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保姆

黃勝

1.新保姆

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

宋楠的生活曾經讓很多人羨慕，嫁給了一個有錢的老公，衣食無憂。可最近不知怎么了，家里接連出事，以往安逸、悠閑的生活一去不復返。先是老公趙多財的工地出了事故，升降機墜落死了六個工人，趙多財為免牢獄之災，削尖腦袋到處找人，拎著錢袋大把派錢。沒想到這還只是開始，更大的厄運還在后面：有一天晚上，趙多財陪一個領導喝完酒回家，駕車直接撞到了大樹上，人雖然沒有當場死去，但也僅剩下一口氣。

就在昨天，醫生為趙多財做完了第二次開顱手術，從手術室出來后，醫生讓宋楠做好思想準備，說病人大腦受損嚴重，即便能活下來，也是植物人。

宋楠一聽就傻了，抱著不到兩歲的兒子丁丁，在醫院一直絕望地呆坐到半夜。

回家后，宋楠一夜未合眼，眼淚都流干了，她多么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噩夢，醒來后就會一切如初。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夢，她無論如何都要面對，生活還要繼續。

第二天一早，宋楠就爬起來，先為兒子沖好牛奶，將奶瓶放到兒子床頭，自己又簡單吃了一點東西，然后就等著新保姆上門看孩子，自己好再去醫院。前一任保姆三天前就辭職不干了，現在家里這么亂，沒有人幫自己還真不行，昨天她只能抱著兒子去醫院，結果兒子哭了一天。她已經給家政公司打電話，對方說今天會安排一個保姆過來。

一直等到八點多，新保姆還沒到。兒子已經醒了，吵鬧著要爸爸。

宋楠焦急地看表，心里暗暗后悔自己不該對前一個保姆發脾氣，致使人家撂挑子不干了，自己這些天壓力太大，脾氣暴躁，常無端發火。她反復叮囑自己，新保姆來了自己態度一定要好一點，家里家外這么多事，自己一個人真的應付不來。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她常常想，要是父母來幫自己就好了，可是，她實在沒有勇氣給父母打電話。兩年前，當她決定嫁給比自己大二十二歲的趙多財時，傷透了心的父母就和她斷絕了關系，到今天為止，她已經整整兩年沒和父母聯系了。

保姆還沒來，電話鈴突然響了，宋楠拿起電話一聽是醫院的護工打來的，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護工說醫生讓你趕快來醫院，病人怕是不行了。

宋楠心里一抖，盡管早已有了思想準備，還是感覺天塌了一般，眼淚忍不住嘩地流了下來。她趕緊抱起兒子，提著包就要出門，就在這時，門鈴卻響了。

宋楠打開門一看，只見門外站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鄉下人打扮。宋楠松了口氣，保姆終于到了，她沒等對方開口，就埋怨說：“大姐，你怎么才來呀？”說完便把丁丁塞到對方懷里，說你今天在家里照顧好孩子就行，我先走了。

對方表情有些錯愕，抱著孩子，說：“我……”

宋楠打斷她，說：“我要馬上去醫院，待遇什么的等我回來再說。對了——”她回身一指前一任保姆的房間，說：“那個房間就是你的，你收拾一下。在我臥室的抽屜里有零錢，需要什么你先拿錢自己去買。”說完，沒等保姆回應，她就大步匆匆離開。

中年婦女喊：“喂，你等等……”

但宋楠已經下了樓，沒影了。

2.好幫手

趙多財死了。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宋楠行尸走肉一般，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來的。辦喪事、跟死難民工家屬談判、應付討債的……各種事情紛至沓來，事后想想，她能熬過來，還多虧了新保姆王姐。

王姐就是那個中年婦女，她不但看孩子、做家務是把好手，而且見多識廣，為人熱心。她一進門，就把東家的事情完全當成了自己的事情，在料理趙多財的喪事、處理遇難民工的賠償問題等事情上，成了宋楠的好幫手，為她獻計獻策。

宋楠慶幸自己運氣不錯，找到了一個能干的保姆。等一切處理完，她已完全信任并離不開這個能干的保姆了。

其后一段時間，有了王姐里里外外照應著，身心俱疲的宋楠干脆諸事不管，每天躲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王姐關心地說：“小楠，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得打起精神來，好好為以后打算一下。”

宋楠說：“我這日子沒什么指望了，以后，我也沒別的想法，能把丁丁養大就行了。”

王姐說：“對啊，為了兒子你也得好好過下去，現在養大一個孩子也不容易啊，上學、結婚都離不開錢。”她頓了頓，又說：“小楠，趙多……你老公到底給你留下了多少錢？夠用嗎？”

宋楠苦笑，說：“我也不瞞你，現在我除了這個房子，銀行里沒有幾個存款了。”

王姐半信半疑：“不會吧，你老公好歹也是個公司老板啊。”

“什么老板，他也就算是個包工頭。連著出這么多事，家底一下子都折騰光了，要不是這套房子買的時候是掛在我的戶頭上，連這套房子恐怕也保不住了。”

王姐說：“既然這樣，你就更不能坐吃山空了，得想辦法掙錢才行。”

宋楠說：“能有什么辦法？我沒有學歷，上班只能去當售貨員、服務員，掙那點工資還不夠給你的。王姐，不瞞你說，像我現在這情況，等丁丁再大一點，我就自己帶，雇不起保姆了。”

王姐想了想，說：“你畢竟還有點家底，有句話叫做人掙錢難，錢生錢容易。只要有本錢，賺錢并不難。”

宋楠稍微起了一點興趣，問錢怎么生錢？存銀行嗎？

王姐說：“投資啊，存銀行那點利息都趕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如果能找到個好項目，把錢投進去，錢就能生錢，那些有錢人都是這樣發起來的。”

宋楠說：“投資有風險的，我又什么都不懂，到時候賠了怎么辦？”

王姐一拍大腿，說：“咱們不懂，可有人懂啊，有人就專門融資來投資，我們把錢交給他們，讓他們替我們投資就行了。”

宋楠搖搖頭，說：“風險還是太大了。”

王姐說：“有風險才有收益啊，如果你怕投資風險大，還有個辦法，就是你可以把錢像存銀行一樣存到投資人那里，他們給的利息比銀行高很多倍呢。”

宋楠問：“有多高？”

王姐說：“我有個親戚就是幫人投資的，把錢存在他那里，月息最低百分之五，如果存期長，利息還要高。我去年在他那里存了5萬塊錢，現在都翻番了。你知道我為什么出來當保姆？”

“為什么？”

王姐興奮地說：“前些日子我把房子都賣了，賣的錢也全部存進去了。我出來當保姆，其實就是找個暫時安身的地方，等明年連本帶利收回來，資金就翻番了，到時候我再買一套大房子。”

宋楠聞聽，怦然心動，但還是不放心，問：“王姐，這事可靠嗎？”

王姐拍著胸保證，說：“當然可靠，你還信不過我嗎？”

宋楠說那我也先投5萬試試。

當下，宋楠就去銀行取了5萬塊錢交給王姐，講好先存一個月。

一個月轉眼就過去，王姐替宋楠把錢提了出來，本息合計52500。王姐說你看看，你要是存50萬，利息就是25000了，如果存長期，加上利滾利，不用一年就能翻番了，是不是比做什么生意都要劃算？宋楠深以為然，只留下應急的2萬塊錢，將剩下的50多萬家底全部讓王姐存了進去。

王姐還鼓動宋楠把房子賣掉，她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如果我是你，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砸鍋賣鐵也要往里投錢。你這套房子現在最少也值100萬，如果投進去，明年就能變成200萬，后年就能買別墅了。

宋楠卻沒有再次動心，她說我胃口沒那么大，這套房子是要留給丁丁的，任何時候，我都絕對不會動的。

王姐很遺憾，嘆氣說你歲數比我小多了，可觀念還沒有我先進，我敢保證，等明年這個時候，你一定會后悔的。

剛剛過了半年，宋楠就后悔了。不過，她不是后悔錯過了機會，而是急需用錢，她存進去的50萬卻提不出來了。

3.恩人

宋楠怎么也沒想到，她的厄運還沒有結束。災難接踵而來，而且這一次，幾乎是滅頂之災。

時間距趙多財去世還不到半年。

那天，因為丁丁感冒發燒，宋楠和王姐帶丁丁去醫院打吊瓶，因為胸部時常隱隱作痛，她順便去檢查了一下，檢查結果出來，竟然是乳腺癌，并且已有擴散的跡象。

醫生建議她馬上住院進行手術，切除雙乳，然后積極進行放療、化療。

如遭雷擊，宋楠一下子懵了，再次體會到了什么叫萬念俱灰。從婦科出來后，她的雙腳好像不再聽大腦指揮一樣，竟然帶著她的身體徑直走上了頂樓。

宋楠站在頂樓的窗戶前，想哭，但是已經沒有了眼淚：自己這么年輕，得了這種病，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即便能僥幸保住性命，可是乳房如果被切除，那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愛美的女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對于自己來說，生命已不再是享受，而是苦難，還不如死了痛快，一了百了。

這樣想著，她爬上了窗臺。

幸好，關鍵時刻，王姐趕到了，一把拽住了她：“小楠，你不為自己想，也該想想丁丁呀，你死了，他怎么辦？”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宋楠一愣怔，清醒過來，回身抱著王姐，放聲大哭。在王姐的勸導下，宋楠接受了現實，同意配合醫生，積極治療。

手術費加上后期治療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宋楠手里的現錢根本不夠，她就讓王姐去她親戚那里，把自己存的50萬先提出10萬。不料王姐去找了親戚，卻空手而歸，說錢當時說好存的是一年期的，現在人家已經把錢投資了，到期才能提出來。

宋楠心里隱隱有些不太好的感覺，說你親戚不會騙我們吧？

王姐說肯定不會，我的錢也是一年期的，要是活期，肯定就提出來了。

宋楠說我只要本金不要利息還不行嗎？

王姐又去找了親戚，還是不行。

宋楠沒有辦法，只能東湊西湊，湊夠了動手術的錢，先做了手術。接著，就是放療、化療，錢流水一般地花出去。醫院隔幾天就會催著交款。宋楠只能變賣家里值錢的東西：先是項鏈、戒指，接著就是趙多財當初淘來的字畫瓷器（大多是贗品）……

放療、化療的過程非常痛苦，宋楠的頭發脫光，每天都不敢照鏡子，脾氣也越來越不好，喜怒無常。幸好王姐不離不棄，毫無怨言地精心伺候。一開始，醫生和護士還以為王姐是宋楠的母親，當知道她不過是雇的保姆，而且已經兩個月都沒領工資了后，都感慨萬千，說這樣仁義的保姆打著燈籠都難找，宋楠真是太幸運了。

宋楠也覺著很幸運，自己窮途末路，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陪伴自己的只有王姐。她不只是保姆，還是自己和丁丁的恩人啊。

第一次手術并沒有成功，不久后，醫生在宋楠身上又發現了癌細胞，只能再次手術。

4.仇 人

這天早晨，護士一進病房，沉著臉說前天就讓你們交押金了，怎么還沒交？今天要是再不交的話，就要停藥了。

宋楠求救地看著王姐，王姐搖搖頭，低聲說家里已經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宋楠說王姐，能不能找人借一借，等我那50萬拿回來再還。

王姐苦笑，說上一次交的那3000塊其實就是我去跟老鄉借的，那50萬還有半年多才到期，我看……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吧。

宋楠堅決地搖頭，她掙扎著爬起身，說王姐，不治了，你去辦理出院手續吧。

王姐忙按住她，說正是治療的關鍵時候，你不能放棄啊。

宋楠凄然一笑，說王姐，我這病治好的希望不大，我寧可死，也不會賣房子的。說著，眼淚從宋楠的眼睛里流出，她說：“我能留給丁丁的只剩這套房子了。不然的話，要是我死了，丁丁怎么辦啊？不治了！我死也不治了。”

王姐看著宋楠，半晌沒有說話，眼里漸漸也有了淚水。

宋楠催促說快去辦出院手續啊。

王姐說：“你現在出院只能是死路一條。”頓了頓，她突然問：“宋楠，你當初和趙多財結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今天？”

宋楠一怔，吃驚地看著王姐，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問。

王姐眼里露出憤恨的光，冷笑著說：“當初，你給趙多財當二奶的時候，有沒有為他的老婆、孩子想一想？趙多財傷天害理、拋妻棄子跟你結婚，當你們舒舒服服過著小日子的時候，想沒想過他的老婆孩子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們會有今天，你就沒想過這是你們的報應？”

宋楠呆了，她詫異地看著突然變臉的王姐：“王姐……你……到底是誰？”

“你是我的仇人！有奪夫之仇、拆家之恨！”

宋楠瞪大眼睛：“你……你是趙多財的……前妻？”

王姐冷笑道：“沒想到吧？”她得意地說：“我那天去你家，是聽說趙多財出了車禍，替我兒子去跟你爭財產的，沒想到陰差陽錯，你卻把我當成了保姆。那天，你剛走，真正的保姆就來了，我發現你并不認識，靈機一動，就把她給打發走了，我來當這個保姆。”

“為什么？”

“剛開始，我是怕你隱瞞財產，打算冒充保姆暗地里先摸清底細。后來嘛，趙多財死了，除了那套房子，也沒什么家產留下，而房子還登記在你的名下，我爭也爭不來，于是，我就改變主意了，決定想辦法教訓你，讓你也失去一切。”

宋楠明白了：“所以你就騙走我的錢，還三番五次讓我賣掉房子？你……你對我、對丁丁這么好，就是為了讓我相信你？”

“對！我要讓你一無所有，也嘗嘗窮日子的滋味！不過——”說到這里，王姐臉上露出狐疑的神情：“我不明白的是，我頭一次去你家，你竟然不認識我，難道趙多財就沒跟你說起過我？連照片你也沒見過？”

宋楠嘆口氣：“大姐，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知道窮日子是什么滋味。你說對了，我真的不認識你，趙多財也從沒提過你。認識他的時候，他就說自己多年前就離婚了，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也不是二奶。”

王姐“嗤”了一聲，說：“你就別狡辯了。趙多財是跟你勾搭上以后，才回去跟我離的婚。”

宋楠苦笑一下，說：“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我騙你干什么呢？我也是被他給騙了，不過，我雖然不知情，但結果還是因我而起，大姐，我對不起你，所以你雖然騙了我，我一點也不怨恨你，那50萬我也不要了。謝謝你照料我和丁丁這么長的日子。”她喘了幾口氣：“大姐，麻煩您最后再幫我一次，幫我辦出院手續吧。”

王姐詫異地看著她：“你……真的不想治了？”

“不治了，有錢也不治了。趙多財已經不在了，丁丁……我要是死了，總要給丁丁留下點什么吧？”

王姐眼里露出同情之色，遲疑片刻，問：“宋楠，你……你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趙多財有老婆？”

宋楠搖頭：“我可以發誓，如果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他就是再有錢，我也會離他遠遠的。”

王姐盯著宋楠的眼睛，半晌才說：“好吧，我相信你了。宋楠，我跟丁丁相處了這么長時間，跟他也有了感情，他不能沒有媽媽！所以，你這病還得治！那50萬我一分都沒動，你就安心治病吧。”

宋楠做夢都沒想到王姐會原諒自己，她心中一熱：“大姐……我還是不治了，這錢就留給丁丁吧，如果我死了，他還能靠這點錢活命。”

“用不著！”王姐手一擺，慨然說，“你就放心吧，要是你真的……你別在意，我是假設，我一定不會不管丁丁的。不過，我可不是因為他是趙多財的孩子，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

王姐認真地說：“對，跟你接觸了這半年，我發現你也并不是我想的那種壞女人，特別是為了孩子，你愿意為他做任何事。你是一個好媽媽，丁丁有這樣一個媽媽，是他的幸運。”

“大姐……遇到你，也是我的幸運……”

宋楠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責編：湯加 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