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養育成了奢侈品

李松蔚

近來，電視劇《虎媽貓爸》正在向全國觀眾灌輸一條“真理”：育兒這件事已經開始成為“奢侈品”。不光要砸錢，還要花時間，有關系，買學區，最關鍵的，還要懂科學的方法……孩子上個學，認個字，交個朋友，培養個行為習慣，一舉一動都緊緊牽動著兩個父母四位老人的心，誰也不閑著。

有人說：“沒辦法，誰叫教育資源太不均衡呢。”這倒是實話。我曾經去北京一所重點小學講座，那里的老師告訴我，三年級的學生就已經開始看英文原本的《哈利·波特》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一個美國人，她不能置信地說：在美國，《哈利·波特》是七年級學生的課外讀物，而且被劃分到難度較高的一級。

這種“奢侈品”級別的教養，讓我們把孩子養得英語比美國孩子還要棒。然而，我們也該捫心自問，這真的有必要嗎？

不同于香奈兒和愛馬仕，養育作為一件奢侈品，并不是只要肯出錢，就可以多多益善的。為了獲得超卓的品質，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都要支付高昂的代價，包括一去不返的童年，和充滿快樂的親子時光。對于任何人來說，這樣的犧牲都不可謂不大。而如此精心培養出一個個小“超人”，究竟是為了什么呢？是為了拯救地球？為了世界和平？還是只為了增強競爭力？我們對未來的信心已喪失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我們的后代不拼命廝殺，就難以生存下去么？

我在國內一流的大學念過書，也當過老師，見過太多“奢侈”培育的累累碩果。他們當中大多數從小到大，未遇挫折。這樣的孩子幾乎從來懶得關注那些被甩在身后的同伴將會過著怎樣暗無天日的人生。等到他們有一天發現那些人過得一點不差，也許反而十倍幸福的時候，這些天之驕子會感覺到強烈的失衡。他們難以理解：“我讀了名校/研究生/博士，而他連大學都沒考上。他怎么開個淘寶店，一個月就比我一年賺得還多呢？”

這里是一個現實：他們從小到大所唯一看重的成績和排名，沒有他們想象中那么大的意義。而對于這個現實，這些孩子還沒做好接受的準備。

因此很難理直氣壯地說，奢侈品養育所暴露出的種種焦慮，全然只是為了孩子。事實上，“奢侈品”三個字已經暗示了它的另一面。當我們花幾萬塊錢買一個包的時候，意識層面上，沒錯，這個包買來只是裝東西。就像我們理直氣壯地說，希望我家孩子考第一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是為了他的前途一樣。但是，你敢說就沒有一點別的動機？畢竟是愛馬仕！

當然，我們可以說：中國家長更重視子女教育，不惜犧牲一切。但我相當懷疑孩子們是否領情。他們一方面正受到極大的關注，一方面又感覺內心的需要被極大地忽視。這種矛盾的體驗傳遞出的信息是：他們重視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中國人慣于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虎媽厲勝男為什么開始重視女兒羅茜的教育？因為女兒表現不好，丟的是媽媽的臉！

孩子被抹去了自己的標記。與此同時，我們記住了“虎媽”。但厲勝男勝利了么？在“虎媽”的建構過程中，真正被賦予意義的是她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也并非厲勝男這個人。她同樣被抹去了自己的標記。觀眾不再在乎她作為一個人的悲哀和喜樂，不在乎她的情愛和婚姻，觀眾只在乎她的教育成果。我們想知道，是“虎媽”還是“貓爸”更正確？角色——連同觀眾一起——抹殺了孩子，然后抹殺自己，只剩下虛空之中的“教育”。

我還認為， “為孩子而活”這個過程隱隱符合大多數父母的期望。因為假如我們不管孩子，我們又能夠管什么呢？三四十歲，往往是這樣一個時候：生活趨于平穩;經濟足以應付日常，但也遠遠達不到事業巔峰;職場上明爭暗斗不斷;夫妻相處得有些乏味，隱秘的欲望又開始蠢動;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因其年邁或空虛，更深地卷入家庭互動，多人間的關系暗流洶涌……遇到這些紛繁的困擾，誰不是苦不堪言？與其做幾頭受氣、委屈難言的厲勝男，不如化身“虎”或“貓”，寄情于養育之樂。畢竟，教育總是正確的。

我們想買奢侈品的根本原因，總還是出于自身需要。無論是彌補過去的缺憾，還是為了日后的升值，無論是轉移矛盾的焦點，還是增進夫妻的感情，無論是在人前顯貴，還是奪權示威……我們花了大價錢，總有一部分小心思，為的是我們自己。今天，養育也成了奢侈品，我們會讓孩子也替我們買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