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經年

謝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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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從小聽話，爸媽都叫他，乖！乖！崽！對的，就這么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每回去商場買衣服，爸媽對著一米八三、胡子拉碴的老黑一叫：“乖！乖！崽！快來試一下這件衣服！”周圍的人都要反胃好一陣。

老黑記得，小時候爸媽最愛跟他說的話就是——只要乖！乖！崽！聽話，你要什么爸爸媽媽都給你買。但是他一直沒發現真正的前提是爸媽樂不樂意，而不是你聽不聽話——三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四驅兄弟》紅遍全國那會兒，老黑跟爸爸說想買輛四驅車，爸爸慈祥地摸著他的頭說：“這玩意兒沒什么用，聽話，咱不買。”老黑淚眼汪汪地說：“同學都有，我也想買。”爸爸眉頭一皺：“都說了聽話才給買！這么不聽話！怎么給你買！”老黑憨厚，至今還認為是因為自己沒聽爸爸的話，爸爸才沒給買玩具。于是，在這個美麗謊言編織的童話故事里，老黑就一直過著唯爸媽馬首是瞻的日子，即使是大學的頭一年，老黑的口頭禪還是——我媽媽說這樣是不對的、我爸爸說應該要這樣的。

好在大學始終是一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崇尚自由的精神高地。老黑也在一年的沉寂之后幡然醒悟——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踱步于天臺，任寒風肆虐拉扯他本已亂七八糟的發型，以一個哲學家的視角審視自己的人生——人生的意義為何？我為什么存在？那么聽話是不是太作？沉思許久，他覺得有必要營造一些氛圍，激發一些靈感，于是掏出一根從室友那里順來的煙，夾于雙唇，點燃，猛嘬一口，期望優雅地從鼻孔中噴出繚繞的煙霧，完成一個成熟男人思考的必要儀式。“咳…咳咳…咳咳咳…”“我靠！什么…咳咳…破玩意兒！”一陣咒罵劃破天際，思考戛然而止……老黑在那一刻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抽煙，成為一個純爺們兒！

后來，經過室友一段時間的悉心調教，老黑不僅能夠優雅地噴出兩條煙線，還能吐出煙圈了。每天晚上九點以后，他和兩個室友還有其他班的六個男生就會坐在天臺上，點上煙，在吞云吐霧中吹吹牛皮，談論一下各個班的班花，探討院草是否言過其實，還有怎樣能夠博取女生歡心等等。那天聊得正開心，媽媽給老黑打來電話，老黑拿起電話，對著兄弟們“噓”了一聲。“喂，媽！”“乖！乖！崽！你在干嘛呢？”老黑一慌神，“哦……我啊……我……我在這兒開常委會呢！”“常委會啊！那不打擾你了！不打擾你了！”然后在媽媽那自豪的笑聲和滿滿的歉意中，老黑把電話掛了。從此，他們開始以“天臺九常委”自居。

兄弟們一琢磨，這都到常委級別了，生活品質不得來個大提高？于是，大家從小賣部買了四箱啤酒屯在寢室，還買了花生、辣條、咪咪之類的一堆零食，就開始了每晚歌舞升平的頹靡生活。“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個巧啊、八匹馬啊……”慢慢地，老黑的劃拳口訣比九九乘法表背得還熟。嘰里呱啦一陣鬧騰，三四瓶酒下肚，人就開始有些飄飄然了，再嘬一口香煙，煙霧繚繞中就會有種憑虛御風的怡然自得。這酒一喝多啊，嘴巴就從小瓶口變成了大喇叭，平常怎么威逼利誘都套不出來的話，自己一股腦地就全說出來了——暗戀著誰啊，討厭誰啊，被誰甩了啊，等等。上回，室友蔡葉喝醉了就把自己暗戀的女生告訴了老黑。老黑仗義，二話不說就拉著“常委”們去喊樓。大半夜的，在女生寢室下面喊了半小時“婉玉！蔡葉喜歡你！”結果自己被記過了不說，還直接導致了后來婉玉和蔡葉老死不相往來。至于老黑自己倒是心無城府，光明磊落，沒什么秘密可言，只是好幾次喝醉了酒，半夜起來都把尿撒在了下鋪的室友床上……

在老黑看來，天臺就是桃源，那夜空下忽明忽暗的幾個紅點就是自由的光芒。

5

別看老黑長相隨意，行為不羈，怎么看怎么像個流氓，但骨子里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文青。他最愛干的就是以文人自居，張口閉口，我們文人如何如何，還會引經據典地給你講講中國的貶官文化，說說文人是怎樣在現實窘境中升華出疏朗胸襟，如何以大筆如椽給普天皇土留下一脈異音。為了填補這現實與理想的巨大罅隙，大家就開始叫他“文氓”了。

老黑在初中的時候給二年級的妹妹寫過一部童話——《蘿莉公主歷險記》，洋洋灑灑幾萬字。故事大概講的是一個從小遺失民間的公主，用自己的智慧與善良，幫助侏儒國戰勝了強大的犬戎國的故事。老黑希望妹妹也能夠像那位公主一樣，用一顆善良的心去對待這個世界。多么美好的愿望。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從前，在秀美的昆斯魯克草原，有一位公主呱呱墜地，她的父皇喜極而泣，立刻把她展示給大臣們，接受他們的祝賀。大臣們望向公主，只見公主左邊眼睛像金魚一樣炯炯有神，右邊眼睛像老鼠一樣目光如炬，還有一個巫婆的大鷹鉤鼻，她在襁褓中呵呵地笑著，露出一臉的褶子。大家齊聲道賀，恭喜皇上，公主是個極品啊……老黑說，聽到這兒妹妹就哭了，說她永遠不要成為公主那樣的人。她確實也做到了，初中就成為了一個全身看不到任何善良影子的殘暴女漢子。老黑后來解釋說，他這么寫是想告訴妹妹，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要美，就像她哥哥一樣。

到了高中那會兒，老黑一直鐘情于詩詞格律，填了幾首《蝶戀花》《雨霖鈴》《減字木蘭花》之類的詞曲，有時還寫寫民謠歌詞，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寫武俠小說，他最滿意的是《血劍封魔錄》。這篇小說的精華之處在于，全是在課堂上寫的，沒有浪費老黑半點娛樂時間。男主叫獨孤文軒——素衣白馬，絕壁臨風，仗劍天涯，文韜武略，最主要的是帥到令人發指，其實也就是老黑理想中的自己。女主叫上官婉瑩，溫柔典雅，傾國傾城，練就一身絕世琴音，于無形中奪人性命，她的原型是老黑暗戀了兩年都不怎么敢說話的女生。但在小說里婉瑩追了文軒很久，文軒一直以“在下本是浪子，漂泊無定，且心懷天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來拒絕她，但婉瑩還是死乞白賴地求著他給個機會。還有六大法王，一直在擾亂人間，在普羅大眾身上作威作福，他們都是些長相恐怖，大腹便便，丑到無法形容的人間惡魔，他們的絕招都極具殺傷力——獅吼功、如來棍、煩人心經、嘮叨神功、窺視大法還有請家長。大伙兒納悶兒，請家長是怎么個招式？老黑奸笑道，你們沒被老師擠兌過啊……最后，小說的結局依然老套。六大法王都拜倒于獨孤文軒的劍下，懺悔之前的種種罪惡，并自廢武功告老還鄉。婉瑩抱著文軒的大腿，嚎啕大哭：“求求你娶了我吧，我的大英雄！妾身求求你了！”文軒昂首，衣袂飄揚，道：“不！我不是你一個人的文軒！我是天下的獨孤文軒！”并怒踹了婉瑩兩腳，“你放開！你走開！”婉瑩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哭喊著：“妾身做不到啊！”文軒心一軟，趕忙把她扶起，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尖，說：“小傻瓜！我就試試你是否真心！愛你啦！么么噠！”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于是，在這樣的狗血劇情中，老黑的一切愿望都得到了滿足。

老黑說，他們文人都是靠著這種自己構筑的精神慰藉，在慘淡的人生中葆有美好的希冀。（未完待續）

（作者系江西財經大學11級國際會計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