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聊齋志異》的勢利描寫

摘要：《聊齋志異》是批判現實的“孤憤之書”，蒲松齡憤冷酷澆薄勢利的世道，在《聊齋志異》中從三個層面描寫社會上廣泛存在的勢利現象，寫出了勢利的群體性、瘋狂性、罪惡性，展示封建末世人們嚴重的精神病態和人性丑陋，反映出當時極端丑惡污濁的世風。針對惡俗澆漓的現實，蒲松齡通過塑造超越勢利的理想人物，全力歌頌他們的美好人性，以正人心、挽世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聊齋志異》是一部倡揚正氣、超越勢利之書。

關鍵詞：聊齋志異；勢利；群發性；瘋狂性；罪惡性；澆薄世風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批判現實的“孤憤之書”，書中抒發了強烈的“憤世”之情。“憤”的內容是多方面的，已有學者對此多有闡述，如社會不公，官場黑暗，試官昏聵，世風勢利污濁等。筆者認為蒲松齡的“憤”的一個最重要內容或核心是世道人心之澆薄，社會上上下下彌漫著勢利之風，人與人之間道德倫理關系的喪失，世風污濁險惡。蒲松齡在求取功名屢戰屢敗的痛苦生涯中，飽嘗酸甜苦辣，痛感世態炎涼。他內心苦澀，目光犀利，對世態人心，看得格外深透，對勢利之風更有切膚之痛。因此在《聊齋志異》中發出激憤之語：“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1] 198，寫出了封建末世社會各個層面的丑惡的勢利世相。

勢利是指對有財有勢的人趨奉，對無財無勢的人歧視的惡劣作風。勢利行為源于對“利”的瘋狂追求。“勢利作為觀念形態是傳統社會中等級結構的丑陋投影。勢利眼們以權勢和財利的高低多寡為標準來對待人，不是看人本身的價值，而是由權財來支配人，使人格貶值，人的尊嚴貶值，最終造成人的畸形和墮落。” [2]58勢利是普遍的人性弱點，是一種病態的精神現象，是人性丑陋的一面。人們總是把“勢利”同“小人”聯系在一起，稱為勢利小人，說明“勢利”是一種人們鄙夷的卑鄙行為。盡管人們憎惡它，痛恨它，但幾千年來它仍頑強存在，是階級社會中的永恒現象，它給人們帶來不盡的傷痛，在世間制造了無數的悲歡離合，演繹了無數的人間悲喜劇。文學史上很多作品都將其作為描寫對象。

《聊齋志異》很多篇章寫到勢利，有的是涉筆觸及，有的是專門敘寫；有點的細刻，有面的泛寫；有評說，有嘲諷。蒲松齡常常抓住人物種種典型的勢利丑態加以集中放大，形神兼備地勾勒出勢利者的特征，寫出了世間形形色色的勢利百態，盡顯勢利小人的心態神情、丑惡靈魂，寫活了眾多的勢利小人，是封建社會勢利小人的百丑圖，活現了一個唯利是圖、唯勢是趨的勢利世界。《聊齋志異》對于勢利的描寫較以前或同期文學作品更為豐富、深刻，多有獨到之處，勢利之風描寫得更生動、真切， 勢利人性刻畫得更入木三分。

一、《聊齋志異》中三個層面的勢利現象

1. 官場的勢利風氣

《聊齋志異》中勢利之風在官場中最為強烈，其中的官，大多是貪官、惡官。如《夢狼》的“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 [1] 451貪官都是勢利之官，不勢利就不會發財，不勢利就不會升官。官場是天下最典型、最大的勢利場。《聊齋志異》揭露出貪官的勢利行為最惡劣，為害最大。官場規則就是勢利原則，官場都是按勢利原則行事。官場的勢利行為首要是諂媚上司。諂媚是“勢利小人”所奉行的為人之道，世上最能諂會諂當屬官場中的官員，諂媚是貪官的必修之課、必行之事。《續黃粱》中的曾孝廉當了大官后，朝廷的大部分官員都對其奉承討好獻媚，獻媚的動作相當神速：“然拈須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于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 [1] 218很多下屬之官面對執掌自己命運的上司，往往唯上是尊，正如明張萱在《西園聞見錄》中所說的那樣“驅蹌跪拜，迎合諂媚，希恩固寵，甚或剝民奉上，又甚則殺人以媚人”，為了謀求升官，這些人什么下賤無恥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如《潞令》“異史氏曰”中所言：“今有一官握篆于上，必有一二鄙流，風承而痔舐之。” [1] 308官場中下級官員助紂為虐是高效率的，上司要害誰滅誰，下級官員雷厲風行，立刻去辦，不惜枉害無辜，“奴仆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 [1] 216。貪官不僅行事處處勢利，還有一套勢利論調。《夢狼》中的貪官白甲對規勸他的弟弟說：“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 [1] 450這是表現官場勢利文化最經典的言論，毫不掩飾地講出勢利行為的必要性和目的，赤裸裸地道出了貪官殘害下層百姓向上級官員討好渴望升遷的丑惡嘴臉，是從古至今貪官的骯臟靈魂的準確寫照。憑此白甲可以作為千古勢利貪官的代言人。這一原則還有穿越功能，時下的一些貪官也都在奉行這一原則。貪官判案也按勢利原則，貪官判案時依據的是事主的身份地位，看怎樣才能使自己得到好處，才不管什么王法天理。《紅玉》篇中馮生妻被免官還鄉的宋御史搶走，老父被其奴仆毆打致死，馮生抱子到各級官府告狀，卻無法申冤。而宋御史被打抱不平的俠客殺死后，邑宰卻不問青紅皂白，立刻把馮生抓入牢房，并認定馮生是殺人兇手，對其嚴刑拷打。邑宰的勢力行為，使受害人家破人亡又含冤入獄，如此斷案無法無天至極。官場按勢利行事，就拋棄法律，沒有正義，沒有是非曲直，致使公道不彰，常常是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給人民帶來巨大的災難。官員的勢利不是偶一為之，而是歷來勢利。封建社會的官場勢利具有持久性、永恒性，官場的勢利使其成為人間最黑暗的場所，勢利是官場種種丑惡行為的根源，嚴重地毒化了社會風氣。

2. 市井坊間的勢利現象

《聊齋志異》中勢利之風彌漫世間各個角落，人們的交往也體現出勢利之交，勢利者熙熙攘攘，其行為多種多樣。一類是，利用各種機會、條件討好獻媚權勢者：鄒平張公子愛鴿如命，為了討好某貴官，把自以為“千金之贈不啻也”的兩只名鴿，裝籠送給了某貴官，以討其歡心（《鴿異》）；還有靈隱寺某僧，見到官員表現出卑賤諂媚模樣：“貴官至，僧伏謁甚恭，出佳茶，手自烹進，冀得稱譽。” [1] 357正應了民間的那句話：趨財奉富，莫如浮屠。還有勢利者把自己的子女作為討好權勢者之物：《陳錫九》篇有“以膝下之嬌女，付諸頒白之叟，而揚揚曰：‘某貴官，吾東床也” [1] 493的人，不管白首官員行將就木，自己女兒將成寡婦，依然照嫁不誤，這樣的勢利者自私冷酷無恥至極。

市井坊間還描寫了另一類的勢利小人，他們千方百計尋找權勢者，不遺余力去投靠攀附，見有利可圖，像蒼蠅一樣，緊叮不放，如果所依附者變窮，再也無利可圖，就轟然而散。《宮夢弼》就描寫了這類勢利小人的無恥行徑。此篇中的柳芳華在“財雄一鄉”時，有百余人前來趨奉，成為座上客，這些人常常來柳家吃喝，高談闊論，甚至借錢卻從不歸還。柳芳華為招待這些客人用盡了家財，在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時，這些所謂的賓朋卻如鳥獸散，像啃光一片莊稼的大群蝗蟲，轟的一下飛得無影無蹤，杳無音信。柳家人陷入凍餓之中，卻無一人問及，借了柳家的錢也就眛良心不還了 [3] 21。《金和尚》中作惡多端的假和尚金某因為發了不義之財，非常有錢，銅臭熏天，很多勢利之徒投其門下，為他服務，依他為生。其門下的弟子竟有千人之多，他的住處是世上無比巨大的勢利小人的王國。金和尚一呼百諾，轟應如雷，聲勢可達千里之外。他外出時巴結者前呼后擁，為其造勢揚威，這些勢利小人就像主人嗾使的一群狗。

3. 家庭中的勢利現象

家庭本應該是充滿親情之所，家庭中成員間的關系應該是最親密的人際關系，但階級社會中地位高下、財產多寡的現象出現后，勢利之風不斷侵浸到家庭之中，且愈演愈烈。《聊齋志異》中描寫了一批全無人性、沒有骨肉親情的極端勢利的家庭。家庭成員間交往以利不以情，有利則交，無利則疏，以勢利為中心，都是赤裸裸的利益關系。若沒錢沒勢則什么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妻翁婿等親屬關系都不能維系。《喬女》中的喬女在丈夫死后獨自撫養幼子，孤苦無依，向其母求助，母不理睬，對女兒的不幸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之心和母女之情。當聽說家境富裕的孟生有意娶喬女時，見有利可圖，竟上門勸說，見喬女不同意，其母又想把小女兒嫁給孟生，她的所作所為極端自私，勢利透頂。家庭中更為惡劣的勢利行為，是發生在親人或親屬之間的勢利相欺的行為。家庭成員中的弱勢者讓勢利者看不順眼，百般歧視。他們不再遵循“有利則親”、“無利則疏”的勢利原則，不是無利則疏，甚而是無利則仇。勢利小人對弱勢者不僅是瞧不起，而是看到他們與自己生活在同一空間就不舒服，因而對其百般羞辱、千般奚落、萬般作踐，容不得貧賤者在眼前出現，恨不得讓他們從這個家庭中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錦瑟》中的蘭氏女嫁與王生后恃富嫌貧，把丈夫當成傭奴，虐待侮辱，自己享用佳肴美食，給王生端上的是粗飯生水、草棍筷子。王生不堪忍受妻子的侮辱，憤而尋死。《胡四娘》中的窮書生程孝思入贅胡家，一入門夫婦二人就遭到勢利小人種種無禮的鄙視和嘲笑，家中姐妹嫂子更是把胡四娘當做傻子，肆無忌憚地欺負她，他們抓住各種機會對四娘發起一次又一次圍剿式的羞辱、嘲諷、奚落，其父胡銀臺壽辰之日，大嫂嘲四娘曰：“汝家祝儀何物？”二嫂就像唱雙簧一樣搭茬挖苦：“兩肩荷一口！” [1] 412她們的語言不像《儒林外史》中的胡屠戶貶損辱罵范進的語言那樣低級粗俗，還有點文采，但更為惡毒，是說胡四娘夫婦窮賤至極，說他們二人來參加祝壽是混吃混喝的，直將其視為乞丐了！挖苦人穿膚刺骨，句句帶刺，字字鉆心，是對四娘夫婦人格的極大羞辱！這幫勢利小人以傷害他人為樂，喪失人性。家庭中勢利的另一令人齒冷的表現方式為，將家庭成員以財勢、權勢為標準劃分成三六九等，對有錢有勢者則獻媚討好；對弱勢者則鄙視冷落。《鏡聽》中的大鄭、二鄭取得功名的時間有先后，其勢利父母親大鄭而疏二鄭，并由此殃及兒媳：大比之后，大鄭婦與二鄭婦一齊在酷熱的廚房中炊餅，大鄭報捷，婆婆討好大鄭婦，讓其到涼快地方去休息，而留二鄭婦在廚房受苦。此舉既有體罰，又有人格羞辱，二鄭婦只有在汗水與淚水交流中飲泣吞聲地進行勞作。

一些父母處理兒女婚姻也非常勢利，嫌貧愛富，完全以金錢決定兒女的婚事，對貧窮的女婿則歧視，冷嘲熱諷，白眼怠慢；或悔婚，將女另嫁有錢人，另攀高枝。如覺得貧婿耽誤自己以女發財的目的，甚至會加害貧婿的性命，以達到自己齷齪的愿望。《紉針》中那個姓王的商人，為了金錢竟將自己的女兒賣給仇人之子為妾；《宮夢弼》篇柳和家道敗落，岳家悔婚，以高額彩禮刁難來達到退婚的目的，黃女因不從勢利父母的悔婚之命，而遭到父母的百般惡罵，并強迫她另嫁富商；《陳錫九》中主人公的岳父周某看不上貧窮的女婿，千方百計拆散女兒的婚姻，對女婿、女兒百般傷害，壞事做絕：派惡仆去陳家打砸，敲詐加害女婿，欲置其死地而后快，喪失了起碼的天理良心。家庭及親屬間的勢利，給被歧視、被侮辱者造成了極大的心靈痛苦。

二、《聊齋志異》中的勢利現象的主要特征

1. 勢利行為的群發性

《聊齋志異》中的很多場合不是一兩個勢利小人在活動表演，常常是勢利小人的集合，像蒼蠅、蚊子、蝗蟲一樣，一群一群的。蒲松齡運用簡約之筆，刻畫出了勢利小人群體形象。《胡四娘》中除了胡翁之外，其家人都是清一色的勢利小人，群公子、諸姐妹乃至仆人婢媼都譏諷嘲笑程氏夫婦，人人勢利眼，個個市儈心，可謂是勢利小人的大本營。他們在戲弄嘲笑這對窮夫妻時，人人上陣，個個爭先，奴婢仆婦也參與其中，組團來欺負四娘夫婦，對四娘夫婦用盡了各種手段取笑傷害。他們不僅時時歧視程氏夫婦，一旦找到合適的機會，就更變本加厲地對他們夫婦實施高強度的羞辱作弄，這一次又一次的羞辱諷刺，分為幾個波次不斷推進。但當程郎科場高中的捷報傳來時，眾人立即換了另一種面孔，馬上個個爭先諂媚四娘夫婦：“申賀者，促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爭把盞酌四娘” [1] 413。這些勢利小人獻媚取寵的行為也是群發性的，步調高度一致，像遵循教官的口令一般。眾嫂子、眾姐妹把四娘圍個水泄不通，人人都在博寵，口誦賀詞者有之，問寒問暖者有之，上前扶坐者有之。每人都唯恐對四娘的阿諛奉承不夠力度，不到位，不周全。這種近乎木偶般的動作行為，見出勢利小人的卑賤可笑與可憎。群體性的卑鄙人格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

《聊齋志異》中最大規模的勢利行為當屬為金和尚送葬的場面，《金和尚》中的金和尚是非法暴富、胡作非為無惡不作的佛門敗類，因為有錢，坊間有無數人來巴結討好他，向他獻媚，為他效勞，捧他的臭腳。他死時，為他送葬的人是人山人海。“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于道”，“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 [1] 434，這么多的人來給金和尚送葬，有些人是來看熱鬧，當然還有更多人是趨炎附勢，向金和尚所買的“兒子”獻媚買好。其子繼承老子的財勢，馬上又成為世人獻媚的新主子。這是天下成千上萬的勢利者的大匯聚，堪稱天下一大奇觀，展現整個社會人性的丑惡，是天下勢利嘴臉的大暴露、大展覽。蒲松齡還指出勢利之風的蔓延性，說勢利之風在不斷蔓延，勢利之徒越來越多，不僅是世間有勢利小人這一群體，世間多數人都勢利化，連君子都染上勢利之風，在《夏雪》篇的“異史氏曰”中說，即使君子，也習慣了諂媚，做諂媚的事，誰也不敢有異議。連君子也被這種惡病所染，可見勢利之風蔓延程度，造成風俗頹敗，道德淪喪。

2. 勢利行為的瘋狂性

世間的勢利行為有輕重之別，《聊齋志異》中描寫了很多喪心病狂的勢利行為，有的勢利行為特別放肆，相當出格變態，到了喪失理智的程度。他們對弱勢者不僅歧視、羞辱，而且大耍流氓進行作弄，流氓無賴型的勢利達到了瘋狂的程度。《胡四娘》中的程生在岳家時時受到種種無禮的鄙視和嘲笑，最出格的是他讀書時，諸公子在他身邊放肆地敲鑼擊鼓，擾嚷不止，這哪里是富家公子，簡直像一群癩皮狗。他們這種損人不利己、費力不討好的流氓無賴行徑，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瘋癲行為。《陳錫九》中周某的悔婚行為更為惡劣，他使出種種流氓無賴手段：在婿家變貧后，強行把女兒接回家逼其另嫁富家，派惡仆到婿家打砸，還指派強盜到官府誣女婿為盜，使女婿陷入牢獄，堪稱天下第一卑鄙無恥的惡丈人。《胡四娘》中二娘的勢利特征是非常霸道，認定程生做官無望，并以雙目作賭，她的勢利之見不容別人質疑，四娘的婢女桂兒對此反駁，二娘大發淫威，對桂兒又打又罵，橫施暴行，好像她的勢利之見是皇帝的圣旨，這個潑婦因勢利霸道而發狂。《聊齋志異》中勢利小人另一種變態表現是為諂媚巴結權勢、財勢者極度自輕自賤，更為變態，靈魂更為丑惡，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一般人都認為勢利行為是可恥的事情，如朱柏廬《治家格言》有云：“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聊齋志異》中的勢利小人沒有一點自尊、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恥心，他們的臉皮太厚，巴結奉迎得太下流，拍馬屁拍得太直接、太響，像搖尾巴的哈巴狗一樣在權勢者周圍亂轉，為其舐痔。丑陋且不加以掩飾，對自己的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金和尚》中無數人對金和尚這個惡棍都卑躬屈膝，百般討好，他的下人及當地村民居然稱他“祖父”，有的稱他“伯父”、“叔父”，甘心給他當干兒子、干孫子。金和尚收養一子，中了舉人，從前喊他“老爺”的人對他的稱呼又升級了，改口喊“大老爺”，磕頭的人都以手垂地行兒孫的禮節。在他死后的送葬之日，達官貴人佝僂而入，畢恭畢敬，用朝廷的禮儀起伏跪拜，真是天大的笑話，活現這群官員勢利者的群體瘋狂狀態。

3. 勢利行為的罪惡性

勢利行為的常規方式是對權勢者財勢者的“恭”，巴結討好，對弱勢者的“倨”，歧視嘲笑，或因一個人的地位變化而“前倨后恭”，如果只表現在對人的態度上，只能顯現其人品的卑劣；而有些勢利者為實現自己的欲求，不擇手段，加害他人，給他人帶來災難，制造痛苦，或害得他人家破人亡。因勢利行生出無數罪惡，那就喪失人性，罪大惡極了。《聊齋志異》中多有這種因勢利而作惡的可恥行徑，《紅玉》中包庇強奪人妻、毆死人父、作惡多端的還鄉御史的邑宰，為攀附權貴，不為告狀的馮生主持公道，還誣馮生為殺人兇手，抓入牢獄，嚴刑逼供，使其冤上加冤；《竇氏》篇中的豪紳南三復，誘騙了竇女，又覺得竇女家貧，不配為妻，為娶富家女，逼得竇女與無辜的嬰兒活活凍亡；《席方平》中陰間差役接受地主羊某的賄賂，將席父抓到陰間，不斷拷打，致使席父喪命。席方平到城隍喊冤告狀，城隍收了羊某的錢，不受理席方平之狀。席方平到郡司告狀，郡司也受羊某的賄賂，將席方平毒打一頓，又把此案發回城隍辦理，城隍把席方平關押了起來，對他百般折磨。席方平不服，找機會到冥王那里告狀，冥王同樣受了羊某的賄賂，把席方平放在燒得通紅的鐵床上翻來覆去地烙，烙得身體直冒青煙，冥王又讓鬼役用鋸木頭的大鋸將席方平從頭頂開始鋸成兩半。鬼役和各級陰官僅僅是為了錢財便使申冤者受到千古奇冤，遭受慘絕人寰、駭人聽聞的酷刑。席方平在冥王官衙上高喊：“受笞允當，誰叫我無錢也！” [1] 582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場冤案的實質，揭露了貪官因勢利而造下滔天罪惡，他們喪心病狂，為了利成為殘害百姓的惡魔，勢利是他們作惡的根由。

三、對勢利行為展開最猛烈的批判，表現強烈的勸懲意識

1. 遭遇勢利者對勢利者的激烈抗爭，猛烈批判，強烈譴責

《聊齋志異》中多數主人公在遭遇勢利小人時，面對勢利行為不是逆來順受，而是對勢利小人的丑陋行為進行猛烈反擊、抗爭、譴責、批判，挫敗勢利者的氣焰，回擊勢利者種種挑釁和欺壓羞辱，維護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宮夢弼》中的黃氏，見女婿家道中落，想把女兒嫁給有錢人，遭到女兒抗議和斥責：“今貧而棄之，不仁！”堅決不從令其改嫁富人之命；《鳳仙》中鳳仙見父親因自己丈夫貧寒而對其冷落，大為憤怒，以激烈的態度進行強烈抗議。質問其父：“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還當筵演唱雜劇《破窯記》，借嫁給窮秀才的劉月娥之口傾瀉自己對勢利父親的怨憤。唱得“聲淚俱下”，然后“拂袖而去”，表現出強烈憤慨和譴責，弄得勢利的父親非常尷尬；《鏡聽》中的二鄭妻，在酷熱的勞作中聽到自己的丈夫也中試的消息后，不等婆婆允許，使使勁扔掉搟面杖霍然而起，喊出了“儂也涼涼去”的抗議之聲。其情緒如火山噴發，噴發出在勢利家庭中被歧視的極端痛苦的萬丈怒火，突出了她對勢利婆婆的猛烈的反擊。其婆婆面對如此譏諷，可以想象得出是何等尷尬、無地自容；《宮夢弼》中的柳和遭遇黃氏悔婚刁難后，要將黃氏夫婦“得而寢處之”，發泄切齒之恨。主人公遭遇勢利小人時的反擊和抗爭也是對勢利者非常有力的道德批判，使勢利者的不義行為受到道德審判。

2. 讓勢利者遭惡報，受懲罰，落得可悲的下場，非勢利者得善報

勢利小人受到世間大多數人的憎恨，人們希望他們遭到報應。如明人洪應明在《菜根譚》云：“趨炎附勢之禍，甚慘亦甚速”（后集二二條）。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讓人們的這種愿望得以實現，讓勢利小人遭到惡報、受到懲罰。《夢狼》中千方百計危害百姓、討好上司、行賄買官的極端勢利者白甲，雖然升了官，但最終卻受到嚴厲的懲罰：白甲在升官上任的路上，被起義的百姓所殺，又被神人反接其頭，變成天下獨一無二的丑陋怪物，成為受懲、供人戲弄的活標本；《竇氏》中的勢利地主南三復為與富家結親，將親子和竇氏凍殺，受到女鬼的復仇，被官府判了死刑；《陳錫九》篇中嫌貧愛富、勢利至極、作惡多端的周某被抓下獄，受刑并罰谷物，后又遭強盜打劫，得大病而亡，為鬼后到陰間繼續受到責罰，不得不給女兒托夢求婿家解救；《宮夢弼》中攀富欺貧的黃氏遭到了一系列報應：被強盜搶劫，收商人聘禮想改聘女兒被逼債，家庭徹底敗落；《姊妹易嫁》中的張家長女，嫌貧愛富，悔婚死活不嫁放牛娃，為求富貴嫁給富家子弟，但婿家由富轉貧，丈夫死去，最后出家為尼，郁郁而終；《胡四娘》中曾經恃富凌人、百般嘲笑羞辱胡四娘夫婦的幾個哥哥，家道逐漸敗落，二郎又遭了人命官司，大郎無奈腆臉來向四娘求助。

作者還讓勢利者最大限度地出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打耳光，讓被歧視、被侮辱者出一口惡氣。《宮夢弼》中的黃氏家庭破敗后，腆臉假托他人去婿家求助，被柳和誤認為“奸究”，將其綁在樹上，吃盡苦頭。第二次黃婦與劉媼同來，柳和問劉媼：“黃家老畜產尚在否？”但明倫評此語“對面呵罵，痛快之至極”。這是黃氏的自取其辱。《胡四娘》中的二娘以前勢利發昏，一口咬定程孝思不能當官，并以自己的雙眼作為賭注，其婢女春香為其幫腔，愿以自己眼睛替二娘做賭，主仆二人當時十分得意，以為勝券在握，結果輸得很慘，桂兒向春香逼索眼睛，令其兌現承諾，“春香奔入，面血沾染”，“二娘大慚，汗粉交下”，極端丟丑，以前肆無忌憚嘲笑傷害別人，現在自嘗苦果。

與勢利者受惡報相反，作者讓非勢利者得好報。《宮夢弼》中的柳和得到宮夢弼所藏巨金，東山再起，恢復田產，還中了舉人，過上富貴生活。劉媼在黃氏悔婚時資助柳和三百錢，后得到柳和的重酬。黃女不嫌貧愛富，對與柳家的婚事矢志不渝，堅守信義，為反抗其父將其另嫁的勢利之命，在夜晚竟“毀裝涂面”，行乞兩個月尋找到柳和家，與柳和完婚，過“日僅一啖”的苦日子也毫無怨言，最后成為貴夫人。《姊妹易嫁》中張家次女不以貧寒為念，代姐履行婚約嫁牧牛兒毛郎，后來成為宰相夫人。這是作者對于重義輕利者的獎賞。

3. 作者直接出面批判抨擊，抒發激憤之情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敘述勢利現象時常常難抑激憤之情，他在“異史氏曰”中直接抨擊嘲諷勢利行為。《鏡聽》篇末的“異史氏曰”發出了“貧窮則父母不子” [1] 402的感慨，對勢利泯滅親情的現象予以批判，此篇中二鄭婦聽到丈夫科舉捷報時立即起身摔掉搟面杖，對其婆婆反唇相譏，曰：“儂也涼涼去！”蒲松齡對其行為大為贊賞，說“投杖而起，真千古快事一也” [1] 402，是說如此勢利眼的婆婆著實可惡，真是枉為人母。《宮夢弼》的“異史氏曰”對無情無義的勢利小人在柳家中落時棄之而去的行為是：“雍門泣后，朱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 [1] 167譴責勢利小人的薄情寡義，對之進行無情地揶揄和譏諷。《夏雪》篇的“異史氏曰”歷數各種稱呼之變化，嘲笑諷刺那些在稱謂上的勢利表現。在一些寫動物義行篇章的“異史氏曰”中，蒲松齡還痛心疾首地痛斥那些無情無義的勢利小人不如非人類的鱉、蛇、犬、鬼等有情有義，指出其卑劣勢利心性低于畜類獸類，可見批判的火力之猛烈和深惡痛絕。《聊齋志異》“異史氏曰”中對勢利現象既有婉而多諷，又有激怒斥責，還有狂飆怒罵，它強化了對勢利現象批判的深度，對勢利的根源進行了更深的挖掘和揭示。

《聊齋志異》的勢利描寫無論是遭遇勢利者的反擊抗爭，或是勢利者受到報應，還是作者直接出面批判勢利行為、抒發對勢利行為的激憤之情，都源于作者強烈的勸懲意識，表達了強烈的勸懲觀念。作者勸誡世人、警醒世人，告誡為人千萬不能勢利，不能嫌貧愛富，不能成為卑劣無恥的小人。這與他在《為人要則》所表達的觀念是一致的。他的《為人要則》內列“正心”、“立身”、“重信”、“勸善”、“輕利”等十二項，其中的正心、勸善、輕利都是告誡人們，做人不要勢利，要忠厚仁愛，表達了他匡正澆薄世俗的強烈愿望。

四、通過塑造超越勢利的人物形象，倡揚他們的美好人性，為人間正心

為了對抗這種人性惡的勢利世界，蒲松齡一再大聲疾呼倡導杜絕勢利行為，他在描寫抨擊勢利小人的同時，塑造了大量重信輕利的正面人物，給丑惡的社會現實樹立理想的楷模，他要用這些作品為社會正心，為世人正心。他認為人際關系的準則應該是：不以勢利相交，不以貧富論交，交往以義不以利，以情不以金，以節義自守，潔身自好，不為財利所動，受恩思報，同情弱者，有俠義心腸，解人危難，不圖回報。婚姻擇偶重人品，不重地位、錢財、門第。締結婚約信守承諾，不因對方家境變化而變心。這些準則和品質在《聊齋志異》的大量非勢利人物身上都有充分的體現：《田七郎》篇中富人武承休對貧寒獵戶田七郎多次以重金相贈，以求結交，初始七郎堅辭不受，但最終田七郎為報武承休解救自己的牢獄之恩，替武家殺掉仇人和惡官，為武家雪恨，并自盡保以全武家；《聶小倩》中的聶小倩以黃金來引誘書生寧采臣，寧采臣將黃金拋到院中，說：“非義之物，污我囊槖！”對非義之財不屑一顧；《邢子儀》篇中有兩個絕色美女從天上落到秀才邢子儀家中，表白要跟隨邢子儀，邢子儀不納，派人到女方家中，讓女方家長將兩位美女領回，女方家長以百金酬謝，邢子儀也拒絕接受；貌丑的寡婦喬女（《喬女》），因孟生敬重她，鐘情她，孟生暴卒后，留下孤兒，家產被無賴瓜分，喬女挺身而出，歷經波折奪回了被無賴侵吞的孟家財產，歷盡艱辛，將孟家孤兒撫養成人，使孟家增田產，“積粟數百萬”。在財產的使用上卻界線分明，自己和兒子絲毫不沾染孟家的財產，廉潔自守，貧賤以終；《紉針》篇中的夏氏與范氏母女陌路相逢，不僅仗義傾囊，還為之多方籌謀，終使紉針逃脫了與人做妾的命運；多情善良的狐仙施舜華屢次解救張鴻漸于危困之中，一旦張鴻漸厄運結束，便飄然自逝，不求任何回報（《張鴻漸》）；名妓瑞云在其貌美之時，與人交往無絲毫嫌貧愛富之意和勢利之心，沒有以色驕人，攀附權貴，而是被賀生的真情所感，不嫌其貧窮，與他真心相愛（《瑞云》）；《素秋》中的素秋，明確提出“不愿入侯門，寒士而可”的擇偶標準，不為財富所動，拒絕甲第連云的某甲求婚，最后嫁給了一個姓周的窮秀才；鬼女宦娘盡一切努力千辛萬苦撮合一對戀人終成眷屬，自己悄然隱沒（《宦娘》）；《雷曹》中的商人樂云鶴不吝金錢，樂善好施，在好友夏平子病死后，扶困濟貧，照顧接濟已故好友的家人；《細侯》中的細侯情愿嫁給一個“骨清”的窮書生，而不愿嫁給一個“衣錦而厭粱肉”的“齷齪商”；富家女連城通過生生死死的抗爭，拒嫁勢利父親所選的富商之子王化成，不以貧賤易情，與知己之愛的喬生結合（《連城》）；有俠義心胸的書生孔生感念嬌娜的療傷之誼，在皇甫氏一家遇到“雷霆之劫”時，孔生為救嬌娜將生死置之度外，冒著生命危險從鬼物爪中救下了嬌娜，自己卻暴斃（《嬌娜》）。上述人物的一切行為無論是助人也好、愛情也好都是非勢利的、超越勢利的，閃耀著炫目光彩的道德美，放射出正義和道德的強大力量。

在蒲松齡看來，不為勢利所動，超越勢利是一種高潔的品性。如洪應明在《菜根譚》中認為“勢利紛華，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為尤潔”（前集四條），蒲松齡認為，人性中最閃光、最美好的品質就是超越勢利，超越尊卑之分而尊重一切人，超越貴賤之分而平等對待一切人，這便是人性之美。這方面與康德的“美乃超功利”之說相通。蒲松齡超越勢利的觀念源于墨家思想，墨子在《兼愛》篇云：“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其所表達的理想境界，就是超越勢利的境界。

《聊齋志異》中所有正面人物無論人、鬼、狐，他們的核心價值都是超越勢利的，人們說《聊齋志異》的正面人物表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所言甚是。因而這些人物也成為真善美的化身。作者以此表達了對社會公心的渴望，對美好人性的推贊，表現出作者的人格魅力和人生理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超越勢利是《聊齋志異》的主旋律，《聊齋志異》是一部倡揚超越勢利之書，具有永恒的藝術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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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漢秋.《儒林外史》的人生三境界——紀念吳敬梓三百一十年誕辰[J].文史知識，2011，（11）.

[3]鄭春元.《聊齋志異》對澆薄世風的批判[J].十堰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1，（1）.

Abstract：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is an“angry book”of critical realism，Pu Songling hated this cruel and snobbish world，described the widespread snobbish phenomenon in society from three levels in this book： snobbism's group-occurring characteristic；crazy characteristic；evil characteristic，showed severe mental illness of people in the last years of feudalism，revealed the ugly human nature and reflected extremely ugly moral values at that time. Pu Songling gave this social evil the most profound disclosure and fierce criticism， lashed out against snobbish humanity and expressed a strong sense of exhortation. In view of this evil reality， Pu Songling spared no effort to praise the beautiful humanity beyond snobbism， correct the conscience of people and rescue this secular world through portraying ideal characters surmounting snobbism. In a sense，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is a book of proposing surpassing snobbism.

Key words：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snobbism；group-occurring characteristic；crazy characteristic；evil characteristic；collapsing moral values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