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才大略漢武帝： 評所謂“獨尊儒術(shù)”

張國剛

東漢史學家、《漢書》的作者班固評價漢武帝“雄才大略”。漢武帝當朝大臣汲黯卻當面批評自己的“老板”：“內(nèi)多欲而外飾仁義！”搞得漢武帝十分尷尬，“默然良久”。退朝后對身邊的近臣說，汲黯這家伙太粗暴了！

今日對于漢武帝的評價何嘗不是如此？本文就集中談?wù)勊^“獨尊儒術(shù)”問題。

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①董仲舒對策是否如《通鑒》所載，系于武帝初即位的建元元年（前140），胡三省依據(jù)司馬光本人的《考異》已經(jīng)表達了異議。目前學術(shù)界也有不同看法。

學術(shù)界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如下兩點。第一，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對策，尊崇儒術(shù)究竟是在即位初年，還是大約十年之后，公孫弘第二次對策之時？第二，漢武帝是否真的如《漢書·武帝紀》“贊”總結(jié)的那樣，“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還是尊儒的同時，依然“悉延百端之學”？①

第一個問題涉及提出政策的確切時間，屬于技術(shù)性問題，可以不具論②。第二個問題涉及漢武帝治國理政的方針和政策問題，不能不論。

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最早記載了漢武帝政策轉(zhuǎn)向之事：“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漢武帝及其朝臣提倡儒學，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也符合漢武帝鞏固大一統(tǒng)王朝的需要，也符合這個時代的需要，這是可以肯定的。為此，漢武帝采取了一系列提升六經(jīng)和儒學地位的政策。比如，設(shè)立五經(jīng)博士，建立太學，招收博士弟子員五十名。③更重要的是，“經(jīng)明行修”（熟悉六經(jīng)，修養(yǎng)品行），射策選士，成為士人進身官場獲得利祿的最重要途徑。官府的引導(dǎo)作用，自然使得天下的讀書人，“靡然鄉(xiāng)風矣”。

但是，正如班固所說的，就漢武帝用人實踐來說，絕對是不拘一格的：

“公孫弘、卜式、倪寬皆以鴻漸之翼困于燕爵④，遠跡羊豕之間，非遇其時，焉能致此位乎？是時，漢興六十余載，海內(nèi)乂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士慕向，異人并出。卜式拔于芻牧，弘羊擢于賈豎，衛(wèi)青奮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虜，斯亦曩時版筑飯牛之朋已。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zhì)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yīng)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shù)則唐都、洛下閎，協(xié)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wèi)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yè)，制度遺文，后世莫及。”①

在一連串的名單中，能夠稱得上儒學出身的，似乎只有公孫弘、董仲舒和倪寬。但是，在漢武帝器重的這一串名單中，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

首先，他們都能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做出成績，建立功業(yè)，如公孫弘為相，倪寬為左內(nèi)史及御史大夫，趙禹、張湯主管法律工作，司馬遷、司馬相如長于文學成就，張騫、蘇武各有外交風采，衛(wèi)青、霍去病戰(zhàn)功赫赫，霍光、金日磾作為顧命大臣很有作為，等等。可見，是否儒學出身，有多少儒學水平，不是漢武帝用人的絕對標準。相反，就儒學知識素養(yǎng)來說，董仲舒（前179—前104）遠遠超過公孫弘（前200—前121），而且足足比公孫弘年輕21歲。但是，公孫弘心思比較靈活，具有實際政務(wù)操作能力，得到漢武帝重用，官至宰相。對于比較迂闊的董仲舒，漢武帝卻是嘉許其說，而不重用其人。

其次，這些官員雖然不是儒生出身，但是他們或者在道德品行上有上乘的表現(xiàn)，不悖于儒家的價值觀;或者努力向?qū)W，向儒家價值觀靠攏。前者如石建、石慶為人篤實，汲黯、卜式為人質(zhì)直，韓安國、鄭當時為人忠厚。后者最典型的是張湯，本出身文法吏，但是，自從知道部下倪寬以經(jīng)書判案獄，得到漢武帝的肯定，“（張）湯由是鄉(xiāng)學，以（倪）寬為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①

總之，漢武帝的所謂“獨尊儒術(shù)”，首先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倡導(dǎo)，統(tǒng)治秩序的構(gòu)建，社會行為的規(guī)范，即所謂“教化”的功能。為了將這種意圖貫徹下去，必須有制度化措施，作為保障和驅(qū)策工具。于是，就有了太學和博士弟子員的設(shè)置，有了征辟、察舉的入仕途轍。然而，在實際的治國理政操作中，漢武帝是非常務(wù)實的。元封五年（前106），漢武帝以朝廷缺乏文武人才，乃下詔曰：“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②

可以這樣說，漢武帝一方面批準丞相關(guān)于“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③的奏章，因為就仕進渠道而言，朝廷并不崇尚法家和縱橫家;另外一方面，在實際人才選拔中，又是不拘一格，注重實際干才。這樣就出現(xiàn)了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或者說印證了汲黯的觀察，即漢武帝志在高遠（內(nèi)多欲）而外飾以仁義禮教。

其實，這里并不矛盾。尊崇儒術(shù)，是道，是經(jīng);悉延百端之學，是術(shù)，是權(quán)。唐太宗說過：“道以光大為功，術(shù)以神隱為妙。”（《帝范》）道與術(shù)的問題，也是儒家常常講的“經(jīng)”與“權(quán)”的問題。不變的原則（經(jīng)或者道），與變化的世界，難免有不完全契合之處。于是，就要采取變通的措施和做法，這就是“權(quán)變”。所謂“以正治國”—— 經(jīng)，“以奇用兵”—— 權(quán)。

可是，外儒內(nèi)法，也不能僅僅要從“道”與“術(shù)”、“經(jīng)”與“權(quán)”的角度去理解。這還涉及到利與弊、時與勢的關(guān)系問題。

有一利，必有一弊。我們都知道，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盡管此“獨尊”兼容并包“百端之學”），有利于糾正漢初陸賈、賈誼提出的道德滑坡、社會失序問題，對于后來的中國歷史發(fā)展也影響深遠。儒學的教育深入人心，到了西漢后期，特別是東漢，儒學成為一種神圣化了的意識形態(tài)。于是，腐儒、陋儒、偽儒、神儒（讖緯化了的儒學）也紛紛出現(xiàn)。漢元帝為太子時主張“純用儒生”，已經(jīng)令漢宣帝憂心忡忡：亂漢家天下者，必太子也！王莽更是成功地借讖緯化的儒學，為取代西漢王朝造勢。東漢儒學的影響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同時“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的偽君子也比比皆是。于是，才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風度出現(xiàn)。這就是利而生弊。

怎么解決利中有弊的問題呢？這就涉及“時”與“勢”的問題。社會的發(fā)展，時勢的變化，對于治國之道、化民之術(shù)，也需要與時俱進。如何做到張弛有度、剛?cè)峒鏉⒍Y法合治、德刑并用，考驗著執(zhí)政者的政治智慧和治理能力。所謂審時度勢，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懂世異，不知時移，就會膠柱鼓瑟，適得其反。假如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問題，歸罪于漢武帝的“獨尊儒術(shù)”，就十分可笑了。

更正：2015年第1期“《資治通鑒》講座”第38頁倒數(shù)第8行，“文帝堂弟”應(yīng)為“文帝之侄”。特此更正并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