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去年,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黨委書記盧洪洲遠赴塞拉利昂參與阻擊埃博拉疫情。今年,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突然“找上門來”,讓這位傳染病專家立刻忙碌起來。在電話采訪中,參與過歷次傳染病疫情防控的盧洪洲并不擔心MERS在中國的擴散。
而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國,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中科院微生物所研究員高福正在參加學術會議,他使用微信語音聊天一一回答了《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提問。早在2013年,中科院院士高福就率領團隊對MERS冠狀病毒展開研究。他最早證實人類CD26是該病毒的細胞受體,這一重要研究成果發表在《自然》雜志上。
中國新聞周刊:近期MERS從中東原發地突然擴散到韓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們從中能得到什么教訓?
高福:每年亞洲都有很多人去中東旅游和朝圣。MERS在中東出現以后,它傳入亞洲其他地區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去年在埃博拉疫情期間我就講過,其實埃博拉傳入中國的風險比MERS要低。
傳染病無國界,進入韓國并不奇怪。但是韓國這次沒有處理好,首先,他們讓從中東回來的發熱病人和其他病人住在一起,從而讓同病房的患者也感染了MERS,這是應該吸取的教訓。這種病人一定要單獨住一個病房,實行隔離。其次,他們沒有很好地管理MERS患者的密切接觸者,讓他自由的飛行,最后飛到香港,進入中國內地,這是一種不太負責任的做法。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高福。圖/CNPHOTO

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黨委書記盧洪洲。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盧洪洲:MERS的病原體存在于蝙蝠與單峰駝身上,它的儲存庫是在中東。但每天都有大量人員從全球各地來往于中東,自2012年首次發現MERS以后,已經有25個國家和地區都有發病報告了。
韓國這次的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截至目前,全球報告MERS的發病數量一共才1150多例,而韓國一下子就發生了18例。這主要是因為韓國衛生系統沒有經歷過像SARS那樣的洗禮,非常松散,老百姓也沒有防護傳染病的知識。韓國應當很好的吸取教訓,健全他們的衛生體系。這種情況現在在中國根本不可能發生。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口岸為何未能發現并阻止這名韓國籍感染者進入中國?今后一段時間應該如何加強這方面的檢疫?
高福:這名韓國患者自己隱瞞了病情,他本身沒有做好,這樣,在檢疫的時候確實很難查出來,搞得我們很被動。今后我們要加強口岸檢疫,尤其要注意來自中東和韓國的發熱病人。
盧洪洲:假如患者自己瞞報,海關就難以發現。而且他在入關時也不一定就正好發燒,口岸的紅外線體溫監測儀的準確性則是另外一說了。今后海關檢疫的重點還是來自中東地區的旅客,韓國只是偶發的,是輸入性的。除了檢查體溫,還要問他們的接觸史,有沒有接觸過駱駝,有沒有在醫院里待過。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國內正在搜尋與這名韓國感染者密切接觸的人,這個過程中最大的困難是什么?哪些情況可能導致無法找到密切接觸者?
高福:就怕有人不看新聞,不知道自己和這名韓國人接觸過。在SARS疫情發生之后,大家的警覺性都很高了,都有這個意識,但是如果沒有看到這個新聞,也不知道自己與他有過接觸,那就比較麻煩。
盧洪洲:火車與飛機的旅客都是實名制的,可以找到與患者同班的乘客。現在的問題在于尋找和他同坐一輛大巴的人,雖然媒體都在反復廣播這條新聞,但也許還會有人看不到。
中國新聞周刊:“漏網”的密切接觸者引起其他人感染的風險有多大?將對密切接觸者采取怎樣的隔離措施?隔離多少天可以解除隔離?解除隔離之后還需要采取什么樣的觀察措施?
高福:目前,中國各地疾控系統已經建設得非常好,“漏網”的接觸者如果去醫院就診,經過詢問病史,也會很快被發現,所以大家應該可以放心。不同地區應該有不同等級的防控措施,其他地區根本沒有接觸MERS的可能性,也沒必要草木皆兵。現在就是廣東惠州、香港地區需要加強防范。另外,各地區對于中東地區來的旅客,需要加強檢疫。
MERS在人際間的傳播力相當弱,現在我們的觀點是,MERS的冠狀病毒傳播需要中間宿主,也就是說,要先從蝙蝠傳到單峰駝,才能再傳到人。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人際間的傳播都是第一代、第二代傳播,三代、四代很少。這名韓國患者的父親是該國第三例MERS病例,是與韓國首例MERS病人同住一個病房才感染發病的。此前,這名患者和他的姐姐都去病房看望過他們的父親,這樣來看,應該是他的父親、姐姐和他自己,都是被那名首例患者傳染的二代病例。
盧洪洲:現在,廣東各家醫院的發熱門診都已經提高了警戒度,如果有“漏網”的接觸者發病了去醫院,會在這一環節迅速被確定。MERS的感染性沒有SARS那么強,只是有限的人傳人。從受體角度來看,因為人體上呼吸道沒有那么多MERS受體,所以它需要大量密切的接觸才能染病,也就是說,在患者發病的急性期,產生有大量的飛沫,才能感染身邊的接觸者。目前來看,MERS主要是一代與二代之間的傳播,很少會出現第三代病例。所以密切接觸者再感染其他人的可能性比較小。
至于這位韓國病人的密切接觸者會不會發病,我認為可能性是比較低的。除非是大巴車上正好坐在他旁邊又跟他聊天的旅客,才有可能感染得病,其他坐在同一輛車上的乘客基本上沒有什么危險。MERS的隔離期與SARS一樣,是兩周。兩周之內如果沒有發病,就不會有問題了。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普通中國居民是否需要采取措施,減少自己感染MERS的風險?例如,是否有必要取消去中東地區和韓國旅行的計劃?
高福:中國廣大民眾沒必要擔心。當然,個人要注意衛生,如果有明顯的流感樣癥狀,要及時跟醫生說清楚。目前沒有證據表明這個病會在中國擴散開來。韓國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了,也開始進行隔離,所以不建議大家取消去韓國的旅行。
盧洪洲:完全沒必要,目前公眾沒必要采取防護措施。因為目前這例病人是輸入性的,只需要找到并隔離觀察他的密切接觸者就行了。自2012年中東發生MERS以來,我國都沒有限制前往中東的旅游和商務往來,更不要說韓國了,只需切斷這個傳染鏈就行了。不過建議大家在前往中東旅游時注意不要接觸駱駝。
中國新聞周刊:MERS和當年的SARS相比,在病原學、傳染病學和臨床醫學三個方面,各有什么異同?請簡單對比一下。
高福:MERS與SARS在病原學上是表親,都是冠狀病毒,臨床表現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但MERS的致死率高一些。MERS的人際傳播沒有SARS那么強。我們需要研究的是,蝙蝠的冠狀病毒為什么會感染人?蝙蝠攜帶的病毒與人的親和力如何?從這個角度來找到防控措施。
另外,我還想借此機會呼吁一下,SARS已經過去了十多年,至今也沒有研發出特異性藥物和疫苗。這是因為藥企都是利益驅動的,SARS沒有了,也就沒有公司再愿意投錢研發針對它的藥物了。像SARS、MERS、埃博拉,都應該由國家投資,世衛組織鼓勵投資,不能依靠公司。
盧洪洲:它們的共同點是:都是由冠狀病毒引起的,可以引起重癥肺炎和肺功能損傷,都沒有特效的抗病毒治療藥物,也沒有有效疫苗,人體易感。不同點在于,傳染性SARS更強,而MERS除了引起呼吸衰竭,還能引起腹瀉與腎功能衰竭,因此病死率更高一些。
兩者的傳染源都是蝙蝠,傳播途徑都是由動物到人。SARS是由蝙蝠傳到果子貍,再由果子貍到人;而MERS是蝙蝠傳到單峰駝,再由駱駝傳染到人。以前人類發現的冠狀病毒,只是引起普通感冒,當SARS出現后,發現它的病原體冠狀病毒是2B型的,2012年MERS是2C型的,它倆的基因分型不同,是同一個科下面不同的種。兩種病毒不是變異形成的,而是原本就廣泛存在于自然界的。全世界有2000種蝙蝠,它們身上攜帶了很多種病毒,但蝙蝠自身不發病,而且壽命長達60多年,群居在洞穴內,可以把病毒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因此,科學界有人專門研究蝙蝠。
中國新聞周刊:在媒體與資訊更為發達的今天,信息技術為傳染病疫情的防控起到怎樣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否會出現過度恐慌、過度反應的情況?如何正確認識傳染病疫情信息的合理傳播問題?
高福:在當前資訊這么發達的情況下,大家不可能再等待有什么統一的說法才發布消息,所以,重大傳染病信息要更加公開透明。此外,網友有時候得知消息比專業人員還早,網絡可以幫助我們更快地找到密切接觸者。但不好的方面是,可能會有一些謠言傳出來,這是需要注意的。
我們既應該謹慎小心地預防這個疾病,但又不能過分地夸大。這個病是可防可控的。大家不要聽說這個病沒有特異性藥物又沒有疫苗,就十分恐慌。雖然沒有特異性藥物,但不等于沒有藥物,還是有一些廣譜藥物,可以用來減輕癥狀,并有較好臨床治療效果的。所以,大家一定不要輕信謠言,要科學、有效地防控疾病。
我們處在大數據時代,在追蹤病人時,完全可以根據手機來定位,這都是我們防控傳染病的利好之處。總的來說,現代發達的信息技術對于我們防控傳染病還是利大于弊的。
盧洪洲:其實,對于中國的這起輸入性MERS病例,媒體沒必要過度緊張和渲染。因為它只是輸入性的嘛!主要是醫務人員與海關需要緊張起來,要嚴加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