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豫皖白雀園大“肅反”

現今在中共的黨史、軍史及有關資料匯編中，對發生于1931年鄂豫皖根據地的白雀園大“肅反”運動，大多記述得比較簡略，有的則根本不寫。這或許因為此事件距今已80余年，史料難于收集；或因為這是一幕悲劇，人們不愿再多提及。筆者長期工作生活在當年大“肅反”運動的發生地——河南省光山縣，并多次前往當年被錯殺的紅軍指戰員殉難地及在原地上修建的“白雀園殉難烈士紀念碑”前默哀憑吊，同時也注意收集相關資料，現整理成本文，力爭還原當年那場大屠殺的歷史悲劇。

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及紅四軍的建立

1927年“4·12”蔣介石發動反革命政變之后，中共及時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于1927年至1929年間，在湖北、河南和安徽三省交界處，組織領導了黃麻起義、商城起義和六安起義。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先后建立起了鄂豫邊革命根據地、豫東南革命根據地及皖西革命根據地，并充分發動群眾，開展土地革命。于1930年4月將上述3個根據地連成一片，創建起了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又稱鄂豫皖蘇區）。并成立了鄂豫皖特區工農民主政府，組建起中國工農紅軍第一軍（簡稱紅一軍），由許繼慎任軍長，曹大駿任政治委員，徐向前任副軍長，熊受暄任政治部主任，下轄3個師，一個獨立旅和軍部教導隊，全軍共2100余人。正是有了這支革命武裝，中共曾先后粉碎了國民黨軍對根據地的3次“圍剿”，使革命力量不斷地壯大。當時根據地已擴展到黃安（今紅安）、麻城、黃陂、孝感、黃岡、光山、商城、固始、羅山、六安、霍丘、霍山和金寨等26個縣。

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和武裝斗爭的需要，根據中央關于改編全國紅軍的計劃，于1931年1月中旬，由許繼慎、曹大駿等率領的紅一軍與原戰斗在蘄（春）黃（梅）廣（濟）一帶由蔡申熙、陳奇等率領的紅十五軍在河南商城長竹園會師，隨后兩軍合編為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簡稱紅四軍）。該軍軍長、政治委員由中央派來的鄺繼勛（亦作曠繼勛）、余篤三（后為曾中生）分別擔任，徐向前任參謀長，曹大駿任政治部主任，全軍共12500余人，其戰斗力大為加強。

就在紅四軍組建不久，剛從蘇聯回國的張國燾（此前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受中央指派，從上海來到鄂豫皖蘇區在紅四軍中工作，擔任中央分局書記兼軍委書記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副主席等職。他忠實執行王明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初來乍到，又未做深入的調查研究，制訂出讓紅四軍東出安徽潛山、太湖，以攻打安慶的計劃，這就打亂了紅四軍正向南進軍，以籌集糧草，繼續擴大革命根據地的計劃。這樣兩者就產生了分歧，原本可以通過會議討論，分析利弊得失，最終統一認識，解決分歧的。可張國燾根本聽不進不同意見，撤掉鄺繼勛的紅四軍軍長職務，改由徐向前擔任，而且他對紅四軍中的高中級干部存有諸多猜疑，懷疑他們對革命不忠誠，甚至有“反革命分子在作祟”，有“AB團”“改組派”在后面操縱。所謂“AB團”，一般認為是英文“Anti—Bolsevik”的縮寫，意為“反布爾什維克”，它是國民黨于1926年在江西成立的一個以反共為目的的社會團體，但僅存在了3個月，而且人數很少，其影響力很有限。所謂“改組派”，系1928年在上海成立的一個國民黨派系，人數很少，存在的時間也不長。但一扣上這兩頂帽子，就為隨后開展的白雀園大“肅反”運動埋下了禍根。

大“肅反”運動的導火索

1931年9月中旬，根據張國燾的指令，紅四軍停止向南作戰，全軍開始移駐光山縣白雀園一帶，張國燾亦從鄂豫皖根據地駐地光山新集鎮（今新縣縣城）趕到白雀園，親自坐鎮主持開展大“肅反”運動。

白雀園為光山縣南部的一個大集鎮，地處光山、新縣和商城交界處，距光山縣城50余華里。它南倚大別山，淮河支流白露河穿鎮而過。這里交通便捷，南通武漢，北抵鄭州，東達合肥，西至信陽，都不到一天的行程；這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植被茂密，農作物以水稻、小麥、玉米、紅薯和豆類為主，為豫南的“魚米之鄉”，這或許正是張國燾下令紅四軍移駐白雀園一帶的原因之一（便于籌集糧草）。

白雀園大“肅反”有兩個導火索：一是幾個受傷被俘的敵軍軍官，在后方紅軍總醫院的食堂里投毒被查出后，在審訊時他們供稱其毒藥是由藥房司藥提供的，而這個司藥正是紅四軍第二十八團團長潘皈佛的妻子。于是張國燾便斷言這是“‘AB團’有組織的破壞”，并宣稱已破獲一起“炸毀醫院藥房，搶岳維峻（被紅四軍生俘的國民黨三十四師師長）出去的‘AB團’反革命案件”；二是國民黨特務頭子曾擴情與許繼慎為黃埔軍校一期同學，曾便以同學關系派特務鐘梅橋、任廉潔送來一封離間信給許繼慎，詭稱已與許繼慎密謀妥當，許答應將率部隊投奔蔣介石。光明磊落的許繼慎即將送信人逮捕，連同離間信一并送交紅四軍軍部，軍部認定這是“敵人用各種陰謀來破壞我們”，隨后又將此案交張國燾處理。不料曾擴情的這一惡毒陰謀竟成了張國燾發起大“肅反”的口實，他很快將這兩起事件硬同紅四軍南下行動所謂“違抗分局命令”聯系起來，從而斷定“民團偵探、蔣介石及赤區周圍各軍隊派來之偵探、改組派、AB團第三黨，在許多實際行動中已充分證明聯成一氣”，“必然有一個反革命的極大組織”。于是將涉嫌投毒案的潘皈佛之妻逮捕后嚴刑逼供，繼而又逮捕了軍委參謀主任李榮桂，再酷刑誘逼，竟炮制了一個所謂由許繼慎、周維炯、高建斗、廖業祺、肖方、吳荊赤、熊受暄、姜鏡堂及潘皈佛等9人（均為紅四軍軍、師、團級干部）為委員，許繼慎為主席的“九人委員會”，他們要把紅軍拉到長江邊，于9月15日舉行武穴暴動，投靠國民黨的冤案，于是一場“肅反”運動在鄂豫皖蘇區和紅四軍軍中展開。

大“肅反”大開殺戒

大“肅反”運動一開始，張國燾就加強了政治保衛局組織，在紅四軍中設立了“政治保衛隊”和“臨時軍事法庭”，以充實和強化肅反機構。同時，為防止在大“肅反”中部隊發生異動，又將各師、各團和各營以營為單位拆散后混編，以達到互相不認識，不便串聯通氣之目的。

在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之后，當有的紅軍部隊尚未到達白雀園之前，就在半路上將一些懷疑“有問題”的干部進行撤職逮捕，甚至槍殺。1931年9月13日，張國燾指令陳昌浩趕往麻埠接任紅四軍政治委員曾中生的職務，并逮捕了紅四軍二十八團團長潘皈佛，副團長傅丁超等二十余人，隨后又在商城斑竹園逮捕了紅三十團團長高建斗和政委封俊及紅三十五團團長王明、紅三十六團團長魏孟賢等人，有的未經審判，即被就地槍殺。緊接著在商城余子店又逮捕了紅十二師師長許繼慎和師政治部主任熊受暄。大“肅反”的底火越燒越旺，抓人殺人越來越多，正如徐向前元帥在《歷史的回顧》一書中所披露的：那時基本上是“一逼二供三相信，捕人殺人不講證據，全憑口供，許多刑罰駭人聽聞”，常常是“一株連一大片”，“從上面抓到下面，抓了就逼，供了就殺，殺了再抓，抓了又逼”，因而“造成了極端嚴重的赤色恐怖”。當時審批、拘捕和槍殺最嚴重的是以下3類人：一是從白軍中過來的，不論是起義、投誠的，還是被俘的，不論有無現行破壞活動，都要嚴查嚴審，一個也不放過；二是出身于地主、富農家庭的，不論本人政治表現如何，都必須逐個審查；三是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凡讀過幾年書，稍能舞文弄墨的，不管來自何地，家庭出身如何，都要經過“篩子”篩一遍。上述3類人在被審查時，少不了被刑訊逼供，且不容個人申辯，致使很多人都過不了關，冤死于大“肅反”運動中。當時所謂的“臨時軍事法庭”，常常是夜晚審訊，天亮后就拉出去槍殺。根據現有史料記載：1931年10月9日，大“肅反”開始不久，張國燾指使鄂豫皖分局向中央報告稱：“現在計逮捕反動分子六百人以上。”而到了11月22日，陳昌浩在彭楊軍事政治學校所做的《關于此次肅反詳情之報告》中披露：當時“共計肅清改逆一千人，富家及一切不好的分子一千五六百人”。

值得注意的是，張國燾在紅四軍中大肆捕殺紅軍指戰員的狂潮，也波及到鄂豫皖蘇區的地方政權，一些貧苦農民出身的黨政干部，許多人都在這次大“肅反”的濫捕濫殺中罹難。如當時光山縣蘇維埃政府及其下屬機關共一百余人，“肅反”時除幾名警衛員和炊事員之外，其余均被逮捕。縣政治保衛局局長帶著一位秘書，一夜突審達32人之多，保衛局局長審困了，就由秘書代審，第二天清早局長一看記錄，決定要處決16人，他也就批準執行了，可見當時殺人之輕率隨意。另據1936年印行的《光山縣志約稿·雜記》記載：肅改組派“專徐家畈一處，殺人填大壑，堆平屋梁。而每日在山谷挖坑，夜驅士卒填之，更不計其數”。光山潑陂河鎮旁有一條小河，小河上建有一座講究的石拱橋，原為當地一處風景，可大“肅反”時，被殺者多被從石橋上推下去，尸體竟將河水堵住，可見當時殺人之多，真是慘不忍睹！

據有關史料記載，白雀園大“肅反”，在將近3個月時間里，共肅掉了2500名以上的紅軍指戰員和一大批地方干部，而當時紅四軍不過15000余人，足足肅掉了1/6，這其中有軍級干部17人，師級干部35人，團級干部44人，營、連、排級干部就更多了，這些被冤殺的高、中級干部中，除前文已提及的許繼慎、周維炯（紅十一師師長）、姜鏡堂（紅十一師政委）、熊受暄、李榮桂、廖業祺（紅軍獨立旅旅長）、肖方（紅十二師副師長）、潘皈佛、傅丁超、高建斗、封俊、吳荊赤（紅三十四團政委）、王明、魏孟賢等，其他軍、師、團級干部還有紅四軍政治部黨委書記胡明政、組織部部長淥禹原，紅十二師政委龐永俊，紅十師副師長程紹山、師政治部主任關淑衣、師參謀主任柯柏元，紅二十八團政委羅炳剛，紅二十九團團長查子清、團政委李侯石，紅三十二團政委江子英，紅三十三團團長黃剛、團政委袁皋甫，紅三十六團政委王天明，紅三十八團政委任難，等。紅四軍軍長徐向前之妻程訓宣在“肅反”中也被秘密處死，當時徐軍長并不知情，直到回延安后才得悉此事。另外，在地方紅軍系統和地方政權中，也有不少干部在大“肅反”中慘遭殺害，這其中有鄂豫皖軍委副主席鄭行瑞、軍委政治部主任王培吾、軍委秘書長程翰香、光山獨立師師長羅明高、獨立團政委郭步儀、光山軍區指揮部參謀主任張炳南、光山赤衛軍團長彭開堯、光山代理縣委書記來選安、縣革命委員會主席黃介人、縣蘇維埃工農銀行行長周保信等等。

白雀園大“肅反”之后，張國燾又搞了幾次小的“肅反”，重點是打擊那些對他推行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冤殺大批紅軍干部不滿的人：1933年夏，原紅四軍軍長鄺繼勛，在四川通江洪口被張國燾秘密殺害；1935年8月，張又將原紅四軍政治委員曾中生在四川西北部的卓爾基殺害。

大“肅反”大大削弱了紅軍隊伍，造成鄂豫皖蘇區第四次反“圍剿”失敗，紅四方面軍（由紅四軍和紅二十五軍合編組成）主力，不得不于1932年10月，離開鄂豫皖根據地，向陜南川北大轉移。

遲到的真相與榮譽

1937年4月，時任國民黨江蘇省政府委員、江南行署主任兼江南挺進第二縱隊司令的冷欣，在與我新四軍第一支隊司令員陳毅同志會面時，曾洋洋得意地說：“我們在鄂豫皖略施小計，你們便殺了許繼慎，當時我們還不相信呢。”敵人“略施小計”，搞挑撥離間，張國燾竟信以為真，竟成為白雀園大“肅反”的導火索，一下槍殺了那么多優秀的紅軍指戰員和地方干部，真是可氣復可恨！

1945年中共七大會議上，譴責了張國燾的罪惡行徑，當年蒙受不白之冤的許繼慎、周維炯、鄺繼勛、曾中生等一大批被錯殺的紅軍指戰員得到了平反昭雪，并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上世紀80年代初，在白雀園大“肅反”50周年之際，中共光山縣委、光山縣人民政府及全縣80萬人民，在當年紅軍指戰員殉難地白雀園香爐山上，建起了一座高聳的紀念碑，徐向前元帥親自題寫碑名——“白雀園殉難烈士紀念碑”。紀念碑位于蒼松翠柏之間，莊嚴肅穆，現已被確定為當地市、縣兩級黨員及青少年革命教育基地。與此同時，許繼慎烈士的故鄉安徽省六安市，當地黨和政府亦在六安市修建了“許繼慎烈士陵園”，徐向前元帥親筆題寫了“中國工農紅軍第一軍軍長許繼慎同志之墓”的碑文，同樣也被列為當地黨員及青少年的革命教育基地。

1989年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軍事卷》，經中央軍委審批，許繼慎、曾中生被評定為我黨36位開國軍事家之一。2009年，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由中共中央宣傳部、組織部、解放軍總政治部等11個部門組織的“雙百”人物評選活動，許繼慎、鄺繼勛名列于“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中。上述這些崇高的褒獎，雖然來得晚了一些，屬于遲到的榮譽，但它同樣可告慰長眠在白雀園的殉難烈士們的英靈，同時它也昭示后人“左”傾機會主義對中國革命造成了多么嚴重的損失，這可真是用鮮血換來的教訓啊！這樣的歷史悲劇永遠不應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