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草棚大學當老師

樂黛云

1969年，中央軍委第一號令（“號令”的主要內(nèi)容是，為防備蘇聯(lián)以談判為掩護，向中國發(fā)動突然襲擊，命令全軍立即進入緊急戰(zhàn)備狀態(tài)，北京實行戰(zhàn)備大疏散）下達，北京大學2000余名教職員工一齊奔赴江西南昌百里開外的鯉魚洲，走毛主席號召的光輝“五七”道路，建起了北大鯉魚洲分校。

鯉魚洲是在鄱陽湖畔圍湖造田而成的一大片沼澤地。由于釘螺叢生，血吸蟲橫行，農(nóng)民早已遺棄了這片土地。我們到達時，只見一片荒涼，先遣部隊匆忙搭建的可以容納200多人的幾座孤零零的大草棚突兀地屹立在荒原中心。為了一日三餐，盡管我們只吃醬油湯加糙米飯，后勤人員還是不得不劃著小木船到鄱陽湖彼岸去采購糧食。就在我們到來的前幾天，兩艘小船遇到風浪，5位員工不幸犧牲。

一到鯉魚洲，我們首先“再送瘟神”，發(fā)揚人海戰(zhàn)術(shù)，打響了消滅釘螺的殲滅戰(zhàn)。毛主席有詩云：“華佗無奈小蟲何！”我們畢竟比華佗高明，戰(zhàn)勝了血吸蟲，在鯉魚洲安營扎寨。當最后離開鯉魚洲時，我們北大分校僅有百余人患上血吸蟲病（據(jù)說鄰近的清華分校患此病者竟達800余人）。

我們又以“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氣概，用自己的雙手建造起一排排磚房和茅草房，開墾出百余畝水稻田（這湖底土地肥沃，水分充足），創(chuàng)設了自己的磚瓦場（雖然我們只能用雙腳在滿是冰茬的水中代替牲口攪拌黃泥）。我們有了自己的汽船碼頭、抽水機、食堂、菜地，還養(yǎng)了很多豬和雞！當我們吃到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新大米和碧綠的新鮮蔬菜時，心中之樂真是無與倫比！

但快樂之中也有陰影：鄱陽湖比鯉魚洲高出十余米，人們在下面仰望湖面上的點點漁帆，就像欣賞頭頂上美麗的星星。誰都心知肚明，萬一圍湖大堤，哪怕是裂一個小縫兒，幾千員工的命運就是“人或為魚鱉”了！因此，防汛時，在大雨滂沱中，人人都是整夜瞪直雙眼，緊盯著大堤的每一寸。

第二年夏天伊始，總管全國教育科研的實權(quán)人物，8341部隊負責北大、清華兩校的軍宣隊頭領(lǐng)——遲群突然駕臨鯉魚洲，召集全體教職員工訓話，宣布成立北京大學鯉魚洲草棚大學：先辦文、史、哲三系，學生從江南各省工農(nóng)兵青年中推薦選拔。他們不僅要上大學，還要管理大學和改造大學（簡稱上、管、改）。

遲群強調(diào)這樣的草棚大學，一無高樓大廈，二無“不實用”的圖書文獻，三無固定教學計劃（一切因人、因時而異），它的靈魂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這是一種“新型大學”，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一樣，同屬“史無前例”！

遲群宣布草棚大學暑假后立即開辦！三個系各有七八名教師被指定為“五同”（與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改造思想、同教育革命）教員。

我和老伴湯一介（1927-2014，北大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哲學和文化研究所所長）都有幸名列其中，我們受命立即脫產(chǎn)籌備。我們在會上都表示熱烈擁護，私下卻不免內(nèi)心忐忑。我們不知道應該教什么，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如領(lǐng)導所要求的，接受工農(nóng)兵學員的“再教育”。

開學那天，我和女醫(yī)生喬靜被指定和軍宣隊、工宣隊幾位年輕領(lǐng)導一起，半夜出發(fā)，到南昌近郊的滁差（距南昌和鯉魚洲各50余里），去迎接工農(nóng)兵學員。清晨6點多鐘，我們和百余名工農(nóng)兵學員在滁差勝利會師。隊伍略事休息，便重新整隊，向鯉魚洲進發(fā)。真沒想到沿途各村鎮(zhèn)竟都敲鑼打鼓，擺出桌案，遞茶送水，鞭炮齊鳴，歡送自己的親人上大學！到了鯉魚洲，全體北大人夾道歡迎，紅旗招展，把世界教育史上的第一批工農(nóng)兵學員迎進了草棚大學。

我們設計出了第一年的課程。除全體師生要天天堅持背誦“老三篇”，體會“老三篇”的精神實質(zhì)外，哲學系主要講《實踐論》《矛盾論》；歷史系主要講《新民主主義論》；中文系的課程比較豐富，除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外，還講魯迅、樣板戲，外加大量寫作實習。另外，幾乎占了一半時間的，就是勞動課了！

我們滿以為工農(nóng)兵學員會信心百倍地贊美鯉魚洲，因此，第一次作文題就是歌頌毛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線——史無前例的草棚大學。我們期待著一批歌功頌德的杰作，甚至還計劃選送其中一部分到地方報刊，宣傳鯉魚洲。然而，讓我們失望的是幾乎所有作文都反映著一種迷茫。較為含蓄的，是說這里一無圖書，二無教室，三無好老師（他們認為鯉魚洲的老師都是北京挑剩的“處理品”），不像大學的樣子；有的不談教育，只是著意贊美鯉魚洲的自然美景；還有個別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有恃無恐的激進派就干脆說自己受了騙，要求到北京去上“真正的”北京大學（這時北京也招收了第一批工農(nóng)兵學員）。

軍宣隊和工宣隊領(lǐng)導研究決定，要將教育革命進行到底，必須首先整頓思想。于是，草棚大學的第一課就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教育的樣子觀”！我們遵從上級指示，天天開會，做思想工作，實行軍事管理，每天6點半出操、跑步，早餐后，師生各拿一只小馬扎，坐在大草棚里，如學生所說，“圍著圓圈兒吹牛”。我們這些資產(chǎn)階級教育出來，而又尚未改造好的知識分子，當然都以自己所受的“毒害”為靶子，極力批判資產(chǎn)階級教育的“樣子觀”。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和這些充滿朝氣的學員傾心相交，熱忱相待，不久就真心愛上了這些真誠、坦直，積極向上，求知欲極強的年輕人。我們盡一切努力，讓他們讀到更多的書。為此，我們多次去南昌，到已停辦的江西大學塵封亂放的書堆中挑了一批書，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圖書館；我們時時和工農(nóng)兵學員生活在一起，虛心接受他們的“再教育”，誠心希望工農(nóng)兵學員真正成為“上、管、改”的主人。無奈學期過半，一切仍不得要領(lǐng)。

這樣的“三無”教學終于難以為繼。中文系領(lǐng)導想出了一個深得學生贊揚的好辦法——到井岡山去！出發(fā)那天清晨，三輛大卡車停在我們連隊附近的大堤上。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早晨仍不見停。大堤上的路在大雨浸泡一夜之后，泥濘難行，還沒走到車邊就有好幾個人滑倒。工農(nóng)兵學員領(lǐng)隊曾建議是否雨停后，過兩天再走。但是“五同”教員中的一位革命造反派卻站了出來，慷慨激昂地高喊：“中國人民連死都不怕，還怕下雨嗎？”他率先登上了卡車，別人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三輛卡車艱難地行進著，剛來到北大分校與清華分校交接的地界，突然第一輛卡車骨碌碌翻滾著，一直滾到底下的荒草地上！所有的人全驚呆了，立刻下車，連滾帶爬，向四輪朝天的卡車奔去，想去救助那些被扣在卡車底下的師生。但是，幾噸重的卡車哪里翻得過來？只聽得一片無助的哭喊！幸而清華大學分校的“五七戰(zhàn)士”們聞聲趕來，帶著工具，終于撬起卡車的一側(cè)，讓我們有可能將里面的人一個一個拽出來！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寫作組組長張教授和一位愛說愛笑、來自上海的工人學員王永干，由于被壓在車棱下，大量內(nèi)出血，臉色深紫，當時就離開了人世！另外還有兩個學員頭部受了重傷。

我們這些“不怕下雨”的勇者終于拗不過老天，滿心悲傷、灰溜溜地回到了原地。接著是每個人都要寫文章悼念死者（著重歌頌他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開小型追悼會，安撫到來的死者家屬。總的精神是少追究、少宣揚，盡一切可能壓縮“負面影響”。

一個多月就這樣在痛苦和失落中過去！直到新的命令下達：“化悲痛為力量，重上井岡山！”

在井岡山的兩個多月，收獲是豐碩的。同學們不僅學會了寫記敘文、小評論和調(diào)查報告，還接受了分析問題、調(diào)查研究能力的初步訓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特別注重基礎寫作，記得嚴家炎（1933-，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教授嚴格要求“文從字順”，強調(diào)寫文章必須“絲絲入扣”，因而得了“絲絲入扣”先生的美稱。

最值得懷念的，是當時的師生關(guān)系。我們朝夕相處，互相敞開心扉，真誠相待，常常談到深夜。這樣的師生情誼，后來再也難尋！我和他們中的一些人至今仍保持著聯(lián)系。

從井岡山回鯉魚洲不久，草棚大學也辦了近兩年。正和突然開辦一樣，又突然傳來撤銷草棚大學的消息。人們前途未卜，不知會被如何處置，引頸北望，充滿期待與惶惑。幸而結(jié)果是皆大歡喜——草棚大學全體師生合并到北京總校，開始了新的大學生活。一年后，整個鯉魚洲五七干校也被撤銷了。人們額手相慶，宰殺了所有的豬和雞，據(jù)說開了三天三夜的“百雞宴”。至于我們曾艱辛創(chuàng)建的農(nóng)田、菜地、住房、磚瓦廠、草棚等等則又重歸于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