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肖申克的救贖》看音樂如何凝練影片核心戲劇沖突

【摘要】本文主要以好萊塢經(jīng)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贖》為例，具體研究探討該片兩個著名音樂主題“囚禁生活”與“自由向往”是如何凝練影片“自由與禁錮”、“個體化與制度化”這一全片核心戲劇矛盾與沖突的。

【關鍵詞】肖申克的救贖;戲劇沖突;戲劇主旨音樂;音畫對位

眾所周知，戲劇矛盾與沖突是電影敘事展開的元動力，是影片敘事的核心要素與中心議題;其往往貫徹于全片敘事始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優(yōu)秀的電影音樂作曲家往往能夠敏銳的察覺及捕捉到影片的核心戲劇沖突，并以音樂的形式將其再現(xiàn)——令其不僅僅駐留在觀者的腦海中，更深刻的烙印于心;令觀者對其不僅僅止步于頭腦上的思索、意識及領悟，更進一步體味到感性上的深刻震顫、觸動與共鳴。

通常，作曲家往往會選擇影片中最突出的一對兒相互關聯(lián)、相輔相成的核心戲劇矛盾與沖突，來為其創(chuàng)作相應的音樂主題和動機。下面本文即以好萊塢經(jīng)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贖》為例，具體分析討論該片兩個著名音樂主題“囚禁生活”與“自由向往”是如何凝練影片“自由與禁錮”、“個體化與制度化”這一全片核心戲劇矛盾與沖突的。

《肖申克的救贖》（1994）講述了才華橫溢、意氣風發(fā)的青年銀行家安迪被冤屈謀殺了自己出軌的妻子及其情夫而被判終身監(jiān)禁，一夜之間鋃鐺入獄、從此墜入黑暗的深淵。在肖申克監(jiān)獄這個惡人當?shù)馈Ⅳ~龍混雜、弱肉強食之地，安迪被毆打、強奸和關禁閉，吃足了苦頭。轉機從安迪憑借自己的財務專長幫助獄卒成功避稅時開始，此后，安迪專職為監(jiān)獄長透漏稅與洗黑錢，成為了監(jiān)獄中呼風喚雨的人物。憑借自己出眾的才華和人品，他也與神通廣大、有本事“自由的”在監(jiān)獄內(nèi)外走私物品而在囚犯中享有威望的瑞德結為好友，并借此贏得了眾囚犯的禮遇。表面看來，安迪在獄中混的風生水起，眾人皆以為他已經(jīng)和瑞德一樣，完全習慣和適應了“制度化”的囚禁生活，對出去不再懷有任何希望。此時，安迪卻利用從瑞德那兒獲得的一把鶴嘴錘，憑借著堅韌無比的毅力和近20年的時間，挖通了一條通往外界的隧道而神奇的逃出生天、重獲自由。

該片的戲劇內(nèi)涵層次異常豐富：集結并探討了友誼、希望、自由、囚禁、罪惡、救贖、勇氣、智慧、堅忍、毅力等多重元素與議題，是影史上出名的挖掘“人性”之偉大、復雜與深刻性的一部佳作。多年來，該片幾乎始終占據(jù)著由全球影迷票選的“IMDB（互聯(lián)網(wǎng)電影資料庫）史上最佳250部電影排行榜”的第一名，其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而作曲家托馬斯紐曼為該片創(chuàng)作的音樂亦獲得了當年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獎提名。

在影片探討的諸多戲劇主題之中，紐曼精心選擇了“囚禁生活”與“自由向往”這對兒全片中最為突出的核心戲劇矛盾沖突，并為之分別創(chuàng)作了相應的主題音樂。

“囚禁生活”是一個結構嚴謹、音響豐滿，以完整的復三部曲式（ABA）結構而成的長大主題。

該主題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個幾乎貫穿于整個主題之中的，在弦樂低音部（大提琴、貝司）奏響的四音組固定音型——它以嚴格的節(jié)奏型態(tài)，在引子（4小節(jié)）、尾聲（4小節(jié)）、呈示與再現(xiàn)段落反復陳述，給人以刻板、嚴苛與苦悶之感;也令人聯(lián)想到犯人們在服刑期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極其規(guī)律和一成不變的“制度化”生活。每一次反復時，該固定音型的上行旋律線都給人以鼓起勁兒來和希望升起之感;而獨特的上行漸弱處理，又令人感到泄氣與筋疲力盡。就這樣，希望屢次升起又破滅，這囚禁與勞役之苦似乎永無休止。

與此同時，主題音樂的大調(diào)性質(zhì)（F/bB），以及在弦樂高音部奏響的強勁有力、充滿感情的主題旋律，又給人以十分明朗、樂觀之感。

如果從主題旋律的整體進行方向來看，音樂整體強調(diào)下行，令人感到疲倦、痛苦和希望破滅。如呈示部分四個樂句當中的第一（5-6小節(jié)）、二（7-8小節(jié)）、四句（11-12小節(jié)）和對比部分的第二樂句（21-24小節(jié)）旋律線均以下行為主。然而，正如影片主題所描述的“絕境中的希望”，音樂中偶爾出現(xiàn)的上揚旋律線也總給人以剎那間的精神抖擻與振奮之感——如呈示部分的第三句（9-10小節(jié)）和對比部分的第一句（17-20小節(jié)）。

可以說：“囚禁生活”主題音樂十分巧妙、準確的在內(nèi)外兩個層面上同時聯(lián)覺了影片的戲劇主旨。那就是在肖申克監(jiān)獄內(nèi)，除了安迪之外所有終生囚禁犯的生存法則——一種“不以苦為意，甚至以苦為樂”的“苦行僧”似的精神。

表面看來，與自由世界相比，囚禁生活的確是非人的艱苦、凄慘、單調(diào)、枯燥與令人絕望的——特別是在肖申克監(jiān)獄這個“惡人當政”的黑暗之地。影片用許多直觀的毆打、強暴、苦役、貪腐、謀殺場面明確表現(xiàn)了這一點，而紐曼也通過低音部的固定音型、下行的旋律線，鏗鏘有力、規(guī)律起伏頓挫的節(jié)奏型態(tài)，以及陰郁、沉悶、予人壓迫感的銅管聲部等種種手段準確聯(lián)覺了囚禁生活之“苦”，之“堅忍” 。

不過，十分微妙的是，在這痛苦背后，導演更重要的意圖是指出：一般人很難注意到的——真正的監(jiān)禁生活其實是“在絕望中仍保有一絲希望”。因為，如果是真正絕望的話，根本一天也無法存活。如同影片開頭的一幕：在安迪入獄當天，同來的一名犯人因恐懼絕望而大哭大叫，馬上就獄卒被活活打死。

正所謂“衙門一入深似海”，入了監(jiān)獄，囚禁就是生活的全部。為了活下去，只有努力適應，在絕境中尋找希望，認真過活。影片中，囚犯們看電影、下象棋，在操場上自由活動、放風，放工間隙在屋頂上喝啤酒，享受片刻的“自由時光”;甚至于在安迪的努力下，逐步建起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圖書音像資料室！忘卻了“外面的世界”與“真正的自由”，囚禁生活顯得也很是豐富多彩。尤其是對于瑞德這樣被判終生監(jiān)禁的囚犯，一次次期盼通過假釋、獲取自由，一次次的失望乃至絕望。隨著時間的流逝、希望愈發(fā)虛無縹緲，唯有監(jiān)獄中的日子是真真切切。

更有常人無法理解的極端的情況：當苦日子一天天地捱下去，就不但不覺其苦，更患上了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癥”——影片中布魯克斯的遭遇就表現(xiàn)了這一點。生性溫和他的刑期已滿，為了避免出獄他甚至企圖殺人！只求能夠延長刑期、好繼續(xù)在監(jiān)獄中過活。對于布魯克斯來說，長期的“制度化生活”已將他徹底同化。外界“真正的自由”對于他來說顯得是如此的不確定、陌生與可怕。相形之下，囚禁生活反倒是熟悉的，和令人感到安心愉悅的。

通過明朗的高音區(qū)與大調(diào)性，情感充沛的旋律、豐滿的音響以及完整長大的結構，紐曼準確聯(lián)覺了這囚禁生活之“樂”，之“真切、實在”，之“復雜”;從而將不易發(fā)覺的影片深層次戲劇內(nèi)核準確呈示給觀眾，并為促使觀眾朝著影片內(nèi)部豐富內(nèi)涵的深入挖掘、探索與解讀提供了線索。

也正因如此，在一個表現(xiàn)安迪在肖申克監(jiān)獄頭兩年內(nèi)艱辛與屈辱生活的蒙太奇段落中：我們看到了安迪不時被“姐妹幫”毆打、強暴、滿臉淤青，聽到了瑞德平靜中隱含著痛楚、自嘲中帶著無奈的畫外音：“我希望能告訴你們：安迪打垮了“姐妹幫”，從此不再受騷擾。我多希望能這么說……只可惜，監(jiān)獄不是童話世界。監(jiān)獄生活就是“例行公事”和“一成不變”。“姐妹幫”的陰影一直與安迪如影隨行，對于安迪而言，這就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例行公事”。”

此時，作為戲劇主旨音樂的“囚禁生活”主題響起了，伴隨著屏幕上令人不忍卒讀的暴力、野蠻行徑的是：與瑞德旁白類似的，平靜、甚至略顯歡快與振奮的音樂。當音樂以一種平靜、樂觀的態(tài)度接受、甚至“享受”了“日日重復千萬遍”的痛苦時，這音畫之間的鮮明對比深深震撼著觀眾的心靈，帶來了復雜的觀影感受，并促使觀眾深入思索其中的究竟——正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俗稱“音畫對位”手法創(chuàng)造出的獨特藝術效果。

同影片所表現(xiàn)的“囚禁與自由”、“絕境與希望”的終極矛盾沖突一樣，紐曼創(chuàng)作的“自由向往”主題音樂幾乎在各個方面，都與“囚禁生活”音樂主題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同于“囚禁生活”主題的豐滿、長大與完整，“自由向往”主題基本上就是一條電子合成器音響背景下的微弱、孤單的鋼琴獨奏旋律線——顯得孤零零的，勢單力薄。而鋼琴的緩慢速度，以及慢速、堅定的觸鍵，又帶來了一種深沉、堅定的凝思感。正如肖申克監(jiān)獄內(nèi)，在近乎絕望的境地下，所有的囚犯都不敢抱持任何的希望，唯有肖申克一個人暗自懷揣著對于自由的堅定渴望和信心。摒棄了相對規(guī)律、刻板的4/4拍子，“自由生活”主題采用的典型的3/4拍子的圓舞曲節(jié)奏，也為之注入了一股自由與活力。

這樣，音樂準確聯(lián)覺了形成鮮明對比的肖申克監(jiān)獄內(nèi)囚犯們的“制度化”生活、“集體主義”，與安迪所追求的“個體化”生活和“自由主義”。

與此同時，“自由向往”主題的小調(diào)性（g小調(diào)）和整體上“下行為主”的旋律進行，都強調(diào)了總體上的壓抑感。唯有主題的第三樂句（9-12小節(jié)）轉至F大調(diào)且旋律同時上揚，給人感覺明朗了許多;但第四樂句旋即回歸g小調(diào)和下行旋律線。

與一般人想象中奔放、明朗、熱情洋溢的“自由”感覺不同，“自由向往”主題塑造了一種整體絕望、壓抑氛圍中“小心翼翼”的企盼與希冀。可以說，這極為準確的聯(lián)覺了影片中安迪的心境——絕境中抱持著看似“毫無可能”的希望與信念，孤獨中默默的堅持與耕耘。

因此，當“自由向往”的戲劇主旨音樂出現(xiàn)在影片開始不久，安迪初次入獄的蒙太奇段落中時：觀眾看到的是安迪剝光了衣服，在獄卒的嚴苛呵斥、命令下，全身赤裸著，循著步驟絕望而麻木的沖洗、“消毒”、進入囚房——十分的殘酷、毫無尊嚴可言;聽到的卻是安迪內(nèi)心深處對于自由“微弱的呼喊”和“堅忍的企盼”。在這里：音樂超越了現(xiàn)實，獨力創(chuàng)造出了另一重的空間與境界;同時，也帶領觀眾通過音樂領悟到了一層戲劇內(nèi)涵的“言外之意”，十分的奇妙——這也正是俗稱“音畫平行”手法創(chuàng)造出的獨特藝術效果。

作者簡介：王櫻樸，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部戲劇影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電影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