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好

《哀悼基督》,斯克羅維尼禮拜堂壁畫
喬托的重要性在于,“藝術家”從他開始。
喬托之前,藝術家(Artist)幾乎等同于手藝匠人(Artisan),他們與木匠一同裝點著王公貴胄的屋檐,卻沒有屬于自己個體身份的印記。雖然我們現在能找到的關于喬托的形象也只有從壁畫中所能看到的群像中依稀可辨,然而同時期的但丁卻賜予喬托更為不朽的記錄——但丁在《神曲》中關于命運無常之處提到喬托,他將喬托視為是可以以個體之名立于時代重要地位的藝術家——“畫家中的畫家”??梢哉f,喬托是最早的,在各種文史資料里留下記錄的,不以artisan身份出現的artist。
當14世紀早期文藝復興的藝術家以個體身份謀求一種集體藝術生命的時候,時代對于藝術家的要求已經從穿插式的建設向線性的歷史箭頭推動:藝術家的名聲應該隨著后繼者的出現與日俱增而不是逐漸衰弱。
中世紀末期建筑與雕塑的成就打開了圖像王國的大門。滿溢拜占庭遺風的宗教圖像里充滿了強權式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s)——那些臉頰頎長的圣母是為了使我們產生敬畏而不是為了將其視為圖像化的藝術。隨著文藝復興早期各個領域去神學化的自然主義興起(但丁用托斯卡納語言寫作、薄伽丘將日常引入文學……),觀眾對二維畫面內“人”的陳述充滿興趣。于是藝術家需要參與歷史,需要告訴觀者畫中“發生”了什么,而不是畫中“有”什么。從這個視角來看,喬托改變了藝術語言的敘述方式。
在喬托畫面里,他用早期文藝復興的極致探索著人類形態的結構與外表,用繪畫所能到達的維度摸索著心理描述的范圍與微妙程度。在佛羅倫薩的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內陳設的《希律王的宴會》中,從左至右,每個人動作、視線、形態的鋪陳都宣布著他們和之前中世紀時代里靜穆肅立的人形偶像的斷代:侍從為希律王呈上被跳舞的莎樂美取下的圣約翰的頭顱,他們的重要性與戲劇性一眼可視,周圍的宴會以及旁觀者和我們卻不是置身其外,而是幫助延長了其中的暴力性、復雜性,以及時間性。這一強烈的戲劇感引發的反而是更為強烈的真實感,在喬托之前用來設計故事神圣性的某些因素開始沖脫出來,開始自主,有了自己的內在特性。
喬托用一種近乎分離解析式的原則建立了視覺畫面的新標準。之前在中世紀形式感的平面里只能看到羅馬式的“靈光”,而在視覺圖像敘述中,才可能呈現幻覺的愉悅,這種愉悅如同剎那解除禁錮的“人性之光”,超脫了拜占庭金色的網格背景,化為喬托圣母背后籠罩真實三維世界的悲憫訴說。
“拯救”和“死亡”反復出現在喬托畫面里,充滿了樸素敘事所不擅長的逼真感和人性趣味。帕多瓦的斯克羅維尼禮拜堂(Cappella degli Scrovegni)是通向文藝復興杰作的最高贊譽——受恩里克·斯克羅維尼(Enrico Scrovegni)委托,1303至1305年期間,喬托完成了這座禮拜堂的濕壁畫。濕壁畫這一新的技術使得畫家得以更迅速、更具體地描繪畫面細節與線條,也為敘事性的開拓打下基礎。
斯克羅維尼禮拜堂的濕壁畫以藍色替代了拜占庭金色的天空,一切都籠罩在圣母瑪利亞對于人類的救贖?!熬融H”這一主題在早期文藝復興時期的流行其實是出于一種非常實用的目的:當時像斯克羅維尼這樣的家族大多是放高利貸出身,當他們完成了原始積累的時候,開始擔心往生后的煉獄——“錢生息是靈魂的死亡”,于是在生前,這些新的“資本”家族大批量地資助教堂,試圖以藝術的形式和靈魂的溝通來求得圣父圣母圣靈的救贖及寬恕。喬托的偉大在于,這些藍色的濕壁畫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不僅僅是被委托的藝術作品,而是藝術所能表達的人性的思考。它們通過耶穌基督的化身、死亡、復活為循環,表達著救贖降臨時,接受與未完成的命運。
精神的品質統治人類?!笆芴ジ嬷遍_啟合唱拱門、“最后的審判”占據進門通道的墻面、其中敘說新舊約的故事:這一編排繼承了南部意大利和拜占庭的傳統,然而整體敘事的力量卻是前所未有的。這組壁畫以顏色達到統一的裝飾效果,然而其中的每一幅壁畫都可以形成一個高度完整的獨立世界?!白詈蟮膶徟小睅缀跏钦M壁畫中最驚人的景象與高潮的時刻。從上至下,天使、圣人、煉獄構成了最早期透視法的觀點,他們以富有變化的表情處于一個通透的、經過精確衡量的空間之中,仿佛置身現實而非云端之上,右下方的煉獄之景以火紅的火焰與耶穌基督寶座下方相通,駭人且神秘。寶座周圍交叉重疊的天使并不是宗教般地排列,而是敘事性地發出真實的合唱之聲。這是視覺藝術所能給予的力量,將真實空間與虛幻空間合而為一種延伸、而非界限。雖然之后,恩里克·斯克羅維尼被驅逐出了帕多瓦,然而在永恒的壁畫中,在“最后的審判”中,他委托喬托將自己的個人形象與圣人們畫在了同一行列——他屈膝跪地,手捧著這座教堂的模型,獻給迎接他的圣母。
無論是《猶大之吻》,還是《圣母哀悼基督》,透過畫面,我們觸碰到了不加掩飾的激情和不加掩飾的感情。這是透過視覺語言所能傳達出的最真實的戲劇性,也是最復雜的戲劇情感。即使數百年之后,我們觸摸到的依然是作為人類救世主的基督與圣母的形象,然而他們的形象從喬托開始,不再是宗教化的符號。透過敘事,他們的形象背后有一種崇高而苦澀的復雜混合,這種混合,正是作為藝術家而非手藝匠人的喬托所能創造的神跡。
喬托是人性的。從畫羊群寫生的牧羊孩子開始到進入契馬布埃的工作室成為學徒,從畫家成為宮廷畫家再之后成為富有的地主,喬托的一生傳奇,也樹立了“藝術家”這一身份的自主性??缭铰眯幸獯罄硟群头▏苍S是第一個享有國際聲名的藝術家。
雖然今天喬托留下的一部分壁畫受到損壞,幾近消褪,然而透過冰冷的濕度,穿越歷史與時空,那些看到的和看不到的感官、視覺、情緒、重量不斷出現,透過墻壁敲擊著觀眾的深層意識。那一瞬間,喬托幾乎洞察了人類心理的姿態,統一與不變逐漸無所不在。
作為藝術家的喬托,找到了一種可視的方式,來承載人類意識中的微妙狀態以及“藝術家”身份的全部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