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了分水嶺,七月悶熱的空氣就像開閘的洪水涌進車廂,一連串帶著濃重困意的哈欠就侵襲而來,羅凱南順勢躺倒在椅背上,就在將睡未睡即將睡著的當口,老黃海汽車一個聲勢浩大的急轉彎將他搖醒。抬起迷蒙的腦袋想了半天,他才清醒過來這會兒正坐在出山的班車上。
從下午兩點到三點發車,團政治處的王主任就一直在給羅凱南叮囑兩件事,一是保證新學員的安全,二是保證李干事的安全。王主任說完一遍,羅凱南就承諾一遍說,主任放心,肯定沒問題。主任接著叮囑,安全工作抓不好,一切等于零。羅凱南繼續承諾,主任放心,我們保證安全回來。主任又說,所以干什么都要想得周到做得仔細。羅凱南一個勁點頭“嗯嗯嗯”,主任又說……說著說著就到了三點。主任說,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到了,你趕緊上車吧。又叮囑李干事,一切都聽羅營長的。
聆聽王主任叮囑之前,羅凱南有一件緊要的事情,就是到團部前面的河里給四歲大的兒子蘿卜頭抓一條小鯉魚,蘿卜頭說過,養一條山里的小鯉魚,就算經常看不見爸爸,看到小鯉魚,也能想起爸爸。小蘿卜頭的一番童言讓羅凱南很感動,當時最大的念想就是趕緊抓條能讓蘿卜頭想起自己的小鯉魚。這是去年秋天的事。回到團里,任務一個接一個,等羅凱南有時間出山回家的時候,河已經冰封。羅凱南想著,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一等,就等到了春天,可春天他只出過一次山,還是到別處執行任務,小鯉魚的事也就擱置了。這次的出山也事發突然,正貓在陣地里進行線路改造,冷不防就被政治處王主任招了去,中心思想就一件事,對羅凱南而言卻是有喜有憂。喜的是提前半年晉升正營職,憂的是必須離開干了八年的老單位,從電力營副營長乾坤大挪移到一座大山相隔的警衛營當營長。此次主任召見不是征詢意見,而是正式通知。就這樣,組織程序尚未全套履行,羅凱南就以警衛營長的身份領受任務,帶著干部股的李干事到皖水市接特招到團里的剛剛大學畢業的新學員。一聽能出山,羅凱南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蘿卜頭的小鯉魚,簡單收拾一下就往外走,已經看到團部門前那條歡快奔騰的小河了,他知道那里面有許多自由自在的小鯉魚,只是不知道哪一條會成為蘿卜頭的新朋友,他覺得抓上兩條或者三條更好一些,蘿卜頭高興,小鯉魚們也互相有個伴。可就在這時,王主任出現在了宿舍樓門口,羅凱南不確定王主任是專門在等他,還是偶然碰到,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主任一番教誨給他捉魚的念頭打了個死結。
周末班車是團里所在的深山禁區通往皖水市的重要交通工具,每周一班,周五下午出山,周日下午進山。符合請假條件的官兵都可以在周末坐班車出山,雖說團里符合外出條件的官兵不下兩百人,但繁重的任務加上星羅棋布的值班要素,能夠趁周末脫身出趟山的,也就十幾二十個人。
李干事晚羅凱南幾年畢業,在警衛營的哨所當了三個月排長,因為政工干部短缺,就提前到政治處幫助工作。禁區的團里有規定,家屬或對象不在市區的不能出山享受周末雙休,李干事年近而立,可一沒對象二沒家屬,除兩次因執行任務與繁華的皖水擦肩而過外,沒進過市里,主任對他接新干部一大堆的不放心,可又沒有其他人可派,只能一個勁叮囑羅凱南。
羅凱南和李干事不熟。李干事卻熱情,每次老遠見了都喊一聲“羅營長好”,羅凱南對于如此大張聲勢被叫成營長有些不自然,副營長就是副營長,去掉“副”字讓他有一種行竊沾光的窘迫,但又不便為此事專門糾正李干事,每到這個時候,羅凱南習慣地微笑點一下頭,也就過去了。
這一次再叫羅營長,羅凱南就坦然許多,早前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窘迫也蕩然無存。車子啟動后,李干事就主動和羅凱南熱絡地聊開了。李干事說,羅營長,我還是你的兵呢。羅凱南知道李干事是說曾經在警衛營哨所干過三個月的舊事。羅凱南說,現在你可是團里的大干事,以后還要多多指導我們警衛營的工作。李干事說,沒問題,有事打招呼就行。
車過望夫石,讓羅凱南走了神。
望夫石是不知哪一年從山上掉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數年的風吹雨淋,愣是鬼斧神工雕琢出一個女性的輪廓。路經此地的官兵說,這就是一個想念丈夫的軍嫂,不能相見只能日日在此守望,遂為其取名望夫石。團里所在大山是名副其實的軍事禁區,從選點駐扎開始,外人概莫能入。一茬茬的軍嫂只能是隨軍不隨隊,遠遠住在皖水市里,等待深山里的丈夫一月兩月或者半年探家一次。時間能將所有的不能忍受慢慢雕琢成習慣,官兵們習慣了,軍嫂們也習慣了。此刻,羅凱南關注的重點不是望夫石,而是與望夫石隔路相望的那一潭碧水。還是八年前剛畢業的時候,佩著紅牌學員肩章的羅凱南第一次進山,帶隊的干部看時間尚早,便在此停留,給新學員講望夫石的典故。亢奮難耐的羅凱南卻意外在溪水匯聚的池塘里發現一條條活潑的鯉魚,甚是興奮,卻沒敢聲張,怕擾了帶隊干部講解望夫石的興致,只靜靜觀望那一條條美麗鯉魚擺動紗袖一樣的尾巴,從深水到淺水,從此岸到彼岸。一晃八年,他竟再沒有在此停留過,但小鯉魚擺動尾巴的畫面卻深深印在了羅凱南的腦海里。一瞬間,擺動尾巴的小鯉魚就和蘿卜頭的小鯉魚相遇了,他想在這潭碧水里為蘿卜頭找一個新朋友。可一車人呢,羅凱南終究沒有喊出口。
車子駛過彎急路窄的風雷谷就算是出了山,前面是一馬平川的寬闊馬路,老黃海也煥發出勃勃生機,展現出風馳電掣的強勁動力。六點鐘不到,就抵達軍部家屬院門口。遵循王主任的命令,羅凱南準備先安全地把第一次到皖水的李干事送到團里設在軍部家屬院的聯合辦事處,可李干事堅決不同意,說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羅凱南堅持不過,就離開家屬院,朝住在商品房小區的家里趕。明天開始,新學員就會陸續到聯辦報到,他和李干事要負責安排食宿,并于周日帶著學員乘大轎車返回團里。
“趕快走吧,嫂子都等急了。”看著頻頻回首的羅凱南,李干事催促說,“明天早上你也不用急著趕來,這邊有我呢。”
坐到出租車里,羅凱南又想起了蘿卜頭的小鯉魚,轉頭叮囑司機說,到最近的花鳥市場。司機遲疑一下,嘟囔說,已經這個時候,早都關了門。羅凱南說,說不定呢,去看看再說。司機一腳油門,車子飛馳而去。
二
摁了兩通門鈴,里面卻沒有絲毫動靜。羅凱南開始摸鑰匙,就在這時,門“哐當”打開了。掛在把手上裝魚的塑料袋應聲掉落,兩條金魚驚恐地躺在地上竭力擺動尾鰭。
妻子劉美麗的突然出現驚了羅凱南一跳,來不及多說,他沖進衛生間取拖把,拖把取出來又看到兩條垂死掙扎的金魚,跑進廚房拿起塑料盆子接水。劉美麗喊叫說,你干嘛,那是拌菜的盆子。羅凱南沒理會,接上水,把兩條金魚小心翼翼放了進去。魚兒得水,又恢復了龍騰虎躍。羅凱南放下金魚,開始清理里面的木地板,接著是外面的瓷磚地面和樓梯。關門拎包進來的時候,劉美麗站在原地冷冷望著他。
“咋了,倒像是沒見過一樣,這樣直愣愣地看。”羅凱南強做輕松,點一下劉美麗的鼻尖,劉美麗不耐煩地把頭扭向一邊,仍舊那樣看著羅凱南。羅凱南視而不見,放下包,到臥室更衣,到衛生間擦洗。
再回到客廳的羅凱南四處環視,想尋個合適的地方把金魚放起來,試了幾次,茶幾不行,飯桌不行,冰箱頂上也不行。他自言自語說,明天得買個魚缸回來。又問劉美麗:“你說說,魚缸放哪里合適?”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劉美麗冷冷拋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逼視著羅凱南。從開門見到羅凱南那一刻起,她就把這句話像上膛的子彈一樣放到了嘴邊,忙活半天,羅凱南并沒有給她發問的機會。
“容我再想想。”羅凱南暫時把裝金魚的盆子放在飯桌上,見金魚浮在水上一動不動,便伸出指頭攪動一下,受到驚嚇的金魚開始亂竄。
“想想,想想,老是想想,你都想想多長時間了,難道還沒想明白?”劉美麗溫文爾雅的女低音一遇到激動情緒干擾,就變頻為男中音,夾雜著嗓子撕裂的聒噪。她盡量在克制自己的情緒和聲音,顯然,她清楚自己的弱點所在,即使此刻,她也不樂意任何人聽見自己變頻的聲音。
“這是個大事情,我的意思是——”羅凱南溫婉地望著劉美麗,盡量平復她的情緒,她對他激動,就說明她重視他,在乎他,這一切他懂得。
“當然是大事情,要不是大事情我還用等待你的同意和批準嗎?”劉美麗壓低了聲音,但能聽出來,她的憤怒和不滿正從鼻腔里汩汩而出。
門鈴響起的同時,外面也響起蘿卜頭喊劉美麗的聲音。羅凱南打開門,鄰居牛秀娟正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立在門口,見羅凱南開門,便驚訝地對蘿卜頭說,看這是誰回來了,還認識不?蘿卜頭嬌羞地望著羅凱南,羅凱南做出抱他的姿勢,蘿卜頭才高興地撲進羅凱南的懷里,得意揚揚地望著牛秀娟的女兒金豆豆。金豆豆卻笑蘿卜頭說,小孩子才讓爸爸抱呢。聽這樣說,蘿卜頭就掙扎著從羅凱南的身上下來,沖進門里找媽媽。
劉美麗和牛秀娟同住一樓,本不認識,直到蘿卜頭和金豆豆在幼兒園報名的時候拉幾句閑聊,才知道兩家竟是隔壁,幾年時間竟不識,真是天下神奇,世風拘謹。搭上線了,慢慢就熟絡起來,每日接送孩子同去同回,后來牛秀娟提議,為了節省人力成本,索性兩人輪流值班,倆孩子一起接,一人一周。劉美麗當然沒有異議,遂達成協議。
蘿卜頭人小,記性卻不差,等羅凱南關門進來,他首先惦記的就是小鯉魚。羅凱南指指桌上的盆子說:“你看看那里面。”小家伙一把抓住盆沿就往懷里拉。羅凱南一邊喊著慢點,一邊湊上前去護住盆子,怕被蘿卜頭拉掉在地上。踮著腳看一眼,蘿卜頭就不高興說:“咦,咋是金魚?”
“鯉魚金魚都是魚,差不了多少。”羅凱南把盆子重新推到飯桌中央,半蹲下身子,眼睛對眼睛給蘿卜頭解釋,“金魚還比鯉魚更好看呢,你瞧,紅色的脊背,紅色的尾巴,多么漂亮啊。”這樣說著,他心里先過意不去,兒子說了,要看見山里的小鯉魚才能想起他,而自己,卻拿買來的小金魚糊弄。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蘿卜頭較了真,氣呼呼板起臉來,“金魚不是鯉魚,我不要金魚,就要鯉魚,就要鯉魚。”委屈引出了一串眼淚。
羅凱南一時手足無措,望一眼劉美麗,劉美麗與他橫眉冷對。怕蘿卜頭犯脾氣打翻盆子,羅凱南站起身把盆子又往里面挪了挪。轉身的時候,劉美麗已經抱起蘿卜頭去了臥室,砰的一聲,把羅凱南甩在了門外。無可奈何望一眼酒紅色的木門,羅凱南系上圍裙進了廚房。
“金魚死了,金魚死了。”正在清洗碗筷的羅凱南跑出來時,兩條金魚已經齊刷刷翻著淺紅色的肚皮一動不動。望一眼視若無睹的劉美麗,她全沒有關注兒子的喊叫,也沒有關心兩條金魚為什么會突然死去。蘿卜頭好像很討厭這兩條鮮活生命的到來,金魚的死去給他帶來了明顯的快樂。
兩個月沒有回家,躺在床上,劉美麗卻給了羅凱南一個穿著黑色睡衣的脊背,羅凱南按捺不住,掰了兩次,卻沒有將劉美麗掰過身來。劉美麗還是那句話,到底去還是不去?羅凱南不知道怎樣回答,也就沒有應聲,兩個脊背在暗夜里就像兩支對壘的軍隊,兩相無言,浸于沉默。羅凱南胡思亂想睡不著,就抬起身子,打開臺燈,拿起一本《人民文學》翻看。
劉美麗是羅凱南理工大學的同學,大一相識,大二相戀,從他們自由組合到一起開始,就被公認為是理工大學最郎才女貌的一對。劉美麗死心塌地跟了羅凱南就像一個忠實的股民選了一支自認為一枝獨秀的股票,羅凱南很長一段時間也的確給了劉美麗這種積極向上的成就感。他是學生會主席,他得全額獎學金,他參加全省的英語口語競賽,他的優秀常常令她折服,劉美麗經常面對墻壁聯想,就算羅凱南是別人的男朋友,洞察了他的優秀,她也會使盡手段把羅凱南變為自己的男朋友。對優秀男生的渴望就像對高檔化妝品的渴望一樣,能夠給女人帶來美麗,也能給女人帶來力量。沒有人敢否認羅凱南是那一屆乃至整個理工大學最優秀的人,至于他將來能成為一個身價億萬的富翁還是一個卓有建樹的科學家,都不是難事,只要他選擇隨便哪條路走下去,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能實現。
羅凱南能夠給劉美麗帶來無窮無盡的預期,作為一個女人,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值得期待。那時候的劉美麗喜歡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一覺醒來,她真不知道羅凱南又會為他們繽紛多彩的生活帶來多么巨大的變化,即使暫時沒有變化,他們也是幸福的,能力是世界上面額最大的支票,跟了羅凱南,她就能在那張支票上隨心所欲填上一個數字,劉美麗沒有經歷過那種生活,卻可以盡情想象那種生活,天堂怎樣,那便是怎樣。
大四畢業前夕,就在劉美麗艱難地為羅凱南在考研還是留學之間抉擇的時候,羅凱南自作主張選擇了第三條道路——當軍官。劉美麗堅決不同意,羅凱南說,假以時日當個將軍不也一樣很威風嗎。一個將軍的許諾綁架了劉美麗,她欣喜地憧憬說,那我就是將軍夫人。
從中尉到將軍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八年,羅凱南在路上。之前劉美麗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她懂的,一天建不成羅馬,一天也干不成將軍,已經是副營長了,離將軍還會遠嗎?的確,羅凱南是同批入伍學員里進步最快的,轉眼,副營長晉升為營長,距離將軍又近了一步,可還沒等用這個好消息鼓舞劉美麗的斗志,一場同學會就徹底摧毀了劉美麗的憧憬和希望。
一群青春時候認識的陌生人在別離多年后變成中年人,因為同學的名義又坐在一起,能來的、敢來的,多半是混得不錯的,原本劉美麗以為作為一個營職軍官的夫人,也當屬在混得不錯之列,可一落座,她就后悔了。這些珠光寶氣的男人女人一開口就談論車子、房子、投資、出國,她作為一個小學教師根本插不上嘴,那種無所適從簡直是無以復加地令人沮喪。
同學會歸來,劉美麗就開始極度不平衡起來,別人有寶馬有別墅,人生暢快活得瀟灑,可她有什么?兩人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也就八千塊,買不起房買不起車,雖說羅凱南的單位從理論上來講能分上公寓房,但論資排輩連團職干部都在等著,一個營職干部更不知道要熬到牛年馬月,就這樣常年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將就著。劉美麗悲戚地想著,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終日辛苦,卻是無家無業,一無所有。劉美麗覺得歸根結底在于羅凱南入錯了行,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羅凱南錯了,她就錯了,他們的生活也就錯了。劉美麗半夜三更把電話打到羅凱南宿舍,疾風驟雨般說:“我告訴你,必須年底脫軍裝轉業。”沒頭沒腦地說完,劉美麗就掛了。
之后但凡羅凱南回家,或者打電話的時候,劉美麗總是有意無意提出轉業的話題,后來提得多了,羅凱南就耳朵生繭,充耳不聞,每次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他知道劉美麗心里想什么,也知道生活的軌道不可能鋪設到劉美麗心里去。就在兩個月前,劉美麗給羅凱南找到了出路,是到一家公司當主管,月薪兩萬,而且以后可能更高。說出這個信息的時候,劉美麗不是與羅凱南商量是否可行,而是告訴他從現在開始就休假,先去試工作,然后接著向單位謊稱不適休病假,到年底再辦理轉業手續。聽完劉美麗的安排,羅凱南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
劉美麗為了達到讓羅凱南轉業的目的用了各種辦法,有一次在電話里甚至不惜亮出底牌,她威脅羅凱南說,到年底要是不轉業就離婚。羅凱南愣怔了片刻,勸慰說,又不是小孩子了,整天亂說話。劉美麗竭力控制著已經破開的嗓子說,誰胡說,你不轉業咱年底就離婚,我說到做到。
那通電話之后,劉美麗就對羅凱南冷冰冰,她用她的冷暴力對抗羅凱南的堅持。羅凱南改變不了劉美麗的想法,就只得忍受她的冰冷。
三
手機鈴聲響了很長時間,全神貫注看書的羅凱南才意識到有電話。山里的禁區沒有手機信號,就算把手機帶在身上,也只能當鬧鐘用,而且找不到信號的手機不斷搜索信號,非常費電。長此以往,山里官兵就大多與這個山外人難舍難分的物件絕緣,只是外出時為便于聯系才帶上。用得少,羅凱南就對手機鈴聲不敏感,起初以為鬧鐘,掃視一圈,才見手機在床腳的桌子上歡快地泛著藍光。接起,是李干事邀他消夜。拒絕,無果。
包間可容八到十人,卻只坐羅李二位。雖然已近午夜,可大廳里的散座仍是熙熙攘攘,只有不多的幾個空位。羅凱南說,要不就坐外面吧。李干事笑著起身呼喊完服務員,回頭說,跟羅大營長吃飯,必須在包間里。見如此說,羅凱南也只能笑笑。李干事讓羅凱南看菜單,羅凱南說,隨便就行。很快,一桌子涼菜燒烤啤酒就擺了上來,大葷大素,頗為豐盛。
羅凱南見此突然想起山外戰友對禁區官兵的一番調侃,說但凡出山后在外面上高檔飯店、買高檔商品、購物不還價的軍人必是禁區出來的。
羅凱南對此很認同,可能正如方才李干事所說,禁區官兵一年半載難得出來一回,既然出來,就有一種好好享受城市繁華的心理,所以辛辛苦苦在禁區攢下的錢,在皖水市里就像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走了,羅凱南當電力營副營長時的一個士官,下山一次用掉了兩萬塊。
說談之間,幾瓶酒下肚。趁著酒勁和話頭,羅凱南也不隱藏,說到劉美麗一段時間來對他橫眉冷對的細節,心中悲戚,眼睛里竟然流出淚花來,擦一把,端起杯子又灌了滿滿一杯啤酒。
李干事給羅凱南把酒滿上,小心地說:“這個也不能全怪嫂子,生活在愛比富說闊的人群中,難免要和每天接觸的人比較,比來比去,發現我們這些軍官什么都給不了她們,原來那些虛幻的光環就頃刻間化為烏有,發脾氣情有可原,逼迫你轉業也情有可原。”李干事問,“那老哥你怎么決定的,肯定不走吧?”
落寞地抬頭望一眼墻角,羅凱南說:“我也不知道,她說年底不轉業就和我離婚,我不想走,可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如果在家庭和待在禁區之間做選擇,我還真是為難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其實也好辦。”李干事抬起頭來看著羅凱南,從羅凱南憂愁的眉宇間,他能看到無奈,那種平素隱藏起來的無奈只有在啤酒的浸泡下才能顯出原形,他之前怎么也不會想到,朝氣蓬勃志得意滿的羅凱南也要面對如此多的家庭矛盾和無可奈何。
李干事緩緩地問:“你想想,嫂子讓你轉業并不是因為她在心底里抵觸這個職業,而是因為這個職業不能帶給她想要的生活。如果,咱們打個比方,如果你既穿著筆挺的軍裝,又能讓嫂子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那么她肯定不會再堅持讓你轉業,是不是這個道理?”
“正因為是這么個道理,所以我無法改變。”羅凱南第一次有機會把內心的苦楚說出來,他憋了很久,愁苦而且委屈,也不知道能給誰說,就在心里藏著,此刻,望著對面虔誠的李干事,羅凱南有了強烈傾訴的愿望。他說:“我也不知道劉美麗為什么和那些人一樣,他們總在比這個比那個,比來比去永遠沒有盡頭,為什么追尋的總是物質的東西而不是內心的充足,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有和諧的家庭,有穩定的工作,有偶爾能旅游的假期,還有什么不好呢,為什么不滿足。如果今天像你說的,我轉業另謀職位賺錢滿足了她對物質的需求,那么,這個社會上還會有很多永遠比我富足的人,她是不是又會逼迫我變成那些人。”
李干事沉默片刻說:“沒有那么嚴重吧,嫂子只是想讓生活更美好。”
“我可不能按照她說的做。”羅凱南垂著頭,弄不清楚是事裝在心里難受還是酒沖到頭上難受,猛然,他又仰起臉來說,“可是,劉美麗要是真跟我離婚怎么辦,她那脾氣可真是說得出做得出。真要離了,就跟樹葉離開樹枝一樣,他們會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真是不可挽回了。”
“多往好處想,不會有那么一天的。”李干事肯定的語氣讓羅凱南稍感寬慰。
“好兄弟,但愿你是無所不能的預言家。”羅凱南笑著對李干事說。
羅凱南說完他和劉美麗的煩心事,又聽李干事的故事。李干事說他最遲明年年底脫軍裝走人,已經談妥了到一家中國五百強企業,最起碼一去就能干個部門領導。見羅凱南沒有重視“部門領導”這個關鍵詞,李干事主動抖包袱問:“你知道我為什么敢說能當那個大公司的部門領導嗎?”
“不知道。”羅凱南望著李干事,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做著怎樣的盤算,但知道,他和自己是迥然不同的,或許他和劉美麗是一路人。想到這里,羅凱南有些難過,劉美麗是自己的老婆,可此刻他卻臆斷劉美麗和別人是一路的。和自己的老婆走不到一路,除了老婆的執迷不悟,自己肯定或多或少是有問題的。羅凱南走神了,眼睛盯在桌面上一動不動。
“告訴你。”李干事神秘地說,“五百強企業是我們市里的,企業老總有個不成器的兒子。這個兒子是老總快五十歲時才生下的,嬌慣壞了,本想送到牛津哈佛這類學校留學的,沒想到高中沒念完就念不進去了,死活不去學校,社會上混了幾年,進出派出所已成家常便飯。老總有錢,但他也擔心,再有錢等他百年之后,也不夠這個兒子敗的,于是想方設法要給兒子找個鐵飯碗。可你也知道,現在地方上編制卡得嚴,而且講究陽光招聘,何況老總是市里的名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許多事情反而不好辦,老總花錢不少,事情總辦不成,結果這事就拖到我知道的時候。”
李干事自己抿一口酒,又說:“這世界上的事情也奇怪,這件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偏不偏巧不巧,就被我碰上了。當時老家給我介紹的對象恰好在這家企業辦公室,閑聊說起這事,我當下就去找老總,說這事我能辦。”
“你咋就能辦?”羅凱南望著得意揚揚的李干事,來不及猜,緊忙著問,“到底多大個事,老總辦不成你就能辦成?”
李干事說:“我選擇了曲線救國,先把老總的兒子弄到部隊,然后待上兩年再名正言順回到地方安排工作。”李干事的眉毛得意地朝上揚著,羅凱南這才意識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有一些李干事這樣的人,不管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遇到什么問題,他們總是有辦法的,能夠讓困難的事情變得簡單,能夠把不可能的事情變得可能,即使沒有大的權力沒有廣闊的平臺,但他們依舊能夠發揮出自身蓬勃的熱量,站在聚光燈下長袖善舞。
羅凱南充滿了疑惑,想了想,沒想通,就問李干事:“你不是說那個老總的兒子進去過嗎,有犯罪記錄能當得了兵?檔案查不出來?”
李干事低著腦袋朝羅凱南湊了湊,得意之情沒有絲毫減弱,他壓著聲音說:“這都不算事,老總有的是錢,錢都能擺平。”
“弄成了?”羅凱南盯著李干事關切地問。他的關切不是對老總兒子產生了跨階層的同情,而是緊張于一條底線是否被輕而易舉地越過。
“那還用說。”李干事嘿嘿笑著說,“對象沒談成,卻整成一件大事。老總說了,這兩年我只要照看好他孩子,他孩子回地方上班之日就是我脫軍裝到他公司大展宏圖之時。”
“這也難辦了吧。”羅凱南的擔憂在李干事的三言兩語間就變成了現實,他茫然想著,是不是自己落伍了,陳腐了,總以為金規鐵律的條框,在別人那里就是十厘米高的門檻,抬起腳來就能輕易越過。又憂心忡忡地替李干事發愁說:“這當上兵了,還要你照顧,天南海北的,照顧得過來嗎?”說完又緊接著補充問了一句,“那孩子最后在什么地方當兵?”
“不遠。”李干事詭秘地說,“就在山里的禁區。”
“你小子真有本事。”羅凱南畢業第二年接過一次新兵,之前也聽說過別人如何一番運籌把非征兵地的新兵曲里拐彎弄到了部隊里,但真去接兵,他才發現事實和傳說相差十萬八千里,想通過非常規渠道辦成一件事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關,每一關都要求人看臉色,每一關都不好過。當年一個領導安排跨區域接一個親戚孩子,他費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沒有辦成,暫且不論主觀原因客觀原因,反正事后那領導對羅凱南表達了言語激烈的不滿,得虧那個領導后來調往別處,否則他還真要后果自負。這回聽說李干事不但辦成老總孩子當兵一事,而且把孩子接到禁區里,自然不可思議。
“可是,計劃不如變化大啊。”李干事無奈地搖搖頭說,“原本以為進了部隊,那小子就能順理成章干兩年然后轉業到市里上班,可上面的規定突然變了,當兵不滿十二年一律不予安排工作,計劃沒有變化快。”
“是啊,一切總在變來變去。”聽此一言,羅凱南深有感觸,也跟著感慨起來,“事在變,人也在變,誰知道都要變成什么樣子呢。”
李干事望一眼這邊絮叨的羅凱南,又繼續強調說:“就算變了,這事也要干成。”欲言又止間,他全神貫注注視著羅凱南,絮叨完的羅凱南抬頭與李干事目光遭遇瞬間,看到一股強勁的能量穿越煙霧繚繞的空氣,電流一樣傳遞而來,未及感受,就聽李干事問他,“你知道嗎?”
“什么?”羅凱南虔誠地望著李干事。
“那個老爺子愿為他兒子安排工作拿出十萬塊。”李干事把面前的酒杯、碗筷推向一邊,雙肘倚在桌沿上,左手攤開伸出五個指頭,停頓片刻右手再攤開,同樣伸出五個指頭,強調說,“真金白銀的十萬塊現金。”
“真是有錢人。”羅凱南搖搖頭說,“可這十萬塊也不能改變政策。”
“政策變不了,可是思維能變,人能變。”李干事收回雙手,向后一靠,微笑地望著羅凱南,“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羅凱南覺得李干事的眉宇間深藏著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成熟,緩緩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是幫老總孩子安排工作的鬼可是不好找。”
“這事不一定鬼才能做,各路神仙都能。”李干事說,“現在能解決這一問題的就是讓老總的孩子提干,我詳細了解了一下,實現這個目標的條件有兩個,一是當班長,二是兩個三等功。”
“戰士立功可不容易。”
“憑自己努力不容易,可要是上面有人關照就不一樣。”
“看來你已經想好怎么做了?”
“我想好沒用,關鍵是仰仗羅營長,羅老哥。”
“我……”羅凱南皺起眉頭,有點猝不及防。
“老哥沒想到吧?”李干事咧嘴笑著說,“我剛才給你講的,就是魯一光的事情,別看這小子不顯山露水,他父親可是億萬富翁。”
魯一光這個名字羅凱南并不熟,只是在電力營的時候總聽戰士提到警衛營有個富家子弟跟別人不一樣。其他戰士積極表現要往以訓練艱苦聞名的鋼刀一連調,可魯一光三番五次要求當豬倌。也不是跟“二師兄”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喂豬總比高強度訓練輕松,沒想到李干事所言的老總孩子就是這個大名鼎鼎的富二代豬倌.羅凱南的腦子里突然活躍出一群花白色皮囊的精壯豬仔,哼哼著奔向剛剛倒滿的食槽,食槽太小,豬太多,供不應求,它們為了進食彼此沖撞擠壓,后面的騎到了前面的身子上,前面的不滿,哼哼著晃動,后面的掉下來,順勢將身體插在了前面,被擠到后面的又重復所有落在后面的豬們的慣常動作,如此往復,熱鬧非凡。
“這事還要拜托你。”李干事半張著嘴望著羅凱南,似乎在準備著,一旦羅凱南有推諉之詞,他就立即啟動嘴巴,去擋住他說服他。
“這個——”羅凱南剛從一群豬的歡快爭搶食物中擺脫出來,他在惋惜豬的命運,它們從一出生就在等待死亡,每一次進食都是一次肥胖壯碩的過程,都是距離死亡更進一步,它們肯定不知道,喂養它們的人類總在虎視眈眈盼望著,盼望著它們吃下廉價的飼料,長出滾滾肉膘。轉念一想,或許聰明的不只是人,豬說不定有自己的想法,豬清楚不可更改的宿命,既然不可更改,為什么要講究體態形狀,為什么要在乎別人的嫌棄咒罵,索性不管不顧,放開了吃喝,自由自在生長,死就死吧,反正歡快壯碩地活了一回。從豬的世界里回過神來,李干事正充滿渴望地注視著羅凱南,他咂吧一下嘴唇說:“魯一光的情況我還不太熟悉,等我回去了解情況后再想想辦法。”羅凱南沒法拒絕,卻有一種抗拒的本能。
“對于他當老總的老子來說,十萬塊可真不算多。”李干事把“十萬塊”三個字咬得梆梆響,抬起眼皮直勾勾望著羅凱南。
羅凱南捉著筷子夾碗里最小的一顆橢圓形老醋花生,夾住了,掉下去,再夾,又掉下去,戳來戳去,那顆小花生被戳到一碗花生的里面,遁了形,羅凱南扒拉扒拉,尋找未遂,胡亂夾了一顆大的,放在嘴里,連續咀嚼起來。“這個泡的時間太長,酸牙齒。”羅凱南憤憤不平地評價說。
“你想想,十萬塊買一個干部當,這可是天下最劃算的買賣。”李干事也夾起一顆花生米,放進嘴里來不及咀嚼,又放進去一顆,抿嘴,又是一顆,七八顆甚至快十顆的時候,他一并動嘴,花生米的碎渣在李干事的嘴里就如同攪拌機里的水泥一樣上下翻動,羅凱南把那片紅白看得一清二楚。李干事說:“我得說說,這個價錢可能還要往上抬一抬。”
停頓片刻,見羅凱南沒搭話,李干事問:“你說呢,羅老哥,這個事要別人辦該說多少錢?”羅凱南抬頭望李干事,不知如何作答,一無所知顯得不真誠,要是胡亂附和著說了,又像是就這個事情向李干事提要求,難堪得不行,僵硬的臉上擠出幾縷皺紋,嘿嘿干笑兩聲,算是附和。
“我覺得二十萬也不多。”李干事說,“關鍵問題在于這個事只有你能辦,換其他人,就是三十萬他也插不上手。”
“這個,這個——”羅凱南閉上嘴,又開始夾花生米。
“這個對你倒不難。”李干事望著羅凱南頻頻不能得逞的筷頭說,“回去就把魯一光放到云上哨所當班長。那可是個先進單位,兩年立上兩個三等功也說得過去,悄無聲息,咱就把這事辦了,又是班長,又立兩個三等功,后面的事你不用管,都交給我。”
“云上哨所可是禁區的門戶。”羅凱南條件反射似的強調。
“我知道。”李干事乜斜著眼睛,似乎胸有成竹,“正因為是門戶才重要,重要才能立功,立功才能提干。”云上哨所是鋼刀一連的榮譽哨所,也是禁區的最高門戶,一哨鎖著三座大山,只有鋼刀一連最優秀的士兵才有資格鎮守云上哨所,這里也是出人才的地方,五十多年里出過六十多個干部,團以上十七人,軍以上兩人。榮譽和成績的背后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付出,因為地勢險要,搜山任務繁重,這里也犧牲過九名戰士,十多人因公致殘。一名將軍視察此地后說,云上哨所是禁區咽喉,重中之重。
“那里的每一個兵都是比武比出來的。”羅凱南繼續強調。
“那是以前,現在都變了,我還沒聽說過警衛營長決定不了一個戰士能不能去自己管轄的哨所。”李干事仰著頭,似乎告訴羅凱南,這些都不是事,你行的。羅凱南讀懂了李干事的表情,不再爭辯云上哨所的重要性。
羅凱南為了找到那個最小的花生米,再接再厲幾乎把碗里的花生米吃光了。終于,最小的花生米露了出來,羅凱南夾起來并沒有吃,而是解氣似的,丟在了地上,然后用腳尖踩住,一旋一旋,直到捻得粉碎。
羅凱南和李干事都有些搖搖晃晃,兩人卻都呼啦啦說,我沒事。
李干事攔下一輛出租,強行把羅凱南塞了進去,他拿了一張錢給司機,回過頭問清羅凱南家的地址,又給司機重復了一遍。叮囑完司機,李干事把腦袋從搖下玻璃的車窗里伸進來,塞給羅凱南一個信封,羅凱南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司機一腳油門,車子就從霓虹燈閃爍著的黑夜里竄了出去。“干嗎——這是什么?”羅凱南語無倫次地嘟囔著,他的疑惑軟弱無力,剛一出口就被呼呼的夜風帶走,消散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
信封里是一沓錢,羅凱南并不意外,他沒數,估摸是一萬塊。一萬塊又讓他想起李干事的良苦用心。他知道作為警衛營長,他的確能夠輕而易舉將魯一光調到云上哨所當個班長,至于立功,雖然有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可他也知道云上哨所的重要性,他調上去一個魯一光,如果教導員再走關系調上去一個張一光,團領導塞進去一個馬一光,連里自作主張派個牛一光。每個人都覺得那是一個重要崗位,是能夠成長進步的最好平臺,也以為塞個關系,多一個少一個無關緊要,可塞來塞去,一個禁區咽喉的哨所最終會成為一群身無長技的關系戶,遇上特情,可真不知道怎么辦。
轉念,那一沓燈光下紅彤彤的鈔票又吸引了他。腦子里過電影一樣,閃過李干事所說的十萬塊,也閃過他信誓旦旦的二十萬。
“一切沒有那么嚴重。”
“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樣難。”
“可是——”
客廳里,羅凱南焦灼地想了一會兒,實在沒有定盤的主意。看墻上的掛鐘,已經過了午夜兩點,他困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伸個懶腰,也不管那些糾纏不清的煩心事了,要伸展身子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
怕驚擾劉美麗,羅凱南進臥室沒有開燈,借著窗外碎金子一般明亮的月光,穿著黑紗睡衣的劉美麗熱烘烘呈現在羅凱南的面前。幾個月未見面,一瞬間,一股電流從身上走過,羅凱南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局促地湊上前去,解下了劉美麗睡衣上僅有的三顆紐扣,指頭的每一次騰挪都讓羅凱南心跳加速,他不能理直氣壯,覺得自己在做一件不光彩的虧心事。
終于,他把黑色紗衣從劉美麗的胸前剝開,月光下的胴體就赤裸裸呈現眼前。羅凱南側身躺下,輕柔地撫摸劉美麗,他怕驚擾她,怕打破內心此時的亢奮,又想驚擾她,迎來她熱烈的響應。以往,他們總是歡快而熱烈的,劉美麗不提倡矜持就像不提倡羅凱南的保守一樣大張旗鼓,她熱烈渴望她想要的一切,她的渴望總能瞬間點燃羅凱南,熊熊燃燒,化為灰燼。
羅凱南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驚擾劉美麗,劉美麗卻醒了,她猛地甩手把羅凱南推向一邊,隨即把羅凱南好不容易解開的睡衣交叉合攏,雙手抱胸,把身子轉向一側,自始至終,沒有說話,或者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看著劉美麗的黑色脊背,羅凱南的亢奮、熱情瞬間被心底突生的冰冷凝固。
干坐了一會兒,睡意全無,他又來到客廳。
打開電視,一場回放的不知道哪一年的足球賽踢得正酣暢。以為直播,緊盯著看了一會兒,鏡頭上出現馬拉多納稚氣未脫的形象時,他才意識到這場比賽已經過去幾十年了。這些年輕的鏡頭躲過了時間這把殺豬刀的屠殺,可人呢,在一場場悲歡離合的大戲中紛紛老去,奔流如河,不可阻擋。
羅凱南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傷感緊緊揪住了腦門,他難受地蹲下了身子,內心的悲傷如泉奔涌,淚水順著臉頰決堤而下,山崩海嘯。
羅凱南想起以前,那時,他和劉美麗都很年輕。
為了畢業后的去向,他們徹夜未眠。劉美麗不答應羅凱南“當兵”,羅凱南解釋說,不是當兵,是干部,將來能當將軍。劉美麗將信將疑,她理想中的羅凱南可以當電力公司的老總,也可以當電力研究院的教授,卻沒有設想過當將軍會是什么樣子,太突然,她不能輕易滑向羅凱南思維的軌道,不容置疑的是,在羅凱南自始至終的解釋里,將軍的歸宿是最有誘惑力的。雖抽象而遙遠,卻可以和劉美麗想象里的老總和教授一較高下。
劉美麗說,不論哪里,你要有一個可以無限放大自身價值的平臺。
羅凱南說,我知道。
劉美麗說,你的一身本事有了施展的地方,才會獲得認可。
羅凱南說,我知道。
坐著大黃海汽車一路奔波到山里,羅凱南的心涼了一半。接待的干部說是高科技部隊。羅凱南沒想到高科技部隊能隱匿在這么深的山里。
羅凱南的第一份工作是檢修為武器裝備供電的電線線路,對于這個理工大學畢業的電力專業高才生來說,接手的工作與所學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本以為過渡一下,很快就會有更重要的任務,可不承想,線路一檢查就是一年。憋不住鬧情緒,可團里的政治處主任連思想工作都沒做,羅凱南就通了,心服口服地繼續扛起工具包走到了線路維護的路上。
主任給他一個名冊,里面是團里各工種的責任分工明細。畢業院校一欄里,輝煌地記錄著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國內頂級名校,有學士碩士也有博士,而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批一批,的確,望一眼名冊,你就會深信不疑這是一個高科技部隊。可跟在顯赫出身背后的那些具體工作實在太不起眼了,有空調維修,有計算機維護,甚至一個變壓器維護檢修都是清華的博士。你不信嗎?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記錄在案。
羅凱南之前清楚這些,這一次的經歷讓他更加清楚。
來到禁區他刻骨銘心的就是關于價值觀的教育,那是一場場報告會、是一次次圖片展,也是一個個真實的禁區人的故事,歸根結底在于解釋新來者心中的疑惑——大材小用有必要嗎?在這里能實現價值嗎?久居深山有意義嗎?這是每一個新來乍到者迫切追問的,也是令他們苦惱的,既然羅凱南在山里一待就是八年,充分說明那些解釋給了他想要的答案。
“一絲一毫決定戰爭成敗,寸喜寸憂關乎中央決策。”
這是在禁區里隨處可見的鮮亮標語。一條標語生動體現了與超級武器打交道的禁區在軍隊乃至整個國家不能動搖的重要地位。在這里,所有武器裝備的操作都要做到精益求精萬無一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同樣,最優秀的人躬身于此是最合適不過,“超豪華加強版”的人員配備就是要達到沒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在禁區,一個數學博士做錯一加一等于幾結果的概率就是武器裝備出現故障的概率。前者為零,后者則為零。
禁區人引以為豪的是,這么大的國家,十幾億泱泱之眾,卻唯獨選擇了他們鎮守國之重器,是一種無可替代的信任和值得珍視的榮譽。
榮耀啊!這是曾經鐫刻在羅凱南們紅光滿面臉龐上所有的內容,站在山風呼嘯的隘口,他們堅信禁區就是世界的中央,他們的堅守祖國知道,他們的奉獻人民知道。他們經常在這種莫名的感動中通宵達旦有家不回。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是八年時間了。感覺昨天才坐著那輛大黃海進禁區似的。可一盤算,又確實經歷了太多事情,六個同事因公犧牲,更多戰友則復員轉業去了別處。犧牲戰友的骨灰就撒在禁區里,官兵們在山風呼嘯里想起他們,在河水洶涌里也能想起他們,他們與禁區同在。
那年迎來一個首長,首長走遍哨所山隘,站在被云朵包裹的云上哨所動情地說,這里官兵要忍受成年累月的寂寞性艱苦,著實不容易。
首長問官兵們苦不苦,官兵異口同聲氣沖霄漢說,不苦。首長問有沒有什么要求,一個戰士說,要是不復員一直在禁區干下去就好了。首長笑了,卻伸手抹了一把眼角,戰士的淳樸和山上的野桃花一樣令人動容。
禁區是一個純凈的世界,這里每一個人都在想著如何能做得更好,怎樣才不辜負了肩膀上的責任,他們的心里裝著國家,裝著禁區賦予自己的那份信任。在禁區里,他們快樂而單純,但一出禁區,世俗的阻力迎面而來,常常令人猝不及防,所以,很多人不愿出去,寧肯永遠駐守禁區。
帶羅凱南的師傅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生,純正的天之驕子,可在大山里一待就是四十年,扛上大校軍銜了,從沒想過要離開電力營,每天雷打不動和他孩子輩的官兵一起訓練執勤,一大半的時間都走在維護線路的山路上,渴了一壺水,餓了一個餅。一年如此,半生如此。
去年,年滿六十的師傅要退休了,可他就是不走,三番兩次找黨委要留下,這是師傅當兵四十年唯一"一次要求“走后門”,黨委層層上報,最后批準師傅再干兩年。消息傳來的時候,師傅高興得像個孩子,淚流滿面。
師傅留下了,老兵卻走了。
老兵是羅凱南剛到電力營時的班長,他對老兵的第一印象是兇。老兵整日板著個臉,尤其班里有人犯了錯,大批特批,字字如釘,讓人抬不起頭。他總說羅凱南,大學生又怎樣,工作干不好照樣是窩囊廢一個。
沖著這句話,羅凱南工作訓練從來沒有落到后面,一堅持就是八年。
同批退伍兵都在照相留念,羅凱南卻到處找不到老兵,問哨兵,哨兵往營部后面的山腳一指說,好像往那邊去了。羅凱南找到老兵的時候,老兵正屈膝跪在出山馬路邊上的石壁前,用一把小刀努力地刻著,羅凱南小心翼翼上前,字刻得歪歪扭扭,卻令羅凱南震撼:
我無名國有名,以無名鑄威名。
青黑色石頭上的白字永遠刻在了羅凱南的心里。老兵覺察出后面有人,扭頭看羅凱南時,憨憨地笑了,羅凱南第一次看見了老兵的笑,鼻子一酸,不能自已,一股淚水奔流而下,他把老兵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羅凱南眼里又涌出淚水,他突然特別想念那個已經復員的老兵。
五
夏天的夜晚總是那么短暫,羅凱南剛迷糊過去,一縷火辣辣的陽光就刺破窗簾的縫隙,倔強地照射了進來。潛伏在黑暗里的塵埃此時紛紛現形,在那束明亮的光線里上下跳躍,如同悲慘地逃亡,也如同歡快的舞蹈。
驚醒羅凱南的罪魁禍首是電話鈴聲,他摸出手機,上面顯示的是省城的號碼。“金明強”。這個名字讓羅凱南不覺心頭一緊,還是接起了電話。
金明強是羅凱南失去音訊十多年的高中同學。高中三年,兩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沒事就一個摟著一個說“茍富貴勿相忘”,可正應了那句話,時間是把殺豬刀。高中畢業考上了不同的大學,起初還寫信打電話,不到兩年,竟也就那樣淡了,老家距離不遠,卻沒有了休假時候彼此走動過問一下的心勁,尤其羅凱南分到禁區通聯不便,朋友就此變成陌生人。
去年的相見,純屬巧合。羅凱南至今覺得不可思議。
也是這樣一個熱烘烘的日子,趁著休假的機會,羅凱南帶著劉美麗和蘿卜頭回老家看父母,皖水到老家沒有直達車,他們坐的是到鄰縣的長途,在老家的高速路口下。正是大中午,白花花的太陽在馬路上曬出一層黑乎乎的柏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羅凱南念叨的正規出租和黑出租連個影都沒見,小蘿卜頭甩著胳膊發脾氣,就是不走,劉美麗也心情惡劣,一直嚷嚷著說,再也不回來了。羅凱南一手抱著蘿卜頭,一手拉著劉美麗,這邊勸慰一番,又去勸慰那邊,額頭上的汗水像下雨一樣,一股一股往下流。
蘿卜頭強力奮爭著不去老家,他說農村太熱,他要回皖水。
劉美麗也發脾氣:“工作這么多年,連個私家車都買不起,每回都是坐長途轉公交回家,你臉上掛得住,我還掛不住呢。”
羅凱南解釋說:“咱買車也沒啥用,一年也回來不了幾回,在皖水你上班近,蘿卜頭上學也近,用不上車,我更不用說了。”
“沒錢才這么說。”劉美麗沒好氣地說,“有錢人從來不想著有沒有用,最起碼,如果有車,今天就不用跟你在這里受這洋罪。”
就在一家三口沉浸在毒辣辣太陽底下唇槍舌劍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奧迪汽車駛下高速緩緩地靠了過來。羅凱南最先注意到這一情況。
“羅——凱南——”車窗搖下來,里面探出一個留著板寸的胖腦袋。
“金——明強。”羅凱南有點不確定,張大嘴巴猶疑不決。
“你小子,我老遠看著就像。”金明強把車停下,接過羅凱南手里的大包小包,塞進了后備廂。羅凱南一家三口也坐進了開著空調的奧迪。
回到老家,劉美麗就一直追問金明強的前世今生。前世羅凱南一清二楚,今生卻還是聽父母說了一二,原來金明強大學畢業后自己在省城開了間電器維修部,起初村里人都議論,說大學畢業不進政府部門也罷,倒還干上了修理匠。金明強精明,起先修理賺了點錢,然后做了某空調在省城的代理,越做越大,據說在省城已經開了好幾家店,身家已經幾百萬甚至更多。羅凱南能從父母的敘述里覺察出他們對金明強的羨慕嫉妒恨。聽完金明強的故事,劉美麗又開始一遍一遍數落羅凱南,劉美麗在發泄她對農村夏天炎熱的厭惡,也在發泄羅凱南與老同學比較處處落于下風的厭惡。
劉美麗憤憤不平地說:“你當年也是學校的高考狀元,哪樣比別人差,大學也很努力,不考第一都覺得對不起每天盛在盤子里的饅頭米飯,可是呢,一失足成千古恨,別人都選擇去企業,去創業,你可倒好,劍走偏鋒去當兵,還說能當將軍。這么多年過去了,高中同學也好,大學同學也罷,有當官的,有發財的,你呢,除了一年難得回幾趟家外,你還能說說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嗎?”羅凱南不反駁不爭辯,未等劉美麗說完,找了借口離開。劉美麗又把話鋒轉向蘿卜頭,有理有據地說:“以后干啥都不能當兵。”
次日,金明強就張羅同學聚會,說是同學聚會,其實也就是留在老家發展以及正好這日回到老家的幾個人。羅凱南征詢劉美麗是否同去,劉美麗白他一眼說:“到大款同學跟前去顯寒酸,我才不跟你去丟這個人。”一句話噎得羅凱南無話,只能一個人前往。電話里堅持自己想辦法過去的,可是金明強還是開車過來,帶了幾樣禮品,說:“好久沒見羅叔羅嬸,順道看看。”劉美麗眼睛掃了一遍,悄聲對羅凱南說:“這些東西最少值一千多塊。”
聚會在縣城一家高檔酒店,去時,其他幾人都已到齊。
未落座,握一圈手,羅凱南覺出曾經的親密人,竟都已是多年未見。
白酒倒上,金明強先是恭維羅凱南一番:“昔日同學里,羅凱南算是官職最大的,已經是營長了,手底下有幾百號人。”昨天在奧迪車上,兩人簡單交流了近況。羅凱南強調說:“副營長,還沒到正營。”金明強說:“什么正營副營的,在我們眼里,你就是營長。”其他人附和,對,就是營長。
一杯酒下肚,就有同學說:“羅凱南你可要好好干,將來要是當個將軍,我孩子想當兵就找你了。”一提將軍,羅凱南又想起了當年入伍時對劉美麗的承諾,又念及近幾日劉美麗的責難,心中甚是惆悵,但眾人看不出來。
金明強回應那人:“這是多小的事,還用找羅將軍,一聲招呼下面人就一路小跑給辦了。”其他人也哈哈笑著說,那是那是,將軍不管那些小事。
三杯酒之后,眾人的焦點就從羅凱南營長的身上轉移了。
說了一會兒金明強的生意,又說了直銷傳銷的區別,有人打聽橄欖油在省城有沒有銷路,金明強分析了省城的人員構成、消費理念和市場前景;還有人問低息貸款好不好辦,金明強說,這要找人,要抽提成。
羅凱南睜大眼睛,盯著這個聽一聽,盯著那個聽一聽。云里霧里,聽不出名堂。就記得說一個話題大家碰幾杯酒,最后羅凱南就沒有意識了。
再醒來,羅凱南已經躺在了家里的床上。他問劉美麗:“我是咋回來的?”劉美麗沒好氣說:“飛回來的。”羅凱南摸摸腦袋自言自語,不知咋弄的,一喝還就多了。劉美麗諷刺說:“窮當兵的沒喝過好酒,放開喝唄。”句句如刺,羅凱南心里很不舒服,倒一杯涼開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父母一直提醒羅凱南也去看望金明強父母。羅凱南說給劉美麗聽,劉美麗說:“人家帶的東西一千多塊,你要去總不能帶幾十塊的東西吧,可你翻錢包數數,總共還有多少錢,夠不夠買一千多的東西。”羅凱南不用數心中也是有數,在家取了五千塊,回來路費加上蘿卜頭在超市非要買的一個玩具汽車花了幾百塊,回家帶給父母的保健品營養品又是幾百塊,孝敬父母三千塊,加上雜七雜八,也就剩下了回去的路費,還真買不起一千多塊的禮品。就這樣,拖了幾日,臨走,父母實在忍不住,又提了起來,羅凱南只能說,下次回來再去吧。沒承想,心里裝著金明強,金明強就來了,開著他的黑色奧迪,說是怕距離車站遠不方便,專門送羅凱南一程。此事后,羅凱南更覺得欠了金明強一個非還不可的人情。
后來通過幾次電話,無意間金明強聽說羅凱南所在的電力營從外地采購空調,就詳細打探什么樣的空調。羅凱南回答說:“部隊用的是大型專業空調,跟你經銷的家用空調不是一回事。”金明強打斷說:“只要是空調,我都能搞到貨。”后來又打電話強調,你們看好什么空調,將型號告知,他便能提供同樣性能的東西。并暗示,老同學,其他都好說。怕羅凱南未聽明白,又打了幾次電話說明,可以按照最高的標準給羅凱南提成。電話那頭,金明強又一次提到了“茍富貴勿相忘”,今夕何夕,羅凱南有些恍惚。
沒有同意,沒有拒絕,羅凱南含糊地說,到時候再說。金明強一直追問到時候是什么時候。羅凱南想了想說,部隊需要采購的時候。金明強緊追不舍,那什么時候采購。羅凱南說,需要的時候。金又問,什么時候需要。羅答,這個說不定。問到斷頭橋,金明強沒能要到他想要的結果。
沉寂了一段時間,外出休假的時候再次接到金明強的電話,這次只字未提空調的事情,只說又是好久不見,省城的一幫同學都盼望著能有機會跟羅大營長好好坐坐,并說他有空,可以到皖水來接羅凱南。羅凱南非常果斷,當即說,禁區有事,此刻正坐在進山的班車上。站在鬧市的羅凱南看著街上車水馬龍,喧鬧的聲音適時從電話里傳向省城。金明強悻悻地說,哦,這樣啊,那只能下次了。掛斷電話,羅凱南質疑自己是不是不講人情。
后來出禁區的機會少,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金明強的電話。前段時間,禁區進行工程改造,一批功率不符合新要求的空調被淘汰,要采購新品,作為禁區電力電器專業的行家里手,羅凱南被指定為采購班子成員。領受任務后,羅凱南隱隱有一種預感,在這期間,會接到金明強的電話,但又想著,金明強又不是能掐會算,他應該不知道采購空調的事情。可就是這么巧,未過幾天,金明強的電話就恰如其分地打了過來。
在倔強響亮的鈴聲里,“金明強”三個字讓羅凱南有種如臨大敵的緊迫感。接起電話前,羅凱南想當然覺得金明強又是張羅同學聚會的事情,他告訴自己,不能去的,堅決一點。可接起電話,那頭卻傳來母親的聲音。原來金明強又回老家了,并且提了大包小包去羅凱南家,說知道羅凱南一年難得回家一次,他和羅凱南親如兄弟,理當過來探望探望。聽得出來,羅凱南父母很高興很激動,一個勁說著羅凱南的好,并說以后兩個人要好好處。這邊,羅凱南內心被一股暖流覆蓋,繼而責備起自己的冷淡來。
掛了電話,羅凱南又想到采購空調的事情,理所應當覺得應該把消息透露給金明強,這樣也算不上假公濟私,只是給他一個參與競標的機會,到底能不能成,還要通過正規的競標和其他廠家競爭。羅凱南深出一口氣,再一次堅定地告訴自己,這是人之常情的決定,并不違反任何制度規定。
“有時間回個電話,有事情和你說一下。”
想著金明強已經離開,在路上或者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羅凱南擬好一條短信,可是左右揣摩總覺得不妥,索性刪除鍵一按到底。
“忙不忙,我給你電話?”
換一種語氣,羅凱南覺得更為妥帖,內心里,他覺得虧欠金明強一份情誼,一個信息過去,他是想償還的,低調總歸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從窗簾縫隙里射進來的光柱不斷游移,落在身上,即刻覺察出灼熱。光柱里的塵埃仍在激烈地跳躍,看不出何去何從,覺不出喜怒哀樂。
擬好的短信沒有發出去,羅凱南終是刪得干干凈凈。
劉美麗洗漱完畢,就帶著蘿卜頭出了門,沒有說去哪里,也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羅凱南原本想著在家里吃完早點去聯辦找李干事,見如此,無可奈何,洗把臉,先要找個地方填飽肚子。臨出門,又瞥見扔在桌子上的信封,自然又想到昨晚的受托,不免心煩意亂。草草收起,才出門去。
在小區門口的飲食店里要了一碗豆漿四根油條,吃起來竟是久違的香甜。突然想起,已經幾年沒有這樣在外面吃飯了,一年四季基本都在禁區。難得出來一趟,劉美麗總是歡喜得不行,又是拿手菜又是時令菜,每頓都讓羅凱南吃得酒足飯飽。她一遍遍重復,管住男人的胃才能管住男人的心,而今,嚼著香甜的油條,想著劉美麗已經放棄自己的胃,或許距離放棄心和人也為時不遠了,心中惆悵,嘴里的油條也就淡了味道,如同嚼蠟。
中午李干事又張羅著請羅凱南吃飯,并且堅定地說,一定要帶上嫂子跟小侄子,難得下來一次,一定要坐坐,以后還指著嫂子給介紹媳婦呢。羅凱南推諉說,別了別了。他沒法跟李干事講清楚劉美麗和蘿卜頭一早就出去了,更沒法說清楚他們在哪里何時回,彼此已經失聯。李干事不知內情,一邊堅持己見,一邊打電話預訂包間。就在羅凱南左右為難之際,電話鈴聲悠揚響起,一接起就聽見蔣子涵嘹亮的聲音:“在哪里呢?”
蔣子涵是惠德普電器公司的業務經理,半年多來,他使盡招數想說服羅凱南離開部隊轉投惠德普。能讓蔣子涵如此大動干戈的唯一原因是羅凱南精深的電器知識。年初的時候,禁區外圍購進一批特種變壓器,上海的廠家用專車長途跋涉運到禁區,可試運行過程中,一臺機器任憑人們擺弄就是不能運轉,隨行的廠家專家辦法想遍仍是不起作用。一籌莫展的蔣子涵打電話給總部,總部的意見只有一個,就是把變壓器拉回上海總部,在龐大的測試儀器中找病根。一聽這蔣子涵就急了,一來一去幾千公里,麻煩事小,關鍵到時候就過了和部隊簽訂的啟用時間,面臨一大筆賠償。大汗淋漓之際,聽見羅凱南說,可能是機芯位置有異物。幾個廠家專家撥浪鼓一樣擺手說,不可能不可能,每一道工序都機器把關,怎么可能有異物。蔣子涵卻寧可相信羅凱南說得在理,當即征詢羅凱南意見。羅凱南說,拆開機芯檢查,如無意外,取出異物就能正常運轉。廠家專家急了,禁區的幾個專家也急了,廠家的專家強調機芯內有大小數百個部件,拆完后裝不上怎么辦,別把小問題弄成大問題。禁區的專家擔心羅凱南提出拆機芯,拆完后仍舊不能運轉,責任誰來承擔。蔣子涵力排眾議,堅持讓羅凱南試一試,羅凱南也信心十足,堅決認為問題百分之百出在機芯。機芯拆開,果真在線路連接處堵著一個小拇指大小的螺釘,螺釘取出,變壓器正常運轉。蔣子涵滿臉驚奇表情,一連串喊著,神了神了,真是神了。前腳后腳不離羅凱南,追問他哪個學校畢業,工作多少年,和派出所查戶口一樣仔細。那次合作愉快,機器正常運轉,軍地雙方也是相談甚歡。臨走,蔣子涵悄悄摸挨到羅凱南身邊低聲問:“有沒有想過到地方發展?”羅凱南訝異地望一眼蔣子涵,搖了搖頭。蔣子涵補充說,工資至少是你現在的十倍。羅凱南仍是笑著搖頭。蔣子涵無可奈何,也在一聲重重嘆息中搖了搖頭。
羅凱南以為此事了了,不想蔣子涵利用業務聯系時知道的軍線號碼,隔三岔五打來電話,目的也是合情合理,跟蹤變壓器在禁區外圍的運行情況,問完后,就和羅凱南討論一些技術上的問題,一來二去,兩個大男人竟然談出了感情,從業務關系上升為朋友關系。人一熟,說話就隨便,經常冷不丁的,蔣子涵會慫恿羅凱南說,兄弟,別在部隊干了。羅凱南說,還沒干夠呢。蔣子涵就會說,你呀你呀。無可奈何,然后說別的話題。
大概一個多月前,蔣子涵又打來電話,這一次直截了當告訴羅凱南,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的一個鐵關系接了老總的位置,他向新老總全力介紹了羅凱南的技術了得,老總說了,可以讓羅凱南到上海一試身手,如果真的可以,就給一個技術副總的位置,這個位置就是年薪百萬的代名詞。蔣子涵問羅凱南,你現在一個月多少錢?羅凱南說,加上困難補助五千多。蔣子涵替他盤算說,那一年下來滿打滿算也就六萬塊。這邊吃苦受累掙六萬,你如果能當上技術副總,那邊的一年頂得上這里的十幾年,那么好的技術留在山里維護幾十年線路總不算是最好的出路。羅凱南無語,隔著電話尷尬地笑笑。蔣子涵趁熱打鐵說,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老婆孩子,千萬不要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個人追求辜負了一家老小。打仗戰斗力是王道,在社會上金錢則是無與倫比的好東西。
羅凱南沒有給蔣子涵是或者否的答案。他說,我想想。蔣子涵覺得羅凱南的“想想”就是最積極的信號,之后電話更勤。他說自己不圖啥,就是想把最優秀的人才舉薦給公司。羅凱南為此事幾個夜晚都沒有睡踏實。他透徹地想過,如果真選擇離開會是怎樣,可還沒想透天已經亮了。劉美麗因為經濟問題大發責難的時候,他動搖了,真想到上海去試一試。可就是個念頭而已,沒有一個強大力量逼迫,他一時半會兒難以下定決心。
“你今天可要請我好好吃一頓。”在一間酒店的包間里一落座,蔣子涵一邊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一邊大笑著說,“本來這幾天我在上海總部開會呢,老總又追問你的事靠不靠譜,要是再不表態,這個位置就沒了。我一打電話,說你出來到皖水了,我馬不停蹄,趕緊飛了回來。”蔣子涵把椅子拉著朝羅凱南靠近一點說,“我想面對面好說一些,你說是不是?”說完,蔣子涵又爆發出他招牌似的爽朗笑聲。
羅凱南面露驚訝望著蔣子涵問:“你從上海飛回來的。”
“那當然。”蔣子涵后背一仰,睜大眼睛說,“還不是為你的事情。”
“真是受不起。”羅凱南從服務員手里接過剛剛泡好的茶水,給蔣子涵倒滿一杯說,“天熱,喝點菊花茶降降火。”
“你要說到火我還真是有火。”蔣子涵拉了羅凱南坐下問,“你到底咋想的,你今天要是不給個準話,我可真就火冒三丈了。”
低頭笑笑,羅凱南并不馬上回答蔣子涵,叫過服務員,點了幾個家常菜,又把菜單交給蔣子涵問,“我點的不一定合適,你看看,還想吃什么。”
蔣子涵揚揚手:“你定你定,我吃什么都一樣。”
吃飯的間隙,蔣子涵又給羅凱南講了技術副總在這家百強企業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講了百萬年薪和六萬年薪之間的巨大差別,講了有錢人的生活和沒錢人的活著之間的天壤之別。講完了,他盯著羅凱南要答案。
羅凱南說:“這是個大事。”
蔣子涵仍舊盯著羅凱南,執著追問:“去,還是不去?”
羅凱南不能回避,委婉說:“總得回去商量商量。”
羅凱南沒想著跟劉美麗商量,他用腳趾頭都能夠猜得出,如果給劉美麗講了惠德普有意聘他的事情,她肯定興高采烈給他一個豐滿溫熱的擁抱,不斷地用豐潤的嘴唇獎勵他,用她極盡所能的熱烈補償長時間來對他的冷淡,她更少不了稱贊他說,優秀的人總會有廣闊的舞臺。艷麗的女人啊,總是如此淺薄,其所思所想在男人的眼睛里常常丟盔棄甲一覽無余。羅凱南不會去和劉美麗商量,他所言商量只是一個托詞。他沒有毅然決然放棄選擇的權利,是因為他還沒有想透,他暫時決定不下來是去還是不去。年薪一百萬的誘惑絲毫不亞于每次回到皖水看到劉美麗溫熱的胴體,他不能裝作視而不見,他天然要按照本能的指引去貪婪地占有和享受。
“老總可沒有太多的時間等待。”蔣子涵擔憂地說。
“很快。”羅凱南斬釘截鐵。
“多快?”蔣子涵不依不饒。
“最遲明天晚上。”
“好,等你做出英明的決定。”
羅凱南下午還要負責接待新學員,所以沒有喝酒,兩人簡單吃過午飯,便在酒店門前別過,蔣子涵說:“下午就飛回上海,如果羅凱南想好了,隨時打電話。”臨別,試探問,“不行現在就跟我一起飛上海。”羅凱南笑說:“這樣不辭而別算叛逃,我會被送上軍事法庭的。”蔣子涵揚起右手指著羅凱南說:“你呀你呀,動不動就給我上綱上線。”兩人握手,蔣子涵離去。
開門回家,沒有一點動靜,羅凱南轉了一圈,冰鍋冷灶,劉美麗和蘿卜頭顯然沒有回來過。也沒心思自己開伙,洗了根黃瓜權當晚飯,打開電視一邊看著球賽,一邊等待劉美麗和蘿卜頭回家。太困了,羅凱南順勢就在沙發上倒下睡著,球賽半場插播的廣告將他驚醒,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快十一點。“怎么還沒回來?”羅凱南嘀咕著,他琢磨要不要打電話問一問。再等等吧。廣告結束,下半場開踢,雙方比分還是零比零。
六
鑰匙撞擊鎖孔的聲音把羅凱南驚醒,他一激靈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進來的是劉美麗,她一轉身就把門扣上,蘿卜頭沒有跟在后面。
“蘿卜頭呢?”羅凱南揉一揉眼睛,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牛秀娟帶著上親子班去了。”劉美麗把包放在柜櫥上,換了拖鞋。
“昨天晚上就在牛秀娟家?”
“大街上。”
劉美麗白羅凱南一眼說:“我把學校的工作辭了。”
“辭工作?為什么?”羅凱南急切地問。
“我決定離開皖水。”劉美麗面無表情,不急不慢地說,“蘿卜頭的學校也說好了,這學期結束就轉走。”
“要去哪里?”羅凱南悲傷地發現,在這些重大事件里,他竟然成了局外人,此刻,得到的僅僅是一個通知。
“省城。”劉美麗輕描淡寫說。
“去省城干什么?”羅凱南對生活里的突然變故猝不及防。
“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孩子更好的發展。”劉美麗說,“如果你想拋棄我們,就一心一意做你的將軍夢吧。我可不想再和蘿卜頭這樣沒有希望地過下去了,我可以沒有老公,蘿卜頭可以沒有爸爸,但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希望。”劉美麗的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一眨眼,那一汪淚水就像決堤的江河,瞬間順著臉頰傾瀉而下。她沒有擦拭,任憑淚水橫流。
劉美麗費盡心思為羅凱南找到的那份新工作也在省城。很長時間了,她對這個幸福家庭的重建費盡了心思,她原本籌劃著羅凱南先到省城上班,安定之后她和蘿卜頭再有步驟地轉移,兩年時間,他們就能從蝸居著的皖水發展到省城。新的生活,每天都花枝招展地在她面前鋪展開來,她向往省城的生活就像厭惡現在的生活一樣強烈。可現實中,她遲遲做不通羅凱南的工作,開始她還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她以自己的幸福觀成功觀來度量羅凱南的所思所想,但時日一長,她發現她錯了。羅凱南的世界觀價值觀與她背道而馳,他關注的是事業,她關注的是生活,他在乎自己付出了什么,她則更愿意把心思用在付出后的得到上。什么樣的大地孕育什么樣的萬物,一切都有因果,他們的幸福觀成功觀注定云泥有別。一切的改變都不再只是時間的問題,而是思想的問題,劉美麗對轉變羅凱南的思想無能為力,這種無能為力讓她感到了對改變現狀的絕望。改變不了羅凱南,她只能通過改變自己來達到改變一切的目的,朋友不能交心就恩斷義絕,夫妻同樣,沒有天然的血親,既然不能彼此融入,就可以像當初一步步走近那樣,向著相反的方向,再一步步地走遠。從劉美麗的決絕里,羅凱南聽明白,她已經做好了走遠的準備,離開皖水,離開他。
“能不能再給我一些時間?”羅凱南不想得到太多,卻也更不想丟掉老婆孩子。他的抉擇是斷掉左臂還是右臂的抉擇,左臂和右臂都對他的猶豫不決感到傷心,但真正傷心的是抉擇本身,他真的很想逃避。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劉美麗傷感地說,“跟你過了這么多年,聚少離多,我一個人拉扯著孩子這么多年了,時間還不夠嗎,你要多少時間,難道要等到我黑發變白頭,無能為力改變的時候嗎?”
“一星期,一星期好嗎?”羅凱南強烈地懇求著。他需要找一個精確的天平,把山外的生活和山內的責任放在天平的兩端,捧上世界上最精密的砝碼,一點一點地增減,來衡量到底孰輕孰重。如果要他說,都是沉甸甸的,接近無窮無盡,已是無窮無盡。可眼前,他不得不做出抉擇,在兩個無窮無盡的沉重面前選出一個輕的。既然抉擇,就肯定有放棄。
“好吧。”劉美麗說,“一個星期沒有你的消息,就不用再找我了,我肯定在省城有了新的生活,也說不定,我有了新的老公,蘿卜頭有了新的爸爸,你是你,我們是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劉美麗的決絕不可阻擋,聽著寒冷的宣言,羅凱南淚眼蒙眬,他仿佛感到劉美麗用尖銳的指甲在他柔軟的心臟上一下一下地摳掐,五臟六腑都沉浸在滿是鮮血的疼痛里,可是劉美麗沒有停止,一下甚過一下。
李干事打來電話說接待新學員一切順利,讓羅凱南不必急著趕到聯辦,在中午十一點班車進山前到達集合地即可。羅凱南回復了一連串的“馬上到”。通完電話,他匆忙收拾,顧不上吃飯就要出門。
“慢點,每一次都是這么急匆匆的。”劉美麗倚在臥室的門框上,這些年她記不清多少次這樣匆匆與羅凱南相聚,又匆匆地分離。原本以為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已經習慣了,可一覺醒來,發現根本沒有習慣,而且永遠不能習慣。女人的身邊總要有個男人,可她,一年又一年,總是冷冰冰的一個人過日子,這是心底里克服不了的難處。看著羅凱南轉身,她想著,這樣的送別和這樣的相聚都可能要結束了,要么是此種生活方式的結束,要么是和羅凱南夫妻情分的結束。她拿不準羅凱南的抉擇就和拿不準明年的今天是否會下雨一樣飄忽迷離,一切都說清了,她把心里的包袱交給羅凱南,從今天開始,她的生活都在羅凱南即將給出的答案里。
劉美麗一聲叮囑讓羅凱南有些意外。以前她也總是這樣說的,每一次即將踏出家門的時候都是難解難分,他已經抓住門把手的手要很多次地縮回來,重復一次擁抱,重復一次親吻,眼看趕不上班車時間了,劉美麗卻還是說,慢點。此刻,羅凱南轉過身來,又萌生了上前擁抱劉美麗的沖動,但是轉身的瞬間,他又停住了,內心里少了一味擁抱的理由,他不愛她了嗎?不是的,羅凱南心底里有清晰而又堅決的答案,他愛她,愛她的快樂,愛她的生氣,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還有不能觸及的內心,可他卻那樣木然在原地,沒有了走近她擁抱她的能力。劉美麗的主動遂了羅凱南擁抱的愿望,她緊緊地箍著他,好像怕一松手他就永遠消失掉一樣。
長久的擁抱里,兩人無言,淚雨長流。
終于,羅凱南還是走了。
她目送著他走下樓梯,想開口說話,卻沒有。
他回頭看她,想和往常那樣微笑著飛吻道別,也沒有。
羅凱南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劉美麗倚在門框上久久凝視,好像在那片寂靜的空氣里,留下了羅凱南某種不能言說的秘密。
七
走過兩條車水馬龍的長街,心情差不多平復下來,羅凱南才趕往聯辦。已經進入軍部家屬院,看見院子里買菜歸來的家屬、奔跑嬉笑的孩子,他又想起和劉美麗、蘿卜頭一起擁有的那個家。以前,劉美麗就和那些家屬一樣無微不至,蘿卜頭就和那些孩子一樣活潑可愛,可是,一想到生活里即將到來的轉變,他心底濃重的悲傷瞬間上涌,再不能前行,拐進家屬院中央的花園深處,找一個藏在高大冬青里的石凳,他默默地坐下。
不能再回避了,生活里所有的問題都要給出答案。何去何從,羅凱南必須勇敢地去面對。
他想起了師傅。師傅為自己躬身于禁區自豪了一輩子。
師傅四十年的唯一任務就是給超級武器梳理導線,從一個年輕的名校高才生褪色成退休返聘的老高工,他從來沒有說過后悔,導線就是他的事業,禁區就是他的自豪,他把自己的崗位看得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樣圣潔高大。他們那一批人,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守護著超級武器,都在平凡的崗位上堅守多年,他們是一顆螺釘,一顆鋼釘,一枚墊片,可正是這千千萬萬的部組件合力成為所向披靡的超級武器,讓國家有了運籌帷幄的撒手锏。少了一顆螺釘一顆鋼釘或許并不能削弱超級武器的性能,可是成批的脫落將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有了第一個的脫落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照此下去,接二連三的空位誰來替補,“超豪華加強版”的陣容一旦崩潰,決戰決勝的誓言將成海市蜃樓,想到此,羅凱南心中一陣驚懼。
他想起了老兵,老兵總把不茍言笑定位為標準版的軍人面龐。
老兵為超級武器而生,只可惜因為文化低提干不成,干完上士就走了。
他想起了同時乘坐大黃海進入禁區的那批學員,十有六七轉業到了地方,十有三四離開禁區上調到了軍以上單位的機關。禁區里,還剩下兩個人,一個他,一個保障處的梁助理,梁助理三番五次找領導匯報思想,今年底,他也要離開禁區回地方了。那時,羅凱南就是獨獨的獨苗。
師傅老了,老兵走了。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師傅那一批人陸陸續續都老了,老兵那一批人陸陸續續都走了。接班人呢,原本理應是羅凱南這一批,可他們中的大多數竟然比師傅那一批走得更早。這是一個不斷變得豐富多彩的多元社會,這代人的追求也遠遠比師傅那代人更五顏六色,師傅的目標是唯一的,所以他能久居禁區四十年心無旁騖;羅凱南這批人的目標是千絲萬縷的,追不上這個,他們立即調轉方向追趕那個,所以,禁區的崇高神圣已經不能阻止他們離開的步伐。更何況,那跨越重山的誘惑就像粉色的蝴蝶一樣,扇動翅膀翩翩起舞,時時繚繞在禁區的上空,蠱惑著這些充滿朝氣的青春夢想。要生活還是要事業?在不間斷的追問和生活的唆使面前,他們的信念逐日松動,更多人最終選擇了前者。
羅凱南呢,他到底會選擇哪一個?
或許他已有了答案,羅凱南把深藏在蜷縮雙臂里的腦袋抬起來,伸出雙手使勁地搓一搓臉,胸腔明顯起伏的幾次深呼吸,好像把百種植物的精華全都吐納了一遍,神清氣爽,整理一下衣裝,雄赳赳氣昂昂朝聯辦走去。
十一點鐘,團里派來的大轎車準時停到了聯辦前面。裝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李干事逐一清點完人數。大轎車駛離聯辦,向著禁區開去。
和往年一樣,這批新學員畢業于中國最頂尖的理工高校,他們懷揣著一個鄧稼先式的夢想,要憑借一身本事強大軍隊強大中國,一切的夢想都是因為熱愛,正如多年前一位著名詩人寫下的那般,“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八年前的今天,羅凱南就坐在他們中間某個人的位子上,他也深深愛著這個頻遭罹難卻頑強復興的國家,多少年了,他都不能改變自己。看到紀錄片里北洋水師的覆滅他會哭泣,看到歷史書上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記載他會哭泣,看到建國六十周年時天安門廣場那場盛大的閱兵慶典他也會哭泣。他控制不住自己悲憤或者歡喜的眼淚,就像控制不住對這個國家的熱愛那般天然,有時想著,這或許就是當年毅然決然選擇部隊時潛藏在心底的原始密碼。在這個國家強大復興的漫漫征途上,他不愿意成為一個旁觀者,參與其中奉獻其中已經成為一種本能的需求。八年前,坐著大黃海盤桓進入禁區的過程中他同樣淚流滿面,不知道去到哪里,不知會干什么,但清晰無誤的,他的人生已經并入軍隊強大國家復興的軌道,他微不足道的奮斗和努力將成為支撐這個榮耀大國的一分子。哪怕細若微塵忽略不計,最起碼,他參與了見證了,這是多么令人振奮的價值認可,簡直無與倫比精彩絕妙。后來進山,在禁區里見識了超級武器,明白了“地位最重要、任務最艱巨、責任最重大”定位的重要意義,他更加堅定了堅守的信念,更加堅定了前行的步伐。不是嗎,在泱泱十三億人里選擇了他鎮守國之重器,責任誰能相比,榮耀誰能相比?轉過頭去,看那些青春洋溢的面龐,羅凱南羨慕他們的夢正開始,羨慕他們的路正開始,他不知道他們會在禁區演繹什么樣的人生,哪一個會堅守到最后。
大轎車一繞上盤山路,江南七月的風景就像水彩畫卷一樣在眼前鋪展開來,墨綠如黛,青綠滴翠,剛才還昏昏欲睡的新學員突然睜大了眼睛,專注地望著窗外,不知是誰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啊,太美了”。隨即攪活了沉寂的車廂,有人指點層巒疊嶂的大山,有人猜測一株奇特植物的名字,還有的輕輕哼唱:年輕夢想插上五彩翅膀,不知要飛向何方……
羅凱南挨著李干事位子坐下的時候,李干事也正專注地望著遠處的樹木和河流,羅凱南撞一下胳膊他才回過頭來,正要說話,卻見羅凱南將一個大信封遞給他。大信封的右上角用中性筆標注了“喜報”兩個字,這還是幾年前羅凱南立了三等功,團里組織專人把象征榮譽的證章送到住在皖水的劉美麗手里時留下的舊物。幾年過去,“喜報”兩字的輪廓已經擴散開,顯出低像素照片不斷放大時那種模糊跡象,可榮譽已經刻在了羅凱南的心里,有了榮譽就要珍惜榮譽,這是一個軍人生命一樣珍貴的東西。看到里面是一沓鈔票,李干事想說什么,羅凱南善意地點頭一笑,離開了座位。那個歌唱的學員仍在唱著:去向無垠的天空,去向蒼茫的大地,心的方向就是夢想的方向,迎著朝霞一般的希望,展開翅膀,飛向前方……
“快看快看,這塊石頭是不是像個人?”望夫石一下子就吸引了學員的注意。“就是就是,像個大美女。”車停,眾人圍著石頭各談觀感。
“這個是……”李干事湊上來,正要講望夫石的故事,卻被羅凱南截斷了話頭:“這個叫仙女石,傳說天上的仙女打探到山中的禁區里有一群精忠報國無私奉獻的官兵,于是動了凡心,想知道這些人為什么年復一年待在山里甘守寂寞,想知道在這個別人都追逐票子位子車子房子的時代,他們為什么選擇了對軍隊對國家的忠誠。她想守在這個路口攔住一個出山的官兵找到答案,可正好那段時間禁區里任務緊迫,三個月時間無一人外出。三個月也是仙女私自下凡的最長時間,過了這個期限,她就再回不到天庭,眼看三個月到了,可仙女不甘心,她想著,再堅守一分鐘或許就有了答案,但很遺憾,官兵們并沒有出現在仙女等待的路上,于是,她失去了回到天庭的機會,化作一尊石像,一直在這里翹首張望、等待。”
羅凱南的眼圈已經紅了,他被自己臆想出來的仙女石故事深深感動,他厭惡望夫石故事里那種動搖軍心的絕望寒心之感,寧愿相信那塊石頭是仙女的守望。學員們也是嘖嘖贊嘆,感慨仙女的堅守,也感慨禁區官兵無私無悔的奉獻精神,好像剛才羅凱南講的不是一個神仙的傳說,而是一個發生在這蒼茫大山的真實故事,羅凱南也寧愿相信那就是真的。
聽完仙女石的故事,學員都來了興趣,紛紛和那塊美女石頭合影。羅凱南獨自穿過山路,走向記憶中的那個池塘。在山里豐沛雨水的補充下,池塘變得越來越大,差不多有半個籃球場。剛一走近,幾條鯉魚就擺動尾巴快速鉆入水底,羅凱南靜靜坐在池邊一塊石頭上,不到一分鐘,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沉入水底的那幾條,又探頭探腦地浮了上來,東張西望,很快,就開始對一片落在池塘上的碎葉子展開集團進攻。斜側著身子,幾張圓滑靈巧的嘴巴一張一合都頂向葉子,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力量沖得葉子無規則移動,羅凱南琢磨不清它們只是游戲,還是要把葉子吞進肚子里。看到歡快的鯉魚,羅凱南又想起了那幾條已經死去的金魚,如果當初真有機會在這里抓幾條鯉魚帶給蘿卜頭,或者金魚的結局就是鯉魚的結局,也說不定正在嬉戲的這些鯉魚里有哪條會遭此不幸,鯉魚應當是無拘無束的大自然的寵物,進入任何一個魚缸,注定它們時日無多。每一條魚都有屬于自己的池塘,配備氧氣機的高檔魚缸或許只是華麗的墳墓。
大家還要聽故事,推脫不過,羅凱南說:“那——我就講一講。”
師傅身上的三件事情讓羅凱南記憶極深。第一件是結婚日子已經選定,可因為任務在身,他壓根沒有打請假報告。根據安徽老家的習俗,他妻子只得抱著一只大公雞權當新郎,在敲鑼打鼓中走進了洞房。第二件是媳婦臨產,他請假已經回到了家里,可突然接到演習命令,團里打過去電話本來是想讓他安心休假,他卻心急火燎趕了回來,前腳到禁區,后腳家里捎信說孩子生了,母子平安,心里有底的師傅貓在陣地上一干就是兩個月,再回到家時,孩子已經滿炕爬了。最后一件就是躬身禁區四十年仍不罷休,堅持說身體硬朗,要接著干下去。前兩件是聽來的,最后一件是親眼所見。
還有老兵。羅凱南問學員:“你們能想到一個只有初中文憑的老兵能寫出那么深刻的話嗎?”羅凱南說的是“我無名國有名,以無名鑄威名”。他說,那話不是華麗的辭藻,是老兵的心聲,要走了,他舍不得這座承載國家榮耀的大山,就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鐫刻在山上。這是許多老兵共有的情愫,他們把人生最青春的年華留在了這里,也把最無私的愛留在了這里。
聽著羅凱南的講述,有學員眼角涌出淚水,悄悄拭掉。一幕嶄新的人生伴隨著大轎車向山頂沖去并將徐徐展開,他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穿過層層霧靄,越過重重大山,照進寂靜的禁區,因為他們的到來,禁區也將演繹嶄新的奉獻和嶄新的感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這一代,他們成為擔當責任的榮耀代表。路已經鋪展在腳下,會有什么樣的人生,誰能知道呢?最起碼,每個人都有美好的憧憬。
羅凱南的故事讓車廂有幾分沉寂,甚至壓抑。還是李干事在沉靜中最先發聲,他自告奮勇要教大家唱軍歌,并詢問學員想學老歌還是新歌,眾學員異口同聲說,當然是新歌。說了幾首軍歌的名字,一個學員說,《強軍戰歌》好,聽著帶勁。于是眾學員都贊成學唱《強軍戰歌》。
“好,我唱一句,大家跟一句。”李干事站在過道的前面,正一正衣領,兩手甩開,做出指揮前的雙手滯空動作。
聽吧,新征程號角吹響,強軍目標召喚在前方。
國要強,我們就要擔當,戰旗上寫滿鐵血榮光。
……車廂里飛揚著嘹亮的歌聲,激昂,高亢。
“看吶,有一行字。”
“對,我也看到了,這會不會是老兵的字。”
“是老兵的字。我看到了‘我無名’。
“還有后面,最后三個字是‘鑄威名’。”
……
拐過一個急彎后,禁區的道路驟然開闊,大轎子碾碎午后的沉悶,在群山、森林的庇護下,裹挾著呼呼風聲加大油門勇往直前。
【作者簡介】高滿航,陜西富平人,現居寶雞。作品曾獲第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首屆全軍網絡文學大賽一等獎、第二屆長征文藝獎。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著有長篇小說《花樣青春,就這樣絕塵而去》等3部。
責任編輯""王"""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