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你能來，也不遺憾你離開

石文芳

一

紛紛揚揚的落葉把林蔭道覆蓋得嚴嚴實實，秋風在耳邊孤獨地盤旋。我躺在公園的長椅上，歪著腦袋看一道道清晰明亮的云線掛在悵廖蔚藍的天空中搖搖擺擺。一股秋日清晨園中葡萄酒香的味道氤氳開來，我沉浸在這種味道中，陷入沉思。

在這個城市另一角落的你，現在在做什么呢？原本模糊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翻滾，最后停下來的畫面，是那年你騎著單車，背著斜挎包，風風火火的樣子。當一條條街道在身邊倒退著跑遠時，唯有透明的微風，帶著清涼的溫度呼呼地掠過耳畔……

“調皮亮！你給我站住——聽見了沒有！快點把我的作業本還給我！”我氣呼呼地說道。

“不給！有本事你追上我呀！追上我，我就給你怎么樣？”調皮亮高高揮舞著手中的作業本向我示威，扮了一個鬼臉氣得我直跺腳。

從走廊追到大廳，我筋疲力盡，但調皮亮就像是安上了兔子腿一樣，“咻”的一聲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聽著，我懶得和你鬧，本子我不要啦！”我在空曠的教學樓大廳內喊完后便悄悄地躲到門后。靜等一會之后，調皮亮果然躡手躡腳地踮腳走出來，東張西望。

“調皮亮！”我突然站在他身后。

“哇！想干嗎？要嚇死我呀！”調皮亮明顯被嚇到了。

“本子呢？快還給我吧。”我沒好氣地說。

“本子嘛……我什么時候說過給你啦？”濃密的眉毛叛逆地向上揚起，十足囂張的味道。

“喂，你剛才自己說追上了就還給我的呀！”

“你確定聽清楚了嗎？”他露出讓我不安的黠笑。

“什么意思呀……”

“鈴——鈴——鈴——”上課鈴響才讓我意識到陪他消耗了太久的時間。

“走吧，你的本子我早就交給科代表啦，哈哈！”說完，調皮亮矯捷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你！”我生氣地直跺腳。

我氣喘吁吁地趕到六樓，莽莽撞撞地沖進教室，才發現這節課是我最頭疼的數學課，我苦惱地拍了一下腦門。而調皮亮早已先我一步乖乖地匍匐在桌面上了。拿著教科書的數學老師看了一眼站在門口面紅耳赤的我后，沒好氣地說一句：“進來吧。”

二

最后一節體育課，調皮亮首當其沖跑出教室。男生們跑去籃球場盡情揮灑汗水，班長和調皮亮是出了名的組合，總會有一批女生在石階上拿著礦泉水和毛巾激動不已。我倒不是為那個場面感到有多驚心動魄，而是為可憐的白毛巾擔心，被人緊緊捏在手里的滋味估計不好受。

我無心地看了一眼，調皮亮動作輕巧靈便，打內線、搞突破，樣樣游刃有余。即使后面搶球的人窮追不舍，他也總能以最快的速度反應過來，用虛晃一槍的假動作輕松甩開。在這場追逐賽中，他單手掄起籃球側身將球砸進籃筐的樣子贏得女生的一片歡呼。

我篤定地往跑道的方向跑去，不為所動。

我喜歡風刮過耳旁的聲音，篤篤聲讓我很踏實。細細密密的汗珠一點點沁滿我的額頭，放任汗水在背上顛沛流離。

突然，我感覺到，有一個人好像要趕上我的腳步，好強的我瞬間加足馬力，要和這個“挑戰者”決一高下。高速運轉的結果很快就暴露出來了，我漸漸體力不支，但我明顯感覺到他并沒有自己跑得吃力。我步子開始慢下來，而指尖的觸碰更是把我嚇到，我像被電擊到一樣急忙縮回雙手。我清楚意識到，他想拉我的手！我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慌亂不知所措。在他的手想緊緊握住的那一刻，我急忙抽身逃走，頭也不回地跑向籃球場，卻正面撞上迎面而來的調皮亮。

“喂，你臉咋這么紅呀？是不是做賊心虛了哈？”調皮亮譏諷道。

“要你管！”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跑開。

調皮亮：“班長，你怎么歇著歇著就去跑步啦？快歸隊，戰況有變了！”

調皮亮一個胸前傳球，班長無力地接住。

班長：“哦，好……”班長神情落寞地向籃球場走去。

三

放學后，班上的人稀稀落落，所剩無幾。我一個人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書包，就在這時，調皮亮躡手躡腳地悄悄坐在我的后座上，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肩膀。哪知道我毫無反應。

調皮亮不甘心，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而我仍然毫不理睬。

見我無動于衷，他忽然上身靠向課桌，頭往前一探，伸手拿過我桌上的書本。我見狀，生氣地轉頭：“你……”

轉頭的剎那，我的面頰剛好貼上調皮亮探上的臉龐，鼻尖輕碰的瞬間，我愣住了。我發現，在他那看似躁動的眼波下竟然蓄著暖陽般的眼神，如黑曜石般澄亮耀眼的黑瞳嵌在一張輪廓深邃的臉龐上，閃現著凜然的英銳之氣。濃密的睫毛像是一片黑色的羽毛。筆直挺翹的秀鼻下，是略顯蒼白的唇色。蜿蜒優美的唇形，抿出個迷人的弧度。目目相對的一刻，我連手中的書本滑落也沒察覺到。

“鈴——鈴——鈴——”一陣局促的清校鈴聲讓恍神的我們回過神來。

我急忙轉頭，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臉紅得像豐收季節的辣椒一般，火辣火辣。手指頭攥在手心，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里張望。調皮亮一躍而起，消失在走廊口。我心里小鹿般亂撞，正盤算該怎么辦，哪知道下午調皮亮的一顆籃球正巧砸壞我的眼鏡，尷尬全無，僅剩氣憤。

調皮亮抱著一顆泄氣的籃球跑到我的面前安慰我：“哎呀，對不起啦，別哭啦……”他小聲如蚊子般的道歉令我更加生氣。

“滾開，別靠近我！嗚——嗚——”我揮開調皮亮伸上前的手。

心情郁悶的我在放學后，在同桌的陪同下走向操場。

“這個調皮亮，實在是太過分了！你別傷心了，明天我一定要在班主任面前狠狠地告他一狀！”

我抽泣著說：“算了……”

同桌：“那怎么行！你看他，那么囂張，常常欺負你。這一次居然還把你的眼鏡砸碎了。”

“我不想和他計較，你就別再說了。”

“真是犟不過你，真不曉得你哪根筋出錯了，這么護他。”

“啊？”我一臉的錯愕和驚訝。我護著他？我心里突然被這話嚇到。“你趕緊回家吧，不用陪著我了，我想自己一個人坐會兒。”

“那你不要坐太久，起風了，趕緊回去。”

“好。”我無精打采地應了一句。

坐在草坪上，我抱緊雙腿，頭耷拉在膝蓋上看著落日沉沒山頭，夜色漸漸濃密起來。一陣冷風從后背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滾燙的淚水從眼眶溢出，陪伴了我幾年的眼鏡就這樣掛花了，酸楚感涌上心頭，都怪自己為什么上課的時候非要走經過籃球場的那條路，難道？不……不……不！我在胡思亂想什么呀？突然，我察覺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草坪入坐聲。

“都說了，讓你先回去啦，我沒事的，你怎么又……”我一抬頭發現不是同桌，而是班長。

“你沒事吧？”

“我沒事，謝謝。”

“你確定？臉上的淚痕都還沒干呢。”他溫柔而又心疼地望著我。

“啊？哦。”說著便急忙用手擦去。

“這樣擦，風一吹，臉會干裂的。”說著，他掏出紙巾遞給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謝謝啊。”

“不客氣。”

我和班長比肩坐在操場的草坪上。夜色蒼茫，我只是看的入神，感慨難怪班長如此得民心，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個人……

全然不知你一只手揣著礦泉水，另一只手抱著籃球站在操場之外的跑道上，遠遠看著班長和我的背影。你一只手緊緊攥著礦泉水瓶，咬緊嘴唇，默默走向垃圾桶，將礦泉水狠狠砸進桶中……

至此以后你再也沒有三天兩頭捉弄我了，似乎把我視若空氣。我本以為大大咧咧的你會像往常一樣打打鬧鬧，哪知道這一次一反常態。卻不曾想到你難以釋懷的是另一件事，另一件我不知道的事。直到中考前夕，你還是對我不理不睬。最終，你以優異的成績進入縣城第一中學，而我因為偏科難糾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

四

昏暗的燈光下，我寫下高中第一篇的日記：從今往后，上學路上再也不會有人和我撞在同一個拐角口；再也不會有人拿著我的作業本讓我追著打了；再也不會有人在我回答完問題之后幽默地調侃了；再也不會有人在我課間辛苦搬作業時顧著和女生自吹自擂讓我討厭了；再也不會有人和我同一時間遲到卻還不忘嘲笑讓我生氣了；再也不會有人發放數學考卷時故意指著我做錯的題讓我心煩了；再也不會有人出現在我視野里打球花哨，喜歡穿襠、蓋帽、搶斷讓我覺得傻氣了。但我卻出乎意料地開始想念……那段時光，那個人……開始想念一個人的笑，想念一個人的傻。你打籃球時汗珠順著發尖留下的樣子；你蓄力以待全面進攻時躊躇的樣子；你調侃激將對方生氣惱怒的樣子；你笑起來如陽光燦爛的樣子。你路過我的世界，但卻在我的心里留下難以磨滅的足跡

高中3年里的每一天，這條林蔭道上，總是有兩批不會有交集的人流分別疾駛向兩個方向，我們也在這行列之中。我還是老樣子，遲到的毛病老是改不掉，每當我風馳電掣般地狂騎時，我總會下意識地想，會碰見你嗎？有時想得出神，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車子。終于有一天，當我拐角轉入林蔭道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可是拐角里影影綽綽的身影伴著清脆的車鈴聲和女生銀鈴般的笑聲讓我止步。

“你今天好厲害呀，居然能解出那道數學題耶！”女生無比崇拜地看著你。

你不屑地說：“那是最基本的解法好嗎？我想出另一種解法，明天你要不要聽聽看？”

你還是那么囂張。

女生滿心歡喜：“是嗎？好耶！”

很快，三輛自行車消失在林蔭道盡頭，駛向繁華的街道，留下我在拐角處看著你瀟灑的背影。我喃喃道：你還是喜歡單手騎車耍帥呀！你還是背著那副耐克斜挎包啊！一切都沒變，那變的是什么？莫名的失落感涌上我的心頭。

就這樣，我們每天在人流攢動中默默地擦肩而過，在林蔭道的盡頭分道揚鑣。但是從那天晚上起，我每天晚自習都是最遲一個離校的人。大家都以為我很勤奮，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總是在那所最優秀的中學晚自習結束后的時間段里，準時等候在拐角的路燈下，目送一個人遠去。一堅持就不知不覺的3年過去了……

五

初春的陽光如明亮的雨線灑在碧綠的草坪上。考入大學后，回到縣城的我貪婪地吸吮著新鮮的雨后空氣，矯健的步伐三下五除二地跑回家里。一邊收拾天氣入涼的衣物，一邊帶幾本最愛的書走。突然，一張照片從書頁夾縫中滑落在地。我蹲在地上撿起照片，原來是初中畢業照。一張張青澀稚嫩的臉龐映入眼簾。只有一張臉龐是讓我難以忘懷，那個夏日的午后，溫熱的氣息包裹著我……突然，我下意識地做出一個決定，翻看初中同學的通訊錄。我翻箱倒柜，終于在一片狼藉的練習冊中找到通訊錄小卡片。目光欣然落在期盼的一行上，立即發出加好友的申請。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回復，成功的回復讓我高興得上躥下跳，手舞足蹈。

一個箭步來到電腦面前，苦思冥想著第一句的問候該怎么開口。

“嗨，你好嗎？”不行，太俗氣了。“嗯，哈嘍，還記得我嗎？”咦？怎么感覺有些矯情。“知道我是誰嗎？”啊——怎么搞的，說第一句話這么麻煩？哎呦，到底說什么好呀？我自言自語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豁出去，不管了。”我一躍而起到電腦桌前。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對話框。“還好在線。”說完長吁一口氣。

“嘿，調皮亮。”刪了又打打了又刪，最終說出最普通的話。

“嗯，好久沒聯系了，你現在在哪里？”

“在福州。你呢？”聽到在同一座城市我一陣狂喜。

雖然聊天是我好幾句等待一句的回復，但是哪怕是看見“哦”“嗯”我也欣喜不已。

我總會默默地看完你的空間里所有“說說”。想知道這3年我錯過的日子里，你過得怎樣，傻傻地高興或難過，哪怕是他已經時過境遷的情緒都絲毫不差地牽動著我的心緒。知道3年里你最喜歡校門口哪家排檔，知道你最喜歡學校里哪門功課的老師，知道你最愛在籃球場的哪一片區打球，知道你最喜歡背哪個包戴哪塊表。包括知道你最喜歡的女生……

看著你寫給前女友的日志，每一個字都讓我心疼不已。

“我們曾在一起，一起走校園，一起玩滑輪，一起吃刨冰，一起逛街，一起唱歌，一起打球。匆匆地開始，匆匆地結束，但我卻不能匆匆地忘記。往事如云，孤單來襲，習慣就可以……”

我淚眼模糊，我們錯過太多，沒我的日子，只要你快樂就好。

7號同學說過：“我的青春乏善可陳，自始至終，只你一人。”我只希望我們的相遇不是用來錯過。

走在你的校園里，看著平靜的觀音湖，湖里朵朵碩大的蓮葉相挨，在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微風習習，蓮香陣陣。

摸著木長椅，我心想，調皮亮會在什么時刻來到這片觀音湖賞荷呢？

走在青苔墻下，我心想，調皮亮騎單車路過這片青墻時聽的是哪首歌呢？

走進大學生創業林園，我心想，調皮亮會對哪一種花卉品種進行研究呢？

看著籃球場上熱鬧的身影，我心想，調皮亮會不會就活躍在其中呢？

是否過去，是否曾經，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并不打算告訴調皮亮我已經來到他的大學，我只想像3年前一樣每天目送他離開一般，親自看看他現在生活的環境就好。或許不打擾，是我能對他最后的溫柔。

落日的余暉照耀在我的身上，我微笑著向校門口走去……

我起身離開長椅，在草坪上仰面躺下，聽著手機中的音樂。濃濃的秋意，秀麗的山巒，澄明湛藍的天空，晶瑩漂浮的白云，一股未曾感受過的溫柔包圍著我。你現在又在哪里和我抬頭仰望同一片藍天呢？秋意流逝的感覺，一切都是如此的透明和平靜。什么都不曾到來，什么都不曾失去。或許人生中最美好的愛情就是，很高興你能來，也不遺憾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