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接受了為“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系列”寫《米芾傳》的任務,來到桂林采訪,竟意外地發現了一通米芾的佚碑,從而揭開了一宗千年之謎。這塊米碑早在九百多年前就被刻在了桂林的龍隱洞里,然而卻是一直被視作他人的碑而未能識別。
由于這塊碑的被發現,豐富了桂林碑刻的庋藏,使天下名勝一下子擁有了三塊米芾的碑:一塊是題名碑,一塊是詩碑,另一塊是畫像碑,這種藏量是其他地方無法相比的。然而蘊含在這三塊碑中的故事卻大有文章。
桂林伏波山下的還珠洞是聞名國內外的名勝,風景奇絕。這是一個半敞式的巖洞,瀕于漓江邊,位于風景絕佳處,此巖的石質平整且柔軟,所以存有歷代文人騷客的墨跡無數。在這些碑刻中,以米芾的題名和自畫像最為珍貴。這一字一畫的兩塊碑被并列刻在還珠洞口的懸崖上,是桂林的瑰寶,因為現在國內存世的米芾墨跡和石刻已經無多,能夠有一畫一字并列,已是在全國絕無僅有。何況那方題刻還是米芾早年所作,石刻的自畫像也是獨一份,更加珍貴。
米芾之所以能夠在桂林留下題名,是因為他曾在熙寧七年(1074年)年時來桂林任過職,職務是臨桂縣尉,是負責治安的一名官員。當時他二十四歲,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任職務,先前在二十一歲時在廣東的浛洸首任縣尉,兩年后任滿移到臨桂。縣令是潘景純,也是個雅爾好文的人,與米芾的關系很好,于是就在熙寧七年一起游了伏波山,并在還珠洞的懸崖上留下了題名:潘景純、米黻,熙寧七年五月晦同游。潘景純的官階要比米芾大一級,因此他的題名要在米芾之前,但字卻是米芾寫的。
此碑上的米芾的姓名是米黻,這還是他早年的名字。據清代著名金石家翁方綱考證,直到四十一歲時他才改為“米芾”,根據此字,足證是早年所書。這并不是他人生的第一塊碑,在此之前他已曾在浛洸、廣州的藥洲和光孝寺里留下過數塊題刻,這時的字體還沒有形成他后期的個人風格,還不夠奔放豪邁,顯得比較拘謹,被后人評為“未能立家”,然而這已足夠寶貴的了。
臨桂就是今天的桂林,現在是桂林市的一個區。這里在宋代是屬廣南西路的一個縣,只是在級別上比浛洸高了一點,屬于第四等的緊縣,但還是邊遠惡州。
潘景純與米芾同在臨桂縣任職,一為縣令,一為縣尉,應該說相處得還是很好的,他們的交誼并不僅僅在一同出游上,以后米芾到了長沙任職,遇到潘景純,還為他寫了一首詩:
五年相遇一行頻,笑佩笭箵望塞云。
曼倩未應徒為米,仲宣何事樂從軍。
開尊共喜身強健,秣馬還驚歲杪分。
此別固應尤作惡,天涯老去與誰群。
雖然此詩中有典,寫得有點佶屈聱牙,但詩中的懷舊感情還是充盈著的。“笭箵”就是魚簍,“曼倩”是漢朝東方朔的字,他上疏求武帝勸農桑。仲宣是三國時才子王粲的字,他是襄陽人,曾在曹操手下任主簿。全詩在回憶同在桂林時游于水濱的情景,彼此互相勉勵,要珍重。此詩收入《寶晉英光集》中。
對中國的歷史來說,作為區區一任縣尉,米芾的政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無甚可書,然而對于中國的文化史來說,米芾卻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頁。這時的米芾,已經有過在廣州題刻的經歷,他已經以一位青年書法家的身份出場了,在中國的南方非常活躍,留下了一些墨跡。我查找桂林的地方史志,卻是對他的政績闕如以書。歷史已經證明,一位書法家遠遠要比一位縣尉重要,伏波山米芾的題名旁邊是米芾的石刻自畫像,此像高四尺,畫上的米芾寬袍大袖,敞領右衽,束髻著履,右腳邁前,作行走狀。左手叉腰,右手伸出兩指,神態自若,風度瀟灑,線條粗獷,筆法流暢。根據他的長子米友仁所記,米芾此幅自畫像戲作于他的家鄉鎮江,是被懸掛在他西山書院的廳室里的,到南宋時被收入內府。此畫摹本已經成了米芾的標準像,被米氏的后人作為祖宗真容而供奉,襄陽米公祠里供奉著的就是這幅畫的拓本。
米芾的自畫像世傳共有三幅,一幅是他穿著古時的衣冠像,以后在紹興年間被收入高宗的內府,有米友仁審定的贊并跋,說這是家父昔年自己手寫的寫真像。第二幅是有蘇養直題書的“米禮部人物瀟散,有舉扇西風之興”的款。第三幅是穿著唐時服裝,正在據案,手執十七帖,畫上題有篆書“淮陽外史米元章像”八個字,以及元章自書的詩句“棐幾延毛子,明窗館墨卿。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對照如此描述,那么刻在伏波山上的,應是第一幅自畫像。
這幅畫是在南宋時由在桂林任廣西轉運判官的方信孺刻在壁上的。畫旁還有他寫的記:“予來桂林,得僧紹言詩序及伏波巖與潘景純同游□□□□尉□□秩滿,寓居西山資慶寺,頗與紹言游……”等等,清代翁方綱在《米海岳年譜》中考證此條時也引用了此文。方信孺是南宋時的名臣,字孚若,號紫帽山人,福建莆田人。他最重要的功績就是在奉旨出使金國時,據理不讓,凜然不屈,又巧與周旋,不讓寸分,最終為南宋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他于嘉定六年來桂林任官,正好米芾的曾孫米秀實在他的手下做幕僚,家中藏有當年米芾的自畫像(可能是摹本,因為原作已入內府)。方信孺在游還珠洞時,看到了米芾的題刻,深為嘆服。便從米秀實處借來米芾的自畫像,刻在米芾的題刻之側,并在畫像的下方寫了《寶晉米公畫像記》以記述。在米芾自畫像的上方,一并鐫刻了宋高宗皇帝趙構御書的贊語:“襄陽米芾,得名能書。六朝翰墨,漁獵無余。骨與氣勁,妙逐神俱。風姿奕然,縱覽起予。紹興御書。”米芾自畫像的右方,刻有米友仁的跋語:“先南宮戲作此小像,真跡今歸于御府。”在這一塊石刻上竟然集中了米芾、趙構、米友仁和方信孺四位宋代名家的墨跡,是非常難得的,更何況畫像為米芾自作,又和他早年的題刻并列于一崖之上,更是絕版。由于米芾的名重當時,又垂香于后世,至今他的墨跡和碑刻存世已屬稀稀了。桂林一地能夠有此一書一畫兩方寶藏,數百年來一直引為自傲,是他處不能比的。
但是,根據文獻,桂林應該還有第三幅米芾的墨跡存在,我在寫作《米芾傳》時,發現他在儀征時還寫過一首詩,這份墨跡是他贈友人的,被這位友人帶到了桂林,并刻成了石刻。
這第三處題刻就是《米芾程節贈答詩》。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五十一歲的米芾正在真州(今儀征)的任上,在東園的清燕堂設宴,為他的摯友李彥弼送行。李是他的詩友和書法之友,因為受元祐黨人一事的牽連,即將被貶到桂林去任教授推官。想到未來即將進入那個遠在南嶺之南的蠻荒瘴癘之地去,想到即將要走的漫漫征途,李彥弼心中無限惆悵,又無限恐懼和張皇。米芾知道他沒去過桂林那地方,就把自己年輕時在桂林所見的風景向他描述,并說他有一位知交程節現正在桂林任廣南經略使,這是廣西的最高行政長官。他寫了一首詩給李,囑他到了桂林后交給程,托程關照他:
詩送端臣桂林先生兼并簡信叔老兄帥坐 江湖從事米芾
驂鸞碧玉林,琢句白瓊瑤。
人間埃磕盡,青羅數分毫。
程老列仙長,磊落粹露臕。
玉瀝發太和,得君同逍遙。
刻巖棲烏鴉,陟巘透紫霄。
南風勿賦鵬,即是登云軺。
建中靖國元年真州清燕堂東園書
詩寫得有點難解,大意是說:美麗的桂林,滿目青山如碧玉林立,清澈見底的漓江一塵不染,仿若仙女的青羅飄帶,那里簡直就是個瑤池仙境令人神往。桂林長官程節是個胸懷磊落、氣度不凡,猶如仙長一般的人物。而我的朋友李彥弼你能有機緣到這么一個美好的仙境中,實在是一件令人羨慕的美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地攀登望不到頂的險峰,尤其在失意時一定不要悲觀失望發牢騷,只有保持住一個良好的心境,人生才能像乘著一輛輕便的馬車,登上風光無限的頂峰。
李彥弼正愁前路無知己,得了這封無異是介紹信的詩,心中大喜,便告辭登程,來到了桂林。豈知那位程節也因自己被派到這個蠻荒瘴癘之地來,心中也覺得戚戚,滿腹的憂憤和不平。見到遠在江淮之間的名人米芾還致詩前來問訊,千里之情,溢于紙上,不覺大喜。這時的米芾已經名滿天下了,他能得到米氏的親筆書詩,當然十分榮幸,當下“三四讀不能休”,夸贊此詩“詞翰俱美”。他當即答詩一首以表謝意:
萬里湘南泮水遙,清風來拂瘴煙消。
袖中突兀龍蛇出,聊慰天涯久寂寥。
李彥弼也是個好文的人,他在次年便親自書寫了程節的這首詩,附在米詩之后,并成一帖,把它送交龍隱寺的住持仲堪,由他刻在了龍隱洞內。
龍隱洞也是一處留有多方前人碑刻墨跡的名勝之地,刻在洞內外石崖上的墨跡碑刻密密麻麻,遠多于伏波巖,已達到了“摩巖殆遍,壁無完石”的地步,現在已經建成了規模巨大的“桂海碑林”。當地的文獻《桂林石刻錄》中就明明白白地記載著,米芾贈程節的那方碑被刻在龍隱巖左側洞外的摩崖上,題目為《宋·米芾程節唱和詩并記》。我到桂海碑林又借來拓片,細細辨認,無論是摩崖石刻和拓片都相當清晰,只是把米芾贈程節的詩,以及李彥弼書寫的程節的和詩合為一碑,一起刻在崖上了。其實,無論是在摩崖碑上,還是在拓片上,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在碑的右側是米芾所書的贈程節詩,左側才是李書的程詩,這分明是把兩書合一了。前后兩詩分別為米、李兩人所書,其書體也各不相同,碑中前后各有一“米”字,即可顯見筆法不一,功夫也各異。李書中有“米元章”三字,如果對照米芾的簽名,也有顯著的差別,不是一人所書。
米贈程詩由米芾書寫,程和米的詩由李彥弼書寫,每個字約有三厘米見方,總計約一百七十九字。落款分別署“江湖從事米芾建中靖國元年真州清燕堂東園書”“崇寧元年三月清明廬陵李彥弼書”和“龍隱住持仲堪刻石”。這時米芾的字早已精熟老成,不同于年輕時的題刻了。由于年深日久,這塊碑上已經布滿了裂紋,足顯滄桑之感了。
這樣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卻是在近千年的時間里不為人知,一般的介紹都是只提及伏波山還珠洞有米題一則和米畫一幅,這第三幅米字卻是一直被湮沒,深藏于龍隱洞中不為人識。這是否因為后人見了碑末題著“李彥弼書”的字樣,就誤認為通篇皆是他的字了?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同是建中靖國元年,米芾在他的故鄉鎮江,二度去焦山觀著名的《瘞鶴銘》,并在碑側留下了“建中靖國歲芾”的題名石刻。而那位程節,則也在龍隱洞側留下了陪客人同游的題記一方。建中靖國是宋徽宗的年號,只有一年,第二年便改元崇寧,所以這兩題應是同年。這也可視為是兩位文友心靈感應、遠相神交的一則軼事。
龍隱洞內米芾書碑的發現,使桂林一地就擁有了三幅米芾的題刻:一幅游歷留名的題刻,是米芾自己所書;一幅自畫像,是米芾自己所畫;另一幅是米芾所作之詩。與前兩幅相比,龍隱洞內的米題更加珍貴,因為它是米芾晚年所作的一首詩,并由自己所書。這時的米芾已是五十二歲的壯年了,他的書名已經遍聞天下,書體當然與伏波洞里的風格有所區別。米芾本來就集書法家、畫家和詩人于一身,這樣一來,桂林就能把三件足以代表他全部成就的作品匯于一地,真是難得。
這三件作品雖然相距不遠,但鐫刻上壁的時間卻是有著先后:最早的是米芾游歷題刻,是在熙寧七年(1074年),這一年米芾二十四歲;第二是崇寧元年(1102年),米芾五十二歲;第三才是方信孺刻的自畫像,則已到了南宋的嘉定八年(1215年),距離米芾的游歷題刻已有一百四十一年了。在洞內看著這些古跡斑斑的碑碣,溫習著這些感人的舊事,無人不起一種滄桑之感。
無論是伏波洞還是龍隱洞,以它們洞內豐富的碑刻庋藏來論,都是中國南方不可多得的文化財富。現在這方米芾佚碑的被發現,又為桂林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增添了重要的文化資產,僅就這塊碑,就足以申請“國寶級文物”了。它的千年被湮沒,不聞于書界,雖是一件憾事,然而此碑卻是保存基本完好,沒有漫漶破損,字口還好,倒是一件幸事。
(王川,江蘇省鎮江市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