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柴山保往事》(以下簡稱《柴》文。載《炎黃春秋》2014年第9期)十分震驚。我從事紅四方面軍歷史研究30余年,家鄉也離柴山保不遠,愿將所了解的事實與《柴》文口述者王建華先生商榷,也供讀者參考。
從《柴》文中露出的信息看作者其人其事
之前并不了解王先生,讀《柴》文后有一初步印象:1916年出生在柴山保的王家灣王姓家族里,4歲開始學文化,6歲起讀私塾,1929年夏天(13歲時)逃離王家灣,先住光山舅舅家,后給人家放牛,1930—1934年在易本應民團大隊(大哥、三弟及父親同在),1934年冬回王家灣,1935年到武漢進國民黨軍當兵,1937—1941年在陳誠部任衛士、班長,參加過抗戰,解放后為搬運工,居武漢。從《柴》文透露出的家里放佃,同時還雇傭有2個長工,有5頭耕牛(其中有的與佃戶共養),1棟祖屋,看來,王先生的家境絕不是《柴》文所說的貧苦家庭。
根據上述簡歷發現,《柴》文中所表現的“往事”核心內容的時段,作者并不在王家灣,許多“往事”并非其親身經歷或目光所及,真實情況本人并不了解,因而與歷史真實相差甚遠。比如,就我所知,紅四方面軍歷史上并沒有一個叫“王功在”的“紅四軍十師政委”,也沒有叫“王自昌(王謀臣)”的“紅四軍總后勤處主任”。又比如《柴》文說“王家灣農民協會成立后開始搞土改”,事實是1928年5月紅軍進入柴山保前即已經決定根據當地實際靈活運用政策,不搞土改,只搞減租減息。所以,雖然農民協會早就成立了,但一年多都沒有搞土改,不然,怎么可能直到1929年夏天作者離開家鄉時,家里還會有兩個長工呢?在指責紅軍“濫殺無辜”的重大問題上,《柴》文也可以不擺證據。比如,其母親和四弟“慘遭殺害”,怎么被害的,作者不在現場并沒有看到,盡管也表示“完全不知情”,但卻仍然將其歸結為紅軍“籌款”,是紅軍干的,紅軍要“斬草除根”。而王家灣600人的被殺,在沒有拿出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柴》文竟然斷言全系紅軍和群眾所為,與國民黨當局沒有關系。
《柴》介紹了作者三兄弟和父親在易本應民團大隊的履歷。易本應何許人也?名號為河南光山剿赤游擊司令,那些年專門殘害紅軍傷病員和紅軍家屬,焚燒蘇區村莊,屠殺群眾,制造“無人區”,還曾大肆擄掠蘇區青年女子賣到開封、洛陽、漢口等城市妓院,是一個惡貫滿盈、喪盡天良的土匪頭子(1937年被高敬亭部紅二十八軍擊斃)。易本應匪幫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作者及其父兄卻主動入伙,視之為靠山。盡管作者當時年少,但是,聯系《柴》文中所描述的當年他們誓言找紅軍“報仇”的動機,可以想見他在易部長達5年中行為。
這里,筆者點出其人其事,不是企圖追究王先生歷史責任,時間已經過去80多年,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歷史就是歷史,已經發生過的事件面目是無法改變的。筆者指出《柴》文產生和其所述“往事”的某些背景特征,只是希望供讀者參考,以便較為公正地了解那段歷史。
所謂吳光浩“寫紙條”導致“母親和四弟被殺”可信嗎?
《柴》文將其母和四弟被殺以及家中厄運歸咎為吳光浩代表紅軍的“勒索”:“1929年夏天,一個叫吳光浩的寫了一張紙條(有材料說他是當年5月犧牲的,但是我親眼看到他寫的條子),要我家拿出300塊銀圓‘支援革命’。”“她和四弟到底為什么被殺?我至今不知道確切原因。思前想后,只可能與不能足額交出300塊銀圓‘支援革命’有關!紅軍初創的時候,往往用這個方法籌糧、籌款。”
吳光浩是誰?時任紅十一軍軍長兼三十一師師長,鄂豫皖紅軍最高首長,紅四方面軍的重要創始人之一,是一位很有政治軍事頭腦的領導人。《柴》文純屬嫁禍于吳。其一,作者自己沒有見過吳,更未與其交往,如何能準確認定“條子”是吳寫的呢?其二,柴山保是蘇區根據地,所謂根據地與農民運動時的農會不同,它有較完整的根據地建構系統。當時的柴山保有中共鄂東特委,有縣委、區委,有蘇維埃政權機關,還有各種群眾組織,籌糧籌款是政權機關的事,吳光浩沒有在政權機關中任職,在根據地內籌糧籌款輪不到他。其三,當時確有紅軍的地方游擊武裝“綁票”籌款的事(不久即禁止),但是,它有嚴格規定,一是限于地方游擊隊,正規主力部隊不允許;二是行動只能在白區,絕不能在根據地內,“綁票”對象是白區大土豪劣紳有錢人,一般是拿錢放人。而柴山保是根據地,試想如果根據地內紅軍“綁票”不亂套了嗎?退一步說,若真有這樣的事,犯得上軍長親自寫條子?其四,柴山保時期正是鄂豫皖紅軍歷史上產生和完善“三大紀律十項注意”的重要歷史階段,嚴禁侵犯群眾利益。在根據地內紅軍首長寫條“勒索”,明顯屬嚴重違反軍紀行為。其五,1929年夏天吳光浩不在柴山保。這年2月18日國民黨軍大舉進攻柴山保,吳光浩指揮紅軍分兵三路突出重圍,分別轉入麻城和黃安西南面等地進行游擊作戰。突圍行動后,吳光浩再也沒有返回柴山保。他于4月底從黃安、麻城南面地區出發,擬經羅田進入河南商城指揮商南起義,5月初途經羅田滕家堡時遭敵截擊,在戰斗中犧牲。
600多人被殺的所謂“世紀證言”隱瞞了重大歷史事件
《柴》文說:王家灣“從1927年到1934年7年時間,近千人口為什么會銳減70%?時間已經過去了80多年,作為王家灣唯一幸存的世紀證言者,除了105位烈士(含自己人“錯殺”),我沒有聽說其余的600人是因為與國民黨當局對抗被殺的”。作者認為《紅安革命史》《新縣革命史》“都有嚴重錯漏”。《柴》文隱瞞國民黨軍隊對柴山保地區的大規模殘酷殺戮。國民黨軍的殺戮最少有3次。
第一次是1929年2—3月。2月18日,駐湖北的國民黨桂系軍閥第十八軍2個團從南面向柴山保大舉進攻,駐豫東南的國民黨馮玉祥部隊在北面堵擊,敵軍妄圖一舉搞垮柴山保根據地,圍殲紅軍。經過激戰,紅軍被迫突圍,而敵軍則在占領柴山保后燒殺奸淫搶掠,反復“清剿”,直到蔣桂戰爭爆發后,3月28日才從柴山保撤走。大批群眾被殘殺。
第二次是1929年6月。國民黨軍為了摧毀鄂豫邊蘇區消滅紅軍,以羅霖部從南面,以李克邦部并糾集易本應等數千地方武裝從北面實行“會剿”(史稱“羅李會剿”)。6月底北路之敵又一次侵入了柴山保。敵人到處燒殺搶劫,柴山保一批無辜群眾被殺害,萬余群眾扶老攜幼避入山林。剛剛到達大別山的徐向前指揮紅軍連續打了幾場好仗,首先將北路敵軍擊退,收復了柴山保,接著又在萬余武裝群眾的支援配合下,攻占白沙關,斃傷易本應部數百人。
第三次是1932年9、10月及其以后。這時,鄂豫皖蘇區第四次反“圍剿”失敗,國民黨軍蔣介石黃埔嫡系第二縱隊占領了柴山保等地,當地群眾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劫難。
國民黨軍對鄂豫皖蘇區第四次“圍剿”由蔣介石親自指揮,他在漢口下達命令:“匪共為保存田地,始終不悟,應作如下處置:一、匪區壯丁一律處決;二、匪區房屋一律燒毀;三、匪糧食分給剿共義勇隊,搬出匪區外,難運者一律燒毀。須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否則剿滅難期,徒勞布置。”(轉引自《紅四方面軍戰史》,第202頁)接著還進一步提出“民盡匪盡”的方針,強令實行滅絕人性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
湯恩伯的部下李佑武回憶湯恩伯說:“1932年湯恩伯擔任第八十九師師長,率部參加對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第四次‘圍剿’,……每到一村,先將全村男女老幼驅集于村旁空地,然后將所有財物洗劫一空,放火焚燒各村莊……師部將15歲以上、60歲以下的男子選出,盡行屠殺,其余老幼婦孺,用武裝兵押送漢口,規定每天行程60里,許多走不動的老弱就被刺死于途中……。湯恩伯屠殺老百姓的方法更是慘絕人寰。他命令工兵營屠殺各團營連送來的15歲以上、60歲以下的男子,開始用槍打,隨后用大刀殺頭……最后他命令工兵營的士兵每班圍成一個圈,裝上刺刀,將被屠殺者一個一個地趕進圈中,由班長發口令喊‘殺’,士兵就用刺刀刺上去,同聲喊‘殺’,直到刺死為止。湯說:‘這樣既可以節省彈藥,又可以使士兵練習白刃戰。’”(胡學亮:《湯恩伯的“側面像”》,《縱橫》雜志2011年第6期)
1933年10月,筆者家鄉位于鄂豫邊的數萬百姓遭敵合圍,躲進萬字山中,敵人竟縱火焚山,結果1萬余人被活活燒死,其中大部分是老弱婦孺。當年國民黨軍究竟殺害了多少蘇區軍民,麻城乘馬崗區的人口變化也可見一斑。1926年乘馬區下轄13個鄉,總人口13萬,到解放初人口不足3萬。減少的人口中的大部分為遭遇國民黨軍的屠殺。再比如,乘馬崗王樹聲家族,在“土地革命”那10年里,損失100余人,其中大部分為敵軍殺害。試想,在這樣大范圍長時間對蘇區的血腥屠殺中,柴山保又如何能幸免?
從1932年7月開始的第四次“圍剿”和緊接著后來的“圍剿”歷時兩年多,鄂豫皖蘇區基本被摧毀。在敵人摧毀蘇區的行動中,王先生所在的易本部因屬“地頭蛇”,始終屬于急先鋒,兩年多時間,該部只干一件事,這就是搗毀蘇區,屠殺群眾。當年王先生一直身處該部之內,不可能渾然不知。并且,光山文殊寺是遭擄掠被害人的集結地和關鍵轉運所,而據《柴》文透露作者當年駐地為北向店,北向店離文殊寺僅十余里之遙,當年敵人此一惡行經年累月,轟動全國,作者近在咫尺,又處作惡的易部之內,真的會渾然不知?此外,作者在易本應部中一干就是5年,直到1934年冬。讓人聯想的是,此時鄂豫皖蘇區大勢已去,1934年11月,吳煥先、徐海東等率領紅二十五軍被迫長征。巧合的是,也就在此時,闊別數年的王先生“還鄉”王家灣。這一切表明,當年發生的事,作者并非渾然不知。可是,如今居然發生了嚴重“失憶”!還把屠殺群眾的罪名加在紅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