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詩

左手

紀念生活

有時，右手相握，

左手，像是不存在的。

右手總是出現得更早，

在我們中間打一個死結，或者，

揮動，不停揮動，像扳道工

扳動年久失修的詞語。

右手有力，

但左手更敏感，它在另一邊

早已有了另外的主張。

右手寫下的愛、恨、羞愧，

左手成為第一個讀者。

右手是主宰，

但左手才是紀念品。

我們已習慣了用左手紀念生活，

那被右手丟棄的，

總被左手一一拾起。

病

病在護士那里是一根針管，

在紙上是說出，

在病歷里是凌亂的字跡，

在藥片中間是散步。

聽診器在墻上晃，晃……

像古老的眼睛。

針尖上的疼像閃電。

病人的身體被病拖住，

想脫身不容易。

病把許多東西拖住

表格、床單、膠管

麻醉劑、病房樓、賬單、

車輪——它把一個國家

幾乎改裝成了疾馳的救護車。

它在聽診器里發出轟響，然后，

在醫生的舌頭上滾來滾去：“那個人沒救了！”

病也有病，此中悲涼在于：玩笑一開就大。

聽診器在墻上晃，晃，

醫生在椅子上向后仰去，

試管在實驗室里有細微的叮當聲，

病怎么就是病呢？

沒有人理解病，

沒有人真正看清過病，

就像把我們拖入深淵的愛情，

也許，

病以為愛你就是讓你得病。

樹木

老屋前后，雜樹頗多，最老的

是一棵刺槐，心都空了，

可年年的槐花香甜如蜜。

門前栽過兩棵白楊，亭亭如蓋，

祖父和大伯曾坐在樹下，商量

給大伯殘疾的兒子買個外地媳婦。

后來伐倒了一棵，給祖父做棺木。

五年后，另一棵給了大伯。

再遠一點的村外，曾經起過一片杏林，

又陸續砍去，只剩下

祖父墳邊的一棵。

去年我回了一趟村子，老屋被侄兒

翻蓋成了平房，拆下的房梁、椽子、

顏色黧黑，散落一地。

這些朽了的老木頭，再也沒有用了，

而村子里全是陌生的新綠，陌生的

柳樹、楝樹、梧桐……和沙沙聲。

鏡像

“河水像銀光閃閃的鏡子。”

發黃的作文本里，

我曾為抄來的比喻而得意，不在乎那么多人已經使用過它。

還有扔向河面的石頭，鏡子碎裂，稀里嘩啦，破壞性的歡笑，像玻璃……

如今，多少細節將被重新提及：當石頭

在視線里消失，它怎樣

緩慢地穿越少年之水，分開，合攏，

最后停留在冰冷的河床？

——只有它到達了鏡子的內部，而我

看不見，也從不了解那里。

那漂在河面上的臉，

那被水波揉皺了的表情……

每次平靜之后，重新安置的

明晃晃的大鏡，

它映照了什么，又掩蓋了什么？

舊書攤

風吹日曬，什么在改變？

筆記，語錄，過了時的

配方和地圖。

發霉的故事一直不為人知，

蒙著灰塵的大道理，

需要拍打拍打重新掌握。

舊書攤上，書頁

繼續泛黃，化為時間的暗影。

那么多事件在其中沉淪，

那么多文字，漸漸解散內心的結構。

總有一天，黃的要發黑，

愛和恨將在那中間消失，

動蕩不息的心

將在那里獲得安寧。

但今天，陽光很好，

陽光在書的封面上玩耍，滯留，

被自己制造的光芒迷醉。

但它并不能拯救什么，

——它加劇著紙張的黃和脆。

讓我驚訝的是一陣風，將書頁掀起，

文字和插圖都動起來，

插圖中的人，好像從睡眠中

突然被驚醒，活轉，

要趁著風從書頁里走出來。

——但這是徒勞的，

看書攤的老人拿起一粒石子，

輕輕壓在封面上，然后

他躺回藤椅上，一切

又都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