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復旦”中文系分為評論、創作兩個專業后不久,我被上面“相中”,為市委寫作組效力。為什么全年級八十多號人,獨獨看中我,內情當時無人告知,迄今也無從追問。我猜想,可能是他們認為我“政治條件好”,是黨員;“家庭出身好”,是貧農;又是貨真價實的高三畢業生,寫作基礎也好。現在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文革”中的上海市委寫作組忠實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無產階級司令部”在上海乃至全國的文化、輿論陣地,與北京的“梁效”(北大、清華兩校的諧音),南呼北應,同是江青一伙控制的寫作班子。他們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掀起陣陣惡浪,是恐怖年代的政治毒瘤,已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可是在四十多年前,上海市委寫作組是文化專制主義掌控的輿論工具和意識形態領域里的打手,規定、指導全市所有的文化、教育、宣傳機構的導向,胡作非為,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先是寫評論文章。1972年九、十月間,市委寫作組成員劉某、林某,以及W老師、《虹南作戰史》作者陳某與我,幾個人到市委寫作組寫評論文章。一到那邊,寫作組的肖某就布置任務:通過評論當時出版的《虹南作戰史》、《金光大道》、《江畔朝陽》等幾部長篇小說,寫出“有分量”、“有影響”的文章,確立所謂“文藝創作必須為路線斗爭服務”、“生活必須服從路線斗爭”等觀點。
接受任務后,先讀上面幾部長篇小說。讀后大家感覺比較一致,認為《金光大道》無論主題和藝術技巧都比《虹南作戰史》好。肖某知道我們的看法后,多次跑來闡述他的觀點:“《虹南作戰史》比《金光大道》好,更加突出路線斗爭。”肖某是工人作家出身,又是寫作組成員,我們當然得聽他的。在“文革”時代,文藝創作不過是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工具,藝術技巧完全不重要。其實,根本用不到我們讀小說,只要按照肖某預定的觀點寫就是了。我們卻還像真的一樣,路線斗爭的覺悟不高可見一斑。文章寫好后,肖某看后覺得不行,又找我們談,更系統地兜售他那一套“生活必須服從路線斗爭”的“文藝理論”。我私下以為肖某的“文藝理論”有問題,覺得生活是客觀的、真實的,不能任意解釋和剪裁。
市委寫作組在康平路。這條路靠近徐家匯,從“復旦”過去單程也要一個半小時。為了節省時間,我曾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
寫作組的頭是朱某,原來是“復旦”歷史系的一個中層干部。可能在為姚文元炮制《評海瑞罷官》一類陰謀黑文中出了力,受“四人幫”的青睞,成了市委寫作組的頭。其人塊頭大,不茍言笑,挾威自重,官步不慢不緊,讓人一見生畏。康平路的寫作組設在一棟洋房里,地方不算大,但難得見到這位總管。夜里十點鐘左右吃夜宵,偶爾看見總管排隊在我們前面。他端著食品轉身,W老師立刻滿臉堆笑,眼鏡后面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線,哈著腰,親熱地叫:“老朱。”老朱不搭話,點點頭,表示已聽見下屬的問候,依然一臉嚴肅。我跟著老師后面,自然用不到湊上去獻笑臉。再說,一個區區工農兵學員,也輪不上問候領導。自1972年下半年至1973年年末,時斷時續,我在市委寫作組一年多時間,很少見到朱總管的面,即使偶爾見到,也裹足不前,不會獻媚。對長官或權威人物敬而遠之,是我生來就具的品性,直到現在依然故我。
我在寫作組最主要的任務是參加電影劇本《珍泉》的創作。劇本以反映地質隊尋找地下水為題材,謳歌為祖國建設而貢獻青春的先進人物。寫作組專門搞了一個創作班子,寫這樣一個劇本,意圖是以“樣板戲”為榜樣,拍一部有影響的電影,彰顯“革命文藝路線”的成果。1972年2月,現代京劇《海港》演出本發表,同時發表大幅劇照、評論文章。同年三月,現代京劇《龍江頌》的劇本及劇照發表。九月,現代京劇《奇襲白虎團》演出本在《紅旗》雜志發表。江青把持的文學藝術領域集中展示“樣板戲”的“偉大成果”。市委寫作組組織電影劇本《珍泉》的創作班子,就是這種背景下的產物。
1972年12月初,《珍泉》創作組正式開始活動。一共四個人,市委寫作組成員劉某、W老師、水文地質大隊政工組干部吳某、我。原計劃先去安徽等地采訪,因吳某要參加水文地質大隊的黨委擴大會議,抽不出身,改變計劃去上海郊縣金山“深入生活”。我們一行三人乘郊縣的長途汽車,往金山張堰鎮。那時天氣似乎比現在冷,寒風掃過田野,滿目皆是凋零肅殺的景象。張堰鎮很小,只有一條街,稀稀落落的幾爿店鋪,一家肉店的柜臺上攤著幾片鮮紅色的豬肉。水文地質大隊的工地就在鎮附近。八九天時間里,開了七八場座談會。
晚上,住在地質隊的宿舍里。那是一排很簡陋的房子,每間四張床鋪。已經是冬天了,床上還掛著蚊帳。夜里很冷,須蓋兩條棉被。最不方便的是夜里出來小便,廁所較遠,大家都是就近解決。趿著鞋子,跑到宿舍前面的空地上,下身冷得直發抖。摸到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十天后,我們由金山返回市區。
十二月下旬,我們一行四人出發去安徽。水文地質隊配給一輛吉普車,司機也姓吳,四十多歲,經驗豐富,閱歷也廣。第一站到無錫,當晚住在城內。第二天早晨,一看天在下雨。本想順便看看太湖風光,不巧碰上綿綿陰雨,便決定往宜興。吉普車在無錫城內的馬路上緩緩移動。雨比早晨大了,車窗玻璃上的刮水器發出呆板的聲音。透過雨水模糊的車窗,看到馬路兩旁撐著雨傘的人流。我們要司機老吳小心,他若無所聞。開了幾十年的車,還要你們這些外行叮囑嗎?可是,老司機偏偏出事故。不知不覺間,吉普車把前面的一個女人撞到了。司機老吳剎車慢了半秒,他以為不會出問題,想不到雨天的馬路特別滑,眼睜睜看著慣性把車子推過去。幸虧車子撞到女人后,也停了。老吳失手后,不發一言,慢慢下了車,看看女人好像沒傷著什么,便送她去附近醫院檢查。還好,女人確實沒受傷。
處理完突發事件,出無錫城,經太湖邊,水天濛濛,一片浩淼,難見帆影。當晚宿于宜興城內。次日上午,冒雨出宜興城,往西北方向的山里跑了三十里路,游覽有名的善卷洞和張公洞。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天然洞穴。兩個洞洞中有洞,洞中有水,鬼斧神工。游宜興兩個洞的用意,是考慮到水文地質隊找水,經常要下洞穴,故先對洞穴有所了解。當然,“順便經過,不費工夫”,在這次去安徽,以及后來去江西、廣西等地采訪時,也常常游覽當地的名勝與自然景觀。“深入生活”,總不能把眼前的美景都放過吧。
由宜興再到南京。看過長江大橋、中山陵、雨花臺,過江至江浦解放軍某工程兵部隊。部隊在山里,上海水文地質隊曾幫助他們找過地下水。
在南京住了將近一星期,1973年的元旦到了。元旦過后,到馬鞍山參觀上海在江蘇的工程項目9424工地。工地技術人員陪同我們,乘升降機下到地下兩百多米的坑道中。夜里,看焦爐出焦,紅光四射,非常壯觀。1月4日,去蕪湖途中經馬鞍山市采石磯。這是長江中下游的一處勝景。江邊的巨石突兀而起,如刀削,高數十米。李白晚年在此逗留,作《橫江詞》六首,其中第三首有句云:“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閣。”從采石磯拾級而下至江邊,依山筑有一寺,上書“瓦官閣”三字。閣外寒江萬里,滾滾東去。李白又有《牛渚磯》、《夜泊牛渚懷古》等詩。牛渚磯與采石磯相連,據傳東晉溫嶠燃犀牛角,照亮江中水族。這里,又留下李白“捉月而死”的浪漫傳說。我找到李白衣冠冢,靜靜地立在墓前,似見“詩仙”的飄逸身影。我自中學起就愛讀李白,進“復旦”后又讀了一些關于李白研究的文章。這次游觀采石磯,步履當年李白的足跡,感到心胸開闊,逸興遄飛。
告別采石磯往蕪湖,宿了一晚。次日,來到銅陵新橋礦,采訪了五天。這個礦是上海“小三線”工業基地,當時正在籌建。礦種很多,有鐵、銅、硫、金、銀。這里幾天前下過雪,工地上的機械設備上還有殘雪。
1月10日,行程一百多公里,由蕪湖至黃山。當時,我們從山南進山,在湯口稍作停留。湯口是黃山南麓的小山村,只有幾十戶人家,自古以來是登黃山的必經之地,登山者多于此落腳作物資和體力上的準備。暮色中,黃山險峻的山峰黑壓壓地矗立在前方,湯口猶如小小的彈丸,流經的溪水冒著熱氣。幾個山里人裹著老棉襖,圍著火爐取暖。由湯口再進黃山大門,宿于溫泉賓館。
第二天,四個人興致勃勃地登山。由山腳而上,剛到半山寺,劉某就已腳力不支,向走在前面的W老師喊道:“拉兄弟一把!”過了半山寺,云氣時濃時淡,漸入佳境。到玉屏樓,見著名的迎客松咬住山崖,虬枝摩空。遠望茫茫云海,奇松怪石,雄奇秀美,目不暇接,驚嘆天下竟有如此好看的山。我和水文隊的吳某體力尚可,劉某、W老師早就累得不行,遠望北海方向峰巒如屏,遙不可及。天空陰沉,腿力又不濟,大家決定到此為止。說實話,我興趣正濃,憑我的體力,足以走到北海,但少數得服從多數。這時,在蜿蜒的山路上出現一群“拉練”隊伍,前頭有人扛著紅旗,每人拄了根拐杖,其中還有不少女的,從我們身邊經過。看著他們漸漸遠去如蟻行,對比我們的不中用,未免感覺慚愧。
身在壯美的黃山,走了一半還不到,居然不走了,實在覺得太辜負天下美景。怏怏之中,望著近在咫尺的天都峰,我決定爬上去。上天都峰必須經“鯽魚背”—— 一段寸草不生的斜坡,中間稍隆起,很光滑,長達數十米,兩邊是令人目眩的深淵。當年過“鯽魚背”沒有固定的鐵鏈可扶,過去確實需要膽量。我年輕膽壯,踩著小步,彎著腰,踏上“鯽魚背”向上。W老師在下面緊張得高聲呼叫:“小龔,快下來,快下來!危險!”其他三個也不斷揮手,示意我下來。結果,爬了一半退回來。站在下面遙望峰頂,可望不可即,只能仰天興嘆,遐想而已。十幾年后,我第二次上黃山,“鯽魚背”上豎起了鐵柱,拉起了鐵鏈,險坡頓成通途。我毫無困難地登上天都峰,了卻當年的心愿。
從玉屏樓下至溫泉賓館,已是傍晚了。第二天,決定不繞太湖,往東經杭州回上海。山區公路狹細如帶,穿村過嶺,曲曲折折向東飄去。雖是隆冬季節,竹林依然青翠,清澈的溪水汩汩流淌。河上的木橋,陳舊而溫馨。高大的喬木落了葉,光禿禿的,形態各異,點綴著江南的山水和村莊。村莊里炊煙裊裊,生機盎然。連綿不斷的景物在眼前展開,樸素、自然、淡雅、超逸,不由聯想起元人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覺得這種美景千古如斯,我猶如生活在古代。這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江南自然山水的獨特韻味,那是醉人的美,終生難忘。
我平生一遇絕佳山水便覺日月清明,心胸蕩滌,不能自已。究其原因,可能與我的天性有關,更能確定的是,與我早年就有機會游歷南國山水有關。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終生服膺這兩句話。萬里路上一片片陌生而新奇的風景,使我一點點讀懂天地之大美、讀懂什么叫物我相融,讀懂何處是精神的棲息地,也一點點意識到紅塵的污濁喧囂。不久,我隨劇本創作組遠赴江西、廣西、湖南、湖北,千姿百態的自然景觀與各地風土人情競相呈現,應接不暇。這對我的生活情趣和后來的寫作,產生深遠的影響。
回上海后,任務重重地壓在我的肩頭。原計劃三月初就去江西繼續采訪,組里的幾個人卻改變主意,定于四月份外出,先寫個初稿,并要我來寫。我早就料到事情會這樣。我逃不了,反正都得寫。再說,免費走了這么多地方,看了許多從來沒看過的景致,難道可以推托,不作一點回報嗎?于是從二月下旬開始,將采訪所得材料,構思劇情和人物。不用說,劇本以“樣板戲”為榜樣,主題是先行的,“三突出”的創作原則是必須遵循的,英雄人物是必須高大的。
三月初,他們要我搬到淮海中路622弄7號(上海社會科學院總部),說住到那兒清凈,有利寫作。我在三樓的一個房間自我禁閉,冥思苦索,搞“遵命文學”。當然,也并非閉門不出。有幾個星期天,仍和女友約會。
到三月下旬,劇本完成了一半。但要在四月末完成,仍很緊張。所謂“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硬著頭皮上,結果必然苦不堪言。不過,在我的寫作生涯中,盡管有時時間緊,卻從不把自己關在某處。我不相信“打斷思路”之類的經驗。四月初,居然放下手頭的劇本,花費八天時間,還走了一趟大連。
大概在四五月間,總算寫完了劇本的初稿。當把它交給組里時,覺得徹底輕松,好像拋棄了一個無價值的包裹。至于劇本的主要英雄人物是誰,情節如何,矛盾沖突又如何,早忘記得一干二凈。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寫電影劇本。如今,哪怕滿城都是“國產大片”的廣告,都無法動我耳目。
五月初,劇本移交到市委寫作組。工人作家肖某看了,提了不少意見,要求重改一遍。肖某的意見大多中肯,我覺得他的水平不差。修改的工作好像是W老師擔當,我過著如釋重負的快樂生活。
五月下旬,第二次外出采訪。組里原來是四個人,這次又多了一個小青年,二十歲出頭,圓臉,有點胖,看上去浮腫的樣子。一對小眼睛,好像永遠睜不開,且目光渾濁。他到劇本創作組沒有具體任務,我不明白為什么來這么一個陌生人。
第一站到南昌,由南昌再往贛州。當時,省內的長途汽車票很緊張,一時買不到,在南昌停留三天等票。乘幾天空閑,采訪南昌郊區的一個地質隊。飯桌上,聽當地人講鄧小平在新建縣某機械廠下放勞動的情況。
記得也在南昌,我曾和新來的陌生人討論過“樣板戲”問題。我說:“‘樣板戲’不過是百家中的一家。”“‘三突出’實際上是一突出,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陌生人把江青的“三突出”奉若神明,堅定地維護“樣板戲”,最后同我爭論起來。我當時讀馬恩列斯的文藝理論,讀別林斯基和丹諾的《藝術哲學》一類書,眼界稍有開拓,覺得“樣板戲”太過程式化,未必符合藝術規律,不能以此規范所有的文藝作品,心里不承認“樣板戲”的藝術水準超過莎士比亞,超過契訶夫和雨果。各種宣傳機器紛紛贊揚“樣板戲”是藝術高峰,比文藝復興還偉大,在我看來是自說自話。年輕氣盛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對“樣板戲”發不敬言論,陌生人則維護“革命左派”的理論,反駁我。我對他說:“有些問題不好講,以后再講。”
另外,陌生人還隨身帶著很厚的馬列著作,我也不以為然,覺得走這么遠的路,應盡量輕裝,不宜帶厚得像磚頭一樣的書。結果,翌年我遭遇厄運,陌生人揭發我污蔑馬列著作是“磚頭”。這次同一個不知來路的陌生人爭論,種下了禍根。不懂人情世故,遇到陌生人不設防,輕率直言,讓我付出沉重的代價。后來朱總管整我,最主要的罪名就是“攻擊江青,攻擊‘樣板戲’”。當批判會上吃驚于自己居然還有攻擊馬列著作是“磚頭”的罪名時,方才若有所悟:陌生人或許是派來“臥底”的。
現在回到我們的行程。從南昌到贛州,行程三百多公里。黃沙石子鋪就的簡易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車陳舊不堪,一路上車門“哐當哐當”作響,真擔心會散架。若碰上深坑,顛得骨頭都痛。不過對我來說,路途的辛苦實在不算什么,興奮始終伴隨我。一抹一抹的紅土地,路邊粗大的樟樹,綠蔭如蓋,還有散放的豬,樣子很臟卻特別有活力。總之,入眼景致皆有趣。我理解了“飽覽”一詞的含義。
當暮色越來越濃的時候,離贛州還有七八十公里路。長途汽車停在興國,必須在這兒宿一晚。第二天上午,由興國抵達贛州。贛州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是覺得街道很特別,都有長長的走廊,既可遮陽,也可避雨。后來到廣州,一看那邊的街道也是如此。
次日到瑞金,江西909地質隊就在這兒,是重點采訪的地方。在瑞金共停留了七天。期間,開了幾次工人、干部、技術人員參加的座談會,還去參觀“紅色首都”的遺跡,如葉坪、沙洲壩、云石山等地的毛澤東舊居,聽了老紅軍戰士的回憶。有一天下午,特地去瑞金城北邊的大柏地,體驗毛澤東《菩薩蠻·大柏地》一詞的意境。“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彩虹無緣看到,但“關山陣陣蒼”的景色庶幾有之。由遠而近的山峰連綿不斷,并不險峻,卻很有氣勢,每個山頭都青翠欲滴。
瑞金的采訪工作結束,又回到贛州。再由贛州至廣東韶關,停留一晚。次日,乘火車去廣州。廣州附近沒有地質隊,本不在采訪的計劃之內。我表示去廣州“師出無名”,但有決定權的人當即否定我的看法,說以前沒到過廣州,出來一次不容易,不可錯過。我在組里是“小三子”,自然不再有異議,而且心里很樂意。
南國熱得早,六月初的氣溫已經三十五度了。在廣州,冒著烈日憑吊黃花崗辛亥革命烈士墓。三天之后,又乘車到了廣西柳州。柳州的天氣比廣州更熱,每到下午,火辣辣的大太陽將氣溫抬升至三十六度,最熱達三十九度。我們住在柳州水文大隊總部招待所。那時沒有電扇,自然更不知世界上還有空調機。夜里,室內的溫度仍很高,睡不好覺。最煩人的一種叫做“蠓”的小蟲,絕對是防不勝防,一咬一個大腫塊,奇癢。
又四五天之后,跟著柳州水文隊的大卡車,到大隊屬下的一個分隊去。這個分隊在巴馬瑤族自治州縣,距柳州大約四百公里。沿途先是連綿不絕的喀斯特地貌,青綠的山峰,千姿百態,嫵媚妖嬈。越往西,山坡上、江水邊,時而出現壯族、瑤族奇特的房舍,竹木結構,上下兩層,樓上住人,樓下圈養牲口。山連著山,有的地方很少看到像樣的平地。美麗的亞熱帶風光,與貧窮和閉塞在一起。我特別喜歡江邊一叢叢的鳳尾竹,挺拔又婀娜,剛健又嫵媚。清碧的江水,映著藍天白云,而叢竹點綴其間,成一幅絕妙的天然圖畫。
巴馬縣城簡陋得像個小村莊。瑤族人穿黑色的衣服,女人也用黑布包著頭,個個皮膚黝黑。我不明白如此艱苦的生存環境,巴馬何以能成為有名的長壽之鄉。
當夜,住在巴馬縣城的招待所。雖然只住一夜,卻使我至今仍記得這一夜的苦熱。躺在被蚊帳包圍的木板床上,熱得根本無法入睡,用枕邊的毛巾不停地擦汗,汗仍像地表滲出的水,滴在竹制的枕頭上。在我的經歷中,最難熬的酷暑之夜,最早是“文革”初期崇明農場的蘆笆屋,其次就是巴馬了。
巴馬的采訪結束后,繞道南寧再至柳州。停留一天后,到了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蘆笛巖、七星巖兩大溶洞中的石柱、石筍,如虎如獅,如菩薩,如仙女……比宜興的善卷洞、張公洞奇妙好看多了。W老師去過陽朔,對漓江、陽朔的景色贊不絕口,說得幾個人極向往。可是又覺得天太熱,加上從上海出來半月有余,幾個人都喊累,便放棄漓江、陽朔。實際上我很想去,大家決定不去,使我失望至極,害得我以后常常想像漓江的美景。直到上世紀90年代某一年的春節剛過,我去南寧函授,返回時特地在桂林停留,然后獨自乘船溯漓江而上,至于陽朔,正值元宵佳節,明月在天,慢慢走到漓江邊,遠遠地看到江心中的一團火,不知是神是鬼。一邊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邊回想二十多年前未能游漓江的宿憾,今朝得以了卻,覺得自己真有“山水之癡”。
在桂林就數我看山看水最有勁。當大家站在江邊遠觀象鼻山,逐漸似看非看,最后什么都不想看時,我卻興致勃勃地爬上江邊的伏波山,構想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形象,直至峰頂。俯看桂林城,屋舍層層疊疊,再望遠方,一座座青碧的山峰拔地而起,如巨筍、如金雞、如駱駝。有的嫵媚,有的危仄,有的嶙峋。
桂林停留兩天后,到了長沙。這時,外出已經一月有余了。幾個人都歸心如箭。劉某、W老師好像特別累,回家的念頭更迫切。原計劃還要去湘鄂交界處的女子鉆井隊,路比較遠,汽車要跑兩天,大家便不想去了。對于劇本如何修改,意見也不很統一,也沒有進行認真的討論。說是深入廠礦、深入生活,其實即使到了下面的水文地質隊,作認真細致的調查研究也非常不夠。跑的地方雖不算少,但蜻蜓點水的多。所以我擔心,回上海怎么向寫作組的領導匯報交代?
最后一站是武漢。黃鶴樓影蹤全無,黃鶴真是一去不復返了。只好跑到武漢長江大橋的橋頭,指點龜蛇二山,覺得平淡無奇。七月初,武漢這座火爐已經燒起來了。住了一宿,乘江輪東方紅10號,經過五十多小時的風水相激,于7月5日中午抵達上海十六鋪碼頭。
這是我生平歷時最長的一次外出游歷,從五月下旬至七月上旬,前后四十余天。以時間長短而言,迄今為止仍未打破當年的紀錄。由上海至江西、廣東、廣西、湖南、湖北,再回上海,行程七八千公里,經歷地域之廣,見聞之豐富,印象之深刻,也為后來的單次游歷所不及。
轉瞬間四十多年往矣,當年采訪的人物事跡早已遺忘,電影劇本中的“英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事跡”更忘得蹤影全無,唯有江西的紅土地、瑞金的大柏地、廣西的竹林、南寧的鮮荔枝、廣州的黃花崗、巴馬的酷熱、桂林的山水……依舊歷歷在目。在“復旦”中文系首屆工農兵學員中,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人再比我走得更遠,看到的比我更多。我在“復旦”三年多時間里,最有收獲的是兩件事:一是自學,讀中國古典文學、西方文學名著和文藝理論著作;二是借寫劇本的機會行走,讀南國的人文勝跡和自然山水。事實證明,不是那個時代虛構的“英雄人物”永恒,而是大地永恒,山川永恒,自然美永恒,我們民族的綿綿歷史永恒。大批判和寫作“遵命文學”,并沒有給我精神和審美的提升,強權政治話語、文化暴力與偏見不僅沒有給我良知及是非的判斷力,反而蠱惑我消滅自我、消滅獨立思考的能力。只有不言不語的自然山水,以她生生不息的生命,讓我理解美的偉大和道的永恒,也稍稍理解人的生命可以安頓在山林泉石中。后來我讀《世說新語》,讀到東晉名士孫綽譏評衛永:“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立刻心有戚戚焉,非常贊同山水與作文密切相關的說法。又讀袁宏道《徐文長傳》,說徐渭不得志,縱酒之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飛,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更加體會到文章須得山川之助的說法確有道理。
外出回來沒幾天,開始放暑假,同學們陸續離校。這時,我的女友來信了,信上說:“上星期六面晤至今雖則僅有三天時間,然而思念之心一天甚于一天,總好像還有千言萬語未傾吐似的。”又告訴我她的假期有一個多月,回家的日子快到了,問我何時放假。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也放假,想和我一起回家。我何嘗不想和她一同回家,只是不能走,電影劇本要討論。為節省從“復旦”到康平路來回花費的三小時,也為了工作方便,我們找到了一個新的辦公地點,就在市委寫作組對面一棟九層樓的七樓。我帶上盥洗用具,在那邊住了一個星期。
這時,已經是七月下旬了。康平路的林蔭道上滿是火熱的陽光畫出的梧桐樹葉的影子,凌亂斑駁。我在路邊彷徨,特別煩躁,真覺得一天也待不下去。最后,終于向劇本創作組提出我要回家。W老師說劇本還要討論和修改,勸我再留一段時間。我聽不進去,執意要走,公然聲稱暑假是國務院規定的,這是學生的權利。他們不同意,不同意我也走了。這件事,到了次年的春天,成了我“犟頭倔腦”的證據。
其實,我以放暑假為由,不愿在市委寫作組多待一天,有多種因素。想回家,回到女友身邊,固然是一大原因,但并不是唯一的。我未曾明言,也不敢明言的,還有其他因素。
一是以為這個劇本難改,也沒水平改。“樣板戲”當然是“盡善盡美”,高不可攀,我們有本事能再搞出一個“樣板戲”嗎?我是工農兵學員,初次寫電影劇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寫出初稿,已經盡力。改是他人的事,我也沒本事改。創作組里有我的老師,有資歷比我深的人,讓他們來打磨劇本好了。再說,我也懷疑他們未必能改好劇本。肖某顯然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強,后來的事實也確實如此,劇本經他親自動手修改,才發表在上海文藝性綜合刊物《朝霞》上。
二是我不敢講的原因,即對掌管當時文藝的一伙人有看法。在市委寫作組,我絕對是離中心遠之又遠的邊緣人物,是來接受鍛煉和培養的小人物,絕對不可能聞知重要的機密。但那種舞文弄墨的氛圍,自詡左派的狂妄,常常有的一種“策劃于密室”的詭異,多少能感覺到一點。比如會耳邊飄過“(張)春橋同志講”、“(姚)文元同志昨晚來電話說”之類的消息。每當有這類消息,這里的氣氛就亢奮、緊張起來,大家忙著寫文章貫徹上面的指示。隨之,報上掀起陣陣浪濤,蠻橫、兇險,簡直要席卷一切。我覺得這兒很像臺風之源,一些人在興風作浪,當今文化藝術界“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全社會“萬馬齊喑”的局面,與張春橋、姚文元一幫“筆桿子”有密切關系。
“文革”初期,我是個思想激進的“紅衛兵”,忠誠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同樣舞文弄墨,寫了許多大字報,實際上也是極左路線的鼓吹者。隨著年齡的增長,讀書漸多,閱歷漸豐,加上山川勝景的自然美熏陶,開始蒙蒙朧朧地意識到“大好形勢”并非“大好”,“樣板戲”并非十全十美,江青的“三突出”至多是一家之言……完全說不上清醒,不過是昏睡之后的剛剛蘇醒。以前是盲從,現在懂得了質疑,良知安頓在我的心里,被人任意左右的頭腦逐漸變得正常。
1974年1月,聲勢浩大的“批林批孔”已經搞了好幾個月了。我回到了“復旦”,響應上面的號召,考慮如何投入到這場運動中去。
一天,W老師通知我:“市委寫作組要你去國棉二十一廠寫中篇小說,征求征求你的意見。”又告訴我先到《朝霞》編輯部,同一個工人作者一起去廠里。我想,既然征求我意見,則說明并不是命令我一定要去。況且,快要畢業了,兩三個月里也寫不成中篇小說。于是回答W老師:“我不去。”我不想去的潛在原因還是上面所講的,看不慣市委寫作組,甚至看不慣整個中國的文藝界現狀。文學成了政治的婢女,毫無個性,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變成宣傳機器的一部分。這是我不愿意去國棉二十一廠,不愿意搞“遵命文學”的最主要原因。或許別的工農兵學員夢寐以求想進市委寫作組,羨慕我的“受重視”,但我感覺不自由甚至痛苦。我“不識抬舉”,不想高攀寫作組。
過了幾天,長久的內心厭惡終于形之于聲色,我在宿舍里吟了李白的兩句詩:“安得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還不解氣,又罵一句:“文霸!”殊不知,我的吟詩和罵語被同專業的N偷偷記在筆記本上:某月某日,某某說了什么。
厄運很快降臨。
立刻,我從前半生的高峰上摔下來,跌進一生中最深的低谷。
我看到了人們的各種嘴臉,懂得了什么叫政治暴力和精神絞殺。正直和卑鄙同樣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