴他們，當時他還掙扎著擺架子，索取劇本，可是費里尼給他一張畫著漫畫的紙，說這就是劇本。畫上，一個巨大陽具的光身子的男人正在游泳，無數海妖正圍繞著他嬉戲。他毫無招架之力地對費里尼說：“好吧，我接受。”

正是費里尼的《甜蜜生活》徹底改變了他。在之前，他已經創造了無數經典，可是這部電影卻是他的電影洗禮，徹底讓他成了新人。這部表現羅馬夜間驕奢淫逸且荒涼無邊的電影詆毀了羅馬的上流社會，使費里尼成了整個羅馬的公敵，但是馬斯楚安尼卻成了整個歐洲最著名的男人，他開著跑車、戴著墨鏡游走在街頭獵艷的形象深入人心，成千上萬封來信涌向他，問他的衣服牌子和墨鏡牌子，問不到他就寫信給索菲亞·羅蘭。

之后，費里尼的《八部半》也找他扮演自己。一個迷失在現實與幻覺之中的人，這部電影被稱為費里尼的電影論文，馬斯楚安尼這張昔日沒有性格的臉，現在卻承擔了一切。里面的臉有了多重含義，他后來反復告訴大家，遇見費里尼，他才知道，演員是不需要臉的，他把自己的臉給了導演和女演員去雕刻，有人給他眼睛，有人給他鼻子，也有人給他嘴巴，最終的表情，是費里尼給他的。1990年的時候，在威尼斯電影節領獎的時候，費里尼為他頒獎，兩人都很激動，費里尼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另一個你。”

當然記得，當費里尼去世的時候，他覺得空蕩蕩的羅馬不再有愛，他賣掉了那里的別墅。晚年的時候，他身邊的親密朋友覺得他有了精神病，因為他經常說：“你們知道嗎，我不是真的，我是費里尼電影里創造出來的。”

與費里尼一樣，他是典型的意大利男人，60歲的時候，別人都開始準備養老度過余生，可是他卻每天70支煙、無數杯酒，在片場度日，無節制地進食，不健身，他不在乎外貌，從年輕時候就是如此，可是女人們就是愛他。在羅馬的時候，奧黛麗·赫本聽說他不能來參加她的晚會，大為失望，說自己夢想這一刻好多年了。在好萊塢參加一次派對的時候，有人大喊：“先生，嘉寶要你去接電話。”在眾人艷羨的眼光里，他接過電話，那邊的嘉寶說：“我非常崇拜你，對不起我先離開，因為我受不了你旁邊那個愚蠢的女人。”

費里尼的去世并沒有終結馬斯楚安尼的電影世界，正相反，無數偉大的導演都想借這位費里尼的銀幕替身給自己的電影增光。加上他的語言才能極好，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里，他說希臘語;在米哈爾科夫的電影里，他說俄語;他還會說巴西語和匈牙利語，他用自己的電影向世界宣布：我是無限的。但是與此同時，他又是有限的，他不喜歡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只喜歡活在電影里，在那里，他能找到自己真實的世界，這點，也有費里尼在《八部半》里表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