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兮
10歲之后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你的到來,是我唯一的色彩。
一
夏日里的池塘,荷葉層層疊疊連著水天,紅深白淺,點映其間。坐在池畔專注寫生的,是個穿著白襯衫的單薄少年,修長的手指調著油彩,一點一點著色。
他畫得這樣好,連圓葉上的露珠都晶瑩剔透,只可惜,這畫上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蘇晨對于繪畫,有著近乎癡迷的熱情,可是10歲那年發了場高燒,醫好之后,竟得了個怪病——再看不見除黑白以外的色彩。
不是簡單的色盲或色弱,輾轉了幾家醫院,都是同樣的結果。對熱愛繪畫的他來說,這打擊是巨大的,10歲之后的蘇晨,變得沉默寡言,不愛和別人交流,囿在自己的黑白世界里像一只蠶蛹。
這天也沒什么不同,他依舊一個人在池畔寫生,流暢的線條勾勒著沒有顏色的荷。
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突然湊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蘇晨的眼里,那是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子,笑起來有兩個可愛的酒窩。
“你怎么把太陽涂成黑色的了?灰蒙蒙的一點也不好看。”
“一樣的,”他漫不經心地偏過頭,手中的筆并沒有停,“金色、紅色、白色……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
女孩子好奇地湊過來:“這話什么意思啊?你色盲嗎?”
蘇晨皺了皺好看的眉,收拾起畫夾準備離開,“我看不見顏色,我的世界里只有黑或白。”
他顯然不想再解釋這個問題了。
可女孩依舊不依不饒:“誒誒你別急著走嘛,”她指向畫紙上那個清秀的字跡,“你叫蘇晨啊?這名字真好聽。你猜猜我叫什么?”
蘇晨只好耐著性子問:“你叫什么?”
“洛雨虹。”
蘇晨不得不承認,這個名字實在是……瑪麗蘇得可以啊。
二
那天之后,蘇晨總有種奇妙的預感,他們會再見面。
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開學的第一天,兩個月不見的學生們,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興奮地吵嚷著。蘇晨的沉默向來是不合群的,他回到座位上,鉛筆在指間靈活地轉動翻飛了幾下,那雙好看的眼睛就浮上心頭,他輕輕彎了彎嘴角,柔和而流暢的線條很快便勾勒出了輪廓。
“嘿!蘇晨!”
耳機突然被摘了下來,周圍的吵嚷一下子安靜了,只剩下帶笑的洛雨虹和他四目相對,安靜的教室里回響著他在聽的那首 《黑白格》,一句又一句。
高三1班來了個漂亮的轉校生。幾乎是一天之間,洛雨虹的名字就傳遍了整個高中。可她只喜歡纏著蘇晨,那個全校聞名的冰塊臉蘇晨。
開始,蘇晨是拒絕的,可招架不住她撲閃著大眼睛的懇求。課上借她抄筆記,課下幫她補落下的功課,運動會后給她遞水,迎新會上替她選禮服……活潑漂亮的女孩總是人緣很好,從來對參加集體活動沒興趣的蘇晨,被她“強迫”著,似乎有些融入這個世界了。
漸漸地,他習慣了在人群中尋找她。她仿佛和這彩色的世界不同,不管在哪里,他總能一眼便看到那個白色連衣裙的身影。
蘇晨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三
可生活總喜歡和他開玩笑。
他看著筆盒里那一堆粉筆,皺了皺眉,猶豫地隨便拿起一根。宣傳委員笑了:“蘇晨,是紅色的那根!”
他的額頭上有汗珠冒出來,放下后又拿起一根,宣傳委員不解:“蘇晨……”
本就安靜的教室里更是靜得可怕,所有人都盯著蘇晨拿粉筆的手。
“原來他是色盲嗎?”
“畫畫那么好,居然分不清顏色。”
“好可憐啊……”
小心翼翼藏匿了這么久的秘密,像一道傷疤,一下子就被撕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跑過來救場的依舊是洛雨虹,她抓起紅色的粉筆遞過去:“蘇晨你就喜歡和漂亮女生開玩笑!”
宣傳委員的臉一下子紅了,尷尬也在善意的哄笑聲中散去了。
放學回家的時候,洛雨虹說他們兩家離得很近,執意讓蘇晨載自己一程。
“我給你講個故事唄。”洛雨虹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右臉頰輕輕貼著蘇晨的背,晚風掠過枝葉上的蟬,白色連衣裙像是輕舞的夏荷。
“世界本來就是黑白的,而每個人出生的時候,眼睛里都住著一個小精靈,透過它,看到的世界才擁有了色彩。”
蘇晨笑了:“你還會講童話故事,將來當個小學老師蠻不錯的。”
洛雨虹嘟起了嘴,爭辯道:“這才不是童話故事!一定是你眼睛里的小精靈貪玩溜走了,總有一天,他玩累了就會回來的。”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可我不是小學生了。”
一時陷入了沉默,車輪驟然停下。蘇晨撐起車子:“我到家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可洛雨虹只是搖了搖頭,賭氣一樣轉身就走。
直到她走出了很遠的距離,蘇晨還在發愣,晚風吹落幾片葉子到他的肩上,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啊。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輕聲道:“謝謝。”
“謝謝你來到我的世界,洛雨虹。”
四
蘇晨糾結了一夜怎么給洛雨虹道歉,可所有的糾結在她笑著招手,喊了一聲:“蘇晨,早安!”之后,都化為烏有。
他說,放學后去那個公園坐一坐吧。這是他第一次邀請女孩子,不是咖啡館,不是電影院,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公園,荷花已經所剩無幾,荷葉依舊婷婷而立。
雨水來得突然。
蘇晨下意識地把洛雨虹拉到身邊,灰色的風衣遮過頭頂。行人忙亂著撐傘遮蔽,匆匆的腳步落在水洼里,濺起水花兒,很是狼狽。洛雨虹看著看著,躲在他的風衣下,竟情不自禁笑出了聲來,完全忘記了他們這兩個沒帶傘的路人才是最狼狽的。
突然,他不由分說拉起她就跑,一路逆著人群,穿過長街,雨越來越大了,蘇晨的白襯衫和洛雨虹的白裙子全濕透了。
踏過一層層石階,她在雨水中笑著沖他喊:“蘇晨你瘋了!雨那么大,你還帶我往高處躲!”
他沒有應聲,又向上走了一段,拉著她躲到一個小亭子里。
小亭之外,天地之下,一亭相隔,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下來。雨水落在亭子上,耳邊傳來風過枝椏的響聲,他們看著彼此狼狽的樣子,相視而笑。
“蘇晨你知道嗎,我的心愿就是像這樣自由自在地活著,痛痛快快地淋一場雨,痛痛快快地看這個世界。你呢,你有什么心愿?”
蘇晨愣住了,心愿啊……10歲之前,他想當個大畫家;10歲之后,“我只想有一天,能重新看到這個世界。”
他輕輕閉上眼睛:“藍天、綠樹、青色的草、金色的陽光……曾經滿不在乎的,現在都成了奢望。”
“蘇晨……”衣角突然被拽住,“蘇晨,我把色彩還給你,好不好?”
五
她的樣子認真得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你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我就是你眼睛里的那個精靈啊。”
從出生起,就只能待在他的眼睛里,陪他看這個世界,10歲的那場病,蘇晨虛弱了很多,她下定決心,去外面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只為自己看。趁著他虛弱,她就這樣逃了出來,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晃花了她的眼,可蘇晨的世界里,從此只剩下黑白。
“我沒想到還會遇到你,直到那一天看見你坐在那里畫畫,明明那么美,卻只有黑白的線條。”她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澀。“可現在,我突然覺得,能一直陪著你看這個世界,也挺好的。”
蘇晨突然就慌了:“我這樣也挺好的,你不用——”
洛雨虹打斷了他:“這本就是屬于你的色彩,我玩累了,該回家啦!”
“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晨問得小心翼翼,洛雨虹卻啞然失笑。
“傻瓜,我永遠留在你的眼睛里,就是說,你時時刻刻都能看見我,不管過去多久,我們都不會分離。”
溫暖的手掌輕輕覆上他的眼睛,洛雨虹的聲音輕快好聽:“蘇晨你要記住,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就是你眼睛里的色彩。”
那一瞬間,他突然很想告訴她,10歲之后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你的到來,是我唯一的色彩。
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藍天、綠樹、青色的草、金色的陽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10歲以前,只是那個愛笑的女孩子,憑空消失了一樣。
那之后,蘇晨終于如愿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他的成績名列前茅,田徑場上拔得頭籌,他的畫得了獎,依舊畫得那樣好。只是偶爾,久久盯著雨后的天空,他會想起一個人。
抬手擋住陽光,眼睛有酸疼的感覺,那里住著個貪玩的小精靈,她的名字里有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