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之謎

（一）

他叫劉洪，大學教師，地下黨江城領導人。她叫陳麗，報社記者。她深深地愛著他，他也深深地愛著她。

為了掩護身份，便于工作，上級批準他和她戀愛。相戀三年，他們就要結婚了。

由于叛徒出賣，他在秘密藏身地燒毀了所有文件后被捕了。

他的身份特殊，地下黨不惜犧牲潛伏在監獄里的同志，把他救了出來。出獄后，他問出賣組織的叛徒是誰？上級告訴他已經處死。組織安排他馬上離開，不得已，他更名改姓到另外一個遙遠的城市開展地下工作。

他再次來到這個城市尋找她已經是十年以后了。多方查找，沒有叫陳麗的。他設想了很多結果，最希望的是她還活著，還那樣美麗漂亮，并且嫁了一個好人家。

他默默地離開這個城市。回到工作地，他接受了組織安排給他的愛情。愛人是一位面部大面積燒傷且做了整容手術的姑娘，組織說，她是位堅強的同志，你要真心愛護她。

又過去了四十多年，他退休了，受組織委托，潛心研究地下工作史。由于特殊位置特殊身份，他能接觸到最新解密的頂級絕密文件。重新翻閱半個世紀以前的珍貴資料，那些塵封已久、知道的不知道的事件一一展現，讓他每天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仿佛又走進了那輝煌、驚險、殘酷的歲月。

檔案一天天增加，文稿一天天加厚，秘密一天天揭開。他把自己關進寬大的工作間，每天都是興奮進入，悲情而出。那些流傳于世的故事倒是有出處，但與真實情況比較，相差太遠了。自己的經歷也告訴他，有些事到死都不能說。這些是已經解密的，而那些暫時不能解密和永遠也解不了密的呢？

又是一批新解密的檔案。送檔案的人告訴他這是本階段最后一批解密檔案了。

他翻看這最后一批檔案的一個卷宗。

放大鏡下，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揉揉眼睛，那是自己年輕時的照片，笑了。瞬間，笑容凝固了，照片里的人左眼比右眼略大。這是自己和孿生弟弟的區別，這個區別只有自己和媽媽才分辨得出來。他努力睜大眼睛：是弟弟劉果。五十多年了，弟弟杳無音訊，哪想到在這解密的文件里看到。

他滿懷激動閱讀檔案內容，臉色逐漸沉重，看到最后，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他想起當年在獄中組織讓他裝瘋的理由了。這是一個讓自己疑惑了五十年的謎，今天，解開了。

檔案寫著：劉果，代號表弟，江城監獄看守長，原中共地下黨員。四九年七月叛變，獄中地下黨采取措施致其瘋癲，換出“表哥”。九月，被當局誤以為“表哥”且“表哥”已瘋無價值為由處死。營救、除奸行動領導者：中共南方局副局長陳麗，代號表姐。

“表哥”是自己的代號，他當年接受“表姐”指令并將指令發給“表弟”，卻不知道這兩個人的真實姓名。

他默默站立，良久，用手輕輕擦去照片上的淚水，把照片緊緊地貼在胸口，喃喃吐出一句話：弟弟，我終于找到你了。

可是，“表姐”呢？

（二）

劉洪慢慢合上卷宗，放下筆，倚在沙發上。

這是他翻閱的最后的卷宗。三年了，檔案里的那些人和事讓他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一次次熱淚盈眶，感慨萬千。面前高高的卷宗記載的不僅是自己這代人英勇不屈、頑強抗爭的奮斗歷史，更包含著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和殘酷的血的教訓。他把它們總結出來作為內參，相信這些塵封的歷史經他書寫不久將會面世。

然而，表姐的身份雖已揭曉，但人呢？人在哪兒？目前看從檔案中是不能了解了。

懷著惴惴不安的內心，他向組織提出了一個請求，這也是他從事地下工作以來唯一的一次自認為最不合適的請求。他知道自己老了，說不準哪天就會死去，他不想把這個遺憾帶走。

他的請求是在寫給組織的信中提出來的。組織經過審核，在他信中段落間僅標注了一些符號，信又回到他的手里。

符號是那樣平常，就像過去常使用的摩斯密碼。可是，沒有密鑰，再普通的密碼也無法破解。

他相信自己的破解能力。五十年前的地下工作，他不僅是江城地下黨領導，還是電報破譯者。也就是說，為了保密，電臺操作員收到和發出的僅僅是一串串數字。

他仔細回憶自己所經手的密碼本，一共七個，按照上級指示循環使用。雖然在那次被捕前燒掉了，雖然過去了五十年，他還是記得大部分。

很快破譯出兩個字，是“第一”。

看著這兩個字，他的思緒回到從前。第一次告別延安是1946年春天；第一次接受潛伏任務是1946年秋天；第一次破譯的電文是：大舅康復。告訴表弟勿念。表姐。第一次去接頭沒能成功；……第一次的事情太多了。

用同樣的破譯方法進行不下去了。他換了一個又一個密碼，還是不行。很明顯，下面是雙重加密的。

費盡心機，他又破譯出兩個字：“唯一”。

第一的人和事雖多，但唯一的人和事卻不多。他仔細回憶往事，有些人和事像第一又像唯一。暗嘆自己的確是老了，可他明白，組織給的這些符號就是破解表姐的密鑰。

他一連幾天把自己關閉在工作室里不出來。飯菜都是警衛員送進端出。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難破譯的密碼。

組合、分解；排列、挪移；加減、乘除。他用全身解數破譯出第三個詞：“接頭”。

他心里一陣激動，想起來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沒成功的接頭是接受高級領導指示。對照以前破解的秘密，當時身處白區的最高領導就是“表姐”陳麗。雖然而后倆人成為戀人，可當時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些。

他又破譯出最后兩個字：“暗語”。

把破譯出來的詞連接是：第一、唯一、接頭、暗語。

他確定當時和自己接頭未成功的人就是“表姐”陳麗。可是，這與尋找“表姐”有什么聯系嗎？

此時的劉洪就好像是一個穿行在黑洞里的迷路者，眼見著前面有光亮，等到跟前一看，原來這光明來自井口，自己還在深深的井底。

他憤怒如少年，雙掌把桌子拍得山響。

門開了，老伴兒一臉微笑走進來。那微笑是永遠的，因為那張臉曾被燒傷且做了整容。

老伴兒摸摸水杯，說：“先生，您的咖啡涼了。”

他不由自主地回道：“小姐，我喝的是茶。”

他愕然。大笑。

小姐，你管了我一輩子。

你也找了我一輩子。

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

目前你已解密；我，還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