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文微小說

看山

傍晚，火球般的日頭還在山峰上滾動的時候，兵們就吃過了晚飯，三三兩兩地在房前的石桌上下棋、聊天。正是初夏，風從山谷里吹過來，絲絲涼意掠過兵們的身子，兵們就忘記了白天的酷暑。 列兵一個人坐在石凳上，愣愣地望著日頭沉沒的地方出神。列兵看到日頭在山峰上滾動的時候，像是一個熔化的鐵球，向下滴著火焰，越滴越多，慢慢地，就融進了山峰，只留下一抹紅光。

此時的山峰籠罩在一片云霞里，變得縹緲起來。列兵一邊看一邊想，卻怎么也看不出那座高聳的山峰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是感到石凳被日光曬了一天，滾燙，烙得屁股癢癢的。 列兵被分配到這兒才十多天。列兵是從平原入伍的，入伍后的營房也在平原。因此，列兵長到十八歲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山。一日，連里要挑選一個新兵到幾十里外的團彈藥庫值勤，列兵就報了名。列兵想，到山里守彈藥庫多有意思，最高領導是中士班長，比在連隊要輕松多了。

于是，列兵就懷著好奇的心思來到了山里。開始，列兵看著周圍連綿的群山，就覺得自己走進了畫里。可看著看著，心里就毛糙起來，整日看山，就有了整日看平原的感覺。

班長發覺了列兵的惶惑，就問：“看出啥味道沒有？”

列兵茫然地說：“沒看出啥味道：”

班長指著起伏的山巒中一座高峰說：“那座山峰你仔細瞧瞧！”列兵順著班長指的方向，又認真地看了看：“那是最高峰，也是落日的地方。”

班長朝列兵瞅了瞅：“就沒看出那山峰的味道來？”

列兵搖了搖頭，不安地說：“還沒看出來。”

“那就繼續看，啥時看出味道來，啥時你就是山里的兵了。”

班長說完話后，詭秘一笑，哼著小曲就去下棋了。

一連幾日，列兵吃過晚飯后，只要不值班，就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

這日，班里的老兵看見列兵望著山峰出神，便問：“想家了？”

列兵說：“不想。”

“是想對象了吧？”

列兵說：“我還沒對象呢！”

老兵就一笑：“看那山峰挺過癮吧？”

列兵不解：“看一座山峰有啥過癮的？”

“不過癮，你老盯著干啥？” “班長說能看出味道，才是山里的兵。”

老兵說：“別看啦，咱倆下棋去。”老兵朝列兵燦然一笑，又說，“慢慢地你就能看出味道了。”

列兵依舊茫然，茫然的列兵就不再去看山，每日和其他兵一樣忙碌著。日子一晃就過去了，列兵成了下士。下士閑時就想起了班長說過的話。再去看山，就覺得那山峰漸漸清晰起來，像是一個石匠還沒鑿成的人像。

轉眼又過了一年，下士成了中士，中士年底就要退伍了，就要退伍的中士，在一個雨后的傍晚，看見西邊山巒上的天空，鋪滿了錦緞般的云霞，那座高高的山峰在云霞中像一個欲飛的仙女懸在空中。

中士立時激動起來，眼前的山峰漸漸幻化成似曾相識的美麗少女，紅潤的臉頰，飄逸的彩裙，高聳的乳峰，似有兩只明亮的眸子深情地俯視著他……恍惚中，中士張開雙臂，詩人般地“啊”了一聲。和中士一起看山的列兵、下士們訝異地看著中士沉醉的樣子，就問：“班長，怎么啦？”

中士滿臉緋紅，從沉醉中醒轉過來：“你們看那山峰像什么？”

兵們茫然地說：“就像山峰呀。”

中士燦然一笑：“再看看。”

兵們又看，卻看不出什么來，就說：“高高的山峰，滿天的云霞。”

中士搖了搖頭。中士望著山巒上漸漸褪色的彩云和看了三年的山峰，臉上慢慢平靜下來。中士說：“你們能把那山峰看出‘味道’來，就算這兵沒白當！”

扣子

兵們將山看得明白了，就不再看山，每天晚飯后就聚在一起下棋、閑聊、看電視。電視是彩電，只是雪花多，兵們除了看新聞，就是看電視劇，有時也看MTV。兵們看MTV時，就開始議論。先是議論歌唱得好聽不好聽，接著就議論唱歌的女演員長得漂亮不漂亮。時間長了，中士聽著兵們的議論心中就有些煩，中士覺得拿女演員尋開心，實在是對不起人家唱的那首歌。

一天清早，兵們正在洗漱，班長掃了眼兵們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兵們立時仰起水淋淋的臉，望著班長，班長說：“軍區文工團要來慰問演出。”

兵們就急問：“哪天？”

班長笑著說：“今天上午。”

兵們又問：“有女演員嗎？”

班長沉下臉：“你們想干嗎？” 一個兵嘻嘻地笑著：“咱們能干嗎？就是想聽聽女演員唱唱歌唄！”

班長說：“聽說今天來的演員中，就有一個拍過MTV的。”

兵們一聽，臉上瞬時燦爛起來。洗臉的也仔細搓了又搓，有的還用水濕濕頭發，在窗口的玻璃上仔細地照了照。只有中士很沉靜，像往日一樣，默默地。

吃過早飯，班長開了動員會，要求大家都換上新軍裝，整理好宿舍內外環境衛生。會后，兵們都煥然一新，唯獨中士依然如故。

班長問中士：“你咋不換套新軍裝？”

中士瞅了眼班長說：“又不是娶媳婦。”

班長雙眉一皺：“你這熊兵！”說完，班長瞧了瞧正在忙碌著的兵們，又說，“那好，今天上午你就頂半天崗。老兵了，發揚一下風格。”

中士看了看班長，想說什么，但沒有說。

半晌的時候，中士在哨位上看見團里一輛吉普車開到了宿舍前。從車上下來三個人，一個是政委，一個是指導員，再一個是個女的，大概就是女演員了。女演員穿著一身軍裝，看不清臉面，中士不知道女演員長得像不像電視中的一樣漂亮。中士只遠遠地望見兵們列著隊，像受檢閱一樣，女演員與兵們一個個地握手。中士就想，能面對面地與上過電視的女演員握握手，怕是要比看那“神女峰”更能讓人回味了。

當中士下崗后，女演員已經演出完，正坐在兵們的床上給大家簽字。

中士望著女演員，很想上前去說句話。可是，中士心中又有點怯，不單是女演員身邊有政委、指導員陪著，就是沒有，他也很怕去面對一個女演員。中士當了近三年兵，除了在電視上見到過女人，別的也就只好憑想像了。

就在中士猶豫不定的時候，中士發現女演員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中士就慌忙低下頭，急急地去找筆記本，也想上前讓女演員簽個字。可是，中士沒有找到可意的筆記本。這時，中士靈機一動，悄悄地從抽屜里拿出剪刀，慌慌地剪掉軍裝上的一個扣子。中士將扣子裝進兜里，又摸出針線包，穩了穩神，走上前說：“我想，請你幫我，縫一個扣子。”

中士說完，就低下了頭，兩手摸著軍裝上的扣眼。兵們一聽，就一齊把目光停在了中士的臉上，中士就覺得臉上有蟲子在爬。

女演員也盯著中士看，看著就問：“剛才你沒聽我唱歌吧？”

中士剛想回答，班長就接了話：“剛下崗，他還是你的崇拜者呢！”

女演員就一笑：“你喜歡什么歌？你點一首，我唱給你聽！”

大家就又都盯著中士。中土木訥地說：“你唱了一上午，挺累的，要聽我就聽電視里你唱的。”中士說著，兩手不停地擺弄著扣眼。

女演員伸手拉了一下中士，親切地說：“來，扣子掉了，我給你縫上。”

中士趕緊從兜里掏出針線。

這時，班長上前扯了一下中士的胳膊，對女演員說：“就不麻煩你了，扣子我幫他縫。”

女演員說：“這有啥麻煩的，不就是縫一顆扣子嘛！”說著，女演員就開始穿針引線。

中士向后退了一步說：“那我還是聽你唱歌吧！”

女演員又拉了一把中士：“過來，我給你縫上。”女演員將針扎在了掉扣子的地方，“扣子呢？”

中士又向后掙了掙，看了眼班長：“扣子丟了。”

女演員說：“拿把剪刀來。”

班長將剪刀遞過來，女演員從自己雙排扣的軍裝上剪下一枚扣子，很利落地給中士縫了上去。

縫完扣子，女演員又唱了那首在電視上唱的兵們都熟悉的歌。

唱完，女演員就在政委、指導員的陪同下，坐著吉普車走了。

女演員走后，班長對中士說：“你小子今天有福氣，女演員專為你唱了一首。”

班副打量了中士半天，說：“早上我見你軍裝上的扣子還好好的，咋站了半天崗就掉了呢？”

中士臉一熱，但中士什么也沒說。

不久，中士就要退伍了。中士每天晚上就又坐在門前看山。

中士臨走那天，依然穿著那身褪了色的軍裝，只是衣服上的那顆女演員縫上的扣子比其他扣子鮮亮一些。

泥塘

日頭太毒，把大地都烤出了汗水，渺渺水霧從田野河流冒出來，還沒升上一丈高，就化得無影無蹤了；樹上的知了停止了聒噪，樹下的黃狗瞇著眼，伸出了鮮紅的舌頭。整個世界都彌漫著一股燥焦味。

少年呆在塘邊的陰涼下怔怔地出神。塘是泥塘，塘里僅有兩尺來深的渾水，渾水里有一棵水蒿探出水面，幾只蜻蜒飛來飛去，在水面上盤旋。后來，一只蜻蜒就落在了蒿葉上。

少年將目光投向蒿葉上的蜻蜓，蜻蜓晶瑩的雙眼在日光下閃著碧綠的光。片刻，有幾只鴨從塘邊草棵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滑進水里，扇著翅膀，嘎嘎地叫。

塘里水越加渾濁，渾濁中一束銀光在少年眼前一閃，少年禁不住叫了一聲：“魚！”

于是，少年興奮地趟水進塘，少年在塘中的淤泥中艱難地行走。兩腳陷在泥中，像是踩在秋天的棉花垛般柔軟。少年向塘中的蒿草移步，那蜻蜒倏忽間便飛走了，少年有些失意，就用手撩水，鴨也在少年身邊嘎嘎地叫。

這時，少年驀然看見一個碗口大的青色魚頭浮出水面，張著大嘴喘著氣，再細一瞧，黑色的魚背也浮現出來，足有三尺長。

少年一驚，心怦怦地跳，停了會兒，便慢慢地向青魚走去，青魚卻不動，仍是張著大口吸口水又吐口水。少年伸出手去摸魚背，大青魚便忽地沉入水中，不見了。

塘中的鴨越來越多，塘里水被攪得腥氣熏人，翻著水泡。半尺長的白鰱耐不住渾濁，一條條地躍出水面，逗得鴨們不停地追逐。 日頭依舊很毒，少年感到塘里的水越來越燙，就蹣跚地走出泥塘，仍坐在樹陰下看塘里鴨們追逐。塘里的魚終于耐不住憋悶，一片片露出白肚，漂上水面。

少年在尋找那條大青魚。

鴨們在吞食水面上的小魚。

忽然，大青魚一躥，躍出水面尺多高，像一道閃電，掠過晴空，耀眼的銀光讓少年一顫。少年看見大青魚落入水中后，激起一朵朵污濁的水花，驚得鴨們拍著翅膀，四散退離，停在塘邊驚慌地亂噪。

不久，塘里又是一片平靜。水面上的魚肚越來越多，閃著銀光。少年躁得坐不住，就想，要是塘里的水滿滿的，魚便不會死了。

想著，少年似乎聽到一聲悶雷，抬眼看天，卻沒有一片云，日頭懸在頭上仍然不動。

當少年再看塘時，他一眼就看見水塘中的大青魚躺在塘邊的淤泥里，一動不動，烏亮的魚眼絕望地看著天空。

少年走近大青魚，想把大青魚推進水中，可是，他搬動大青魚時，大青魚卻不掙扎，少年想，大青魚死了。

村人沒有想到，在那片被人遺忘的泥塘中，還存有一條幾十斤重的大魚。被日頭烤得發蔫的村人立時來了精神，紛紛走出家門，拿著農具奔向泥塘。

很快，泥塘中的水被人舀干，村人在淤泥中撲騰，撿拾著各種各樣的魚，人們摸遍了整個泥塘，卻再也沒有找到像大青魚那么大的魚來。

村人不盡興，不顧日頭烤曬，揮動鐵锨，將泥塘中的淤泥全部挖到了岸邊，淤泥中的泥鰍、黃鱔、河蚌都被村人捉撿了起來。

少年望著大青魚久久地發呆，當他看見被剖開的大青魚肚里，那足有一大碗黃澄澄如小米粒狀的魚子時，不禁落了淚。

當晚，整個村莊都彌漫著濃濃的魚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