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沒有仙境

湯晗瑋

沒有什么歌劇作品能像陳銀淑（Unsuk Chin）的《愛麗絲夢游仙境》一樣打破和顛覆你對于原作的認知程度。如果你對于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印象只是童話般的兒童讀物，那么陳銀淑的這部歌劇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卡羅爾的這部荒誕主義的名作歷來被當做兒童文學的經典篇章，把這部作品搬上舞臺和銀幕的嘗試幾乎每年都會發生。或許是受迪士尼的兩部動畫電影影響至深的緣故，雖然近年開始出現了一些把這部作品荒誕黑暗的一面揭示出來的影視作品，可是仍舊是以兒童喜聞樂見的模式進行，因為玩偶化的角色塑造早已深入人心、不可動搖。

而這部歌劇幾乎從每一方面都在違背我們的傳統觀念。陳銀淑的歌劇《愛麗絲夢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完成于2007年，在慕尼黑歌劇節（MunichOpera Festival）首演（2007年6月30日），巴伐利亞國立歌劇院（Bavarian StateOpera）音樂總監長野健（Kent Nagano）指揮。2007年是長野健擔任巴伐利亞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之后第一次執掌慕尼黑歌劇節，而在這一年的歌劇節上，這位新總監以罕見的勇氣和不俗的魄力以一部當代歌劇拉開歌劇節的大幕。作為陳銀淑音樂的擁護者。長野健在如此重要的場合投入大量財力和資源委約了《愛麗絲夢游仙境》的首演制作，無疑是為了向世界展示當代音樂作品的魅力。而這種做法，也確實滿足了全世界許多觀眾對于這部歌劇作品的美好期待。

作為韓國最具國際知名度的作曲家。陳銀淑在創作她這部也是第一部歌劇作品時，已經受到世人的廣泛關注。陳銀淑在上世紀80年代赴歐洲求學，師從匈牙利當代作曲大師利蓋蒂（GyorgyLigeti）。在利蓋蒂的指導下。她在20世紀晚期的前衛音樂風格中狂飆突進而不失優雅個性。2004年，陳銀淑憑借她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斬獲古典音樂作曲的最重要獎項格文美爾獎（GrawemeyerAward），展現了與眾不同的實力。利蓋蒂在晚年已經流露出對“愛麗絲”題材的濃厚興趣，但終由身體原因未能創作出與此相關的作品，他的學生陳銀淑繼承他的遺志，再加上陳銀淑對這個童話故事的喜愛早已有之，在她早先的作品《離合詩-文字游戲》（Akrostichon-Wortspiel，1993年）中就部分受到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影響，所以歌劇《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創作也算是水到渠成。這部歌劇以英文演唱，詞作者是美籍華裔劇作家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導演由阿西姆·弗萊亞（Achim Freyer）擔當，他在德語區頗有名氣，還在洛杉磯歌劇院執導過一套《尼伯龍根的指環》，實力不俗。

雖然整體的唱詞都照搬小說原作，但是從序幕開始情節就有所改動。陳銀淑的歌劇《愛麗絲夢游仙境》省略了原作中的“入夢”部分，而直接將場景置于幻境之中。黑暗、空洞，是舞臺帶給人的第一印象。一塊幾乎垂直于地面的巨大黑色底板聳立著，僅開若干小窗供演員出入站立：舞臺上所有角色的表演動作，都靠身上吊著的鋼絲操縱。如劇中的愛麗絲白衣白襪，身著芭蕾舞裙，由女高音歌唱家頭戴大頭套扮演。這種布偶的妝扮幾乎使用在劇中所有的擬人角色中，包括白兔先生、柴郡貓等。另有一批演員一人分飾多角，覆蓋那些故事中紛繁而離奇的人物。這些共通性的歌唱演員置身于下方的一條黑暗的“壕溝”之中，隨著故事的進展和上方的玩偶角色相互配合，真真正正地玩了一場木偶戲。更令人詫異的是，這些演員居然全都妝扮成劉易斯-卡羅爾的樣子！蒼白的面容、向兩旁撇的假發，如果你沒有充分集中注意力去把玩偶和演唱者對應起來，那么他們幾位還真是挺難分辨的……

在導演混沌曖昧的安排之下，另一位重要的制作人員——視頻導演艾倫·費爾曼（Ellen Fellmann地表現得“極富創造力”。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在觀看這部歌劇的影碟，你也一定會發現這樣的鏡頭和視頻處理在歌劇作品中絕不常見。80%的時間都把鏡頭給在角色的特寫上，使觀眾失去了對舞臺的整體把握；數秒鐘切換一次鏡頭，快速上下移動，把畫面旋轉到一個特殊的角度，變換焦距以達到朦朧、淡入淡出的效果；我幾乎認為這樣的處理已經屬于這個歌劇制作的一部分了，這樣的畫面感極大地凸顯了愛麗絲夢境中迷亂癲狂的含義，晃動迷離的畫面使得整個夢游旅程看起來有“藥物致幻”的嫌疑。另外，因為特寫畫面太多而導致驅動演員的黑色鋼絲吊繩太過顯眼，出戲非常嚴重。甚至嚴重到當切換場景需要在舞臺上挪動大量演員時，從視頻上看起來就像一大批空降兵或是特戰隊員一般。當然，在歌劇現場的觀眾并不會受到這種視頻帶來的影響，因為全黑的舞臺背景應該使得這種懸空的夢境很符合導演的預期。不過略感欣慰的是，視頻導演也給觀眾們帶來了一點現實性的好處，在多人物對話的段落中，使用了四分屏的展現方式，使得劇情呈現更明白易懂。

陳銀淑的音樂毫無疑問是該劇最大的亮點。極其龐大的打擊樂組幾乎囊括了所有罕見的樂器。而陳銀淑也并沒有停止電子音樂的創作，在這部歌劇里也安排了電子音樂。極端復雜和多變的音樂充分展示了陳銀淑在戲劇音樂上的才華，雖然在某些時候會感到過分復雜和令人刺耳，但是作曲家陳銀淑仍然在令人出乎意料的、看似荒謬的配器和色彩上取得了成功。總的來說，這部歌劇的音樂還是偏向于表現主義，整體上給人產生煩亂、窒息甚至凸顯夢境的無序感。雖然音樂并不令人安逸，但是陳銀淑也適時地創造了美妙的旋律，比如在一開始愛麗絲追逐白兔先生的段落中，多種打擊樂器演奏出晶瑩剔透的樂聲，伴隨著搖擺朦朧的畫面，格外誘人。另外，拼貼技法的使用也是該劇的一大特色，在引用普羅科菲耶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之中插入拉威爾鋼琴協奏曲里包含晌板的段落，值得回昧。聲樂方面，飾演愛麗絲的英國女高音莎莉-馬修斯（SallyMatthews）幾乎和小說原作一樣。一刻不得停歇。可靠的音準和美麗可愛的唱腔把小女孩愛麗絲的稚氣可愛成功地表現了出來，她幾乎做到了以她嗓音能做到的一切。而男中音迪特里希·亨舍爾（Dietrich Henschel）對瘋帽子角色的刻畫也入木三分，令人印象深刻。

在這個歌劇制作中，導演費盡千辛萬苦創造了這樣一個“有創意”的場景，可惜在我看來卻并不太適合《愛麗絲夢游仙境》這個故事。雖然在人物和情節安排上確有獨到之處，比如愛麗絲誤食之后身體變大變小的造型夸張而不做作。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多彩的夢境變得灰暗，紛亂的人物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顯得空洞且無所作為。當然，解構卡羅爾光怪陸離的文字、給觀眾呈現一個極簡的故事是導演的目標。可惜最終的效果還是給人以“無血無肉”之感。至于視頻導演在作品表現上的作為，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范例：使用視頻技法割裂現場觀眾和熒屏前觀眾的觀感，現場和錄像的效果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英國著名樂評人諾曼-萊布雷希特在《歌劇的熒屏探險》一文中引用了一位歌劇院總監的話：“一般來說電視上看起來會特別亮，演員臉上的濃妝都很清楚。我只得做了決定，化淡妝，調暗燈光，這樣電視上看起來不那么做作。咪咪第一次出場時，電視效果極好，但劇院里有些位置看著會覺得暗。我只能妥協。”劇院效果向熒屏妥協固然不妥，但是錄像的大量再創造對兩方的觀眾又是否合適？我想這是值得全業界深思的問題。就事論事，此作中這樣的鏡頭處理雖然有助于增強導演所要表達的“灰暗的幻夢”主旨，但是造成的鏡頭存在感太強、片面表達導演意圖的現實問題也毋庸置疑。

如果你在尋找一部忠于原著、令人陶醉，甚至是迪士尼風格的兒童劇作，陳銀淑的《愛麗絲夢游仙境》肯定會令你不快。但是若你想要把卡羅爾從普世皆知的解讀中剝離出來，那么竭力做到這一點的這部歌劇，或許是你的所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