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著滿頭白發、臉上布滿皺紋的母親,淚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轉……
母親真的老了!
仰望母親那蒼老的面孔,我心中一股暖流在涌動——母親的容顏在變,但不變的是她那種博大的、真摯的、讓我受益終生的母愛。
在我兩歲時,她與父親離婚,正在哺乳期的我被法院判給了母親。父親又結成了新的家庭,而母親未再改嫁,帶著我在外婆家落了戶。
上世紀70年代初,離婚是一件讓人瞧不起的事情。特別是那些長舌婦們,免不了成為她們議論的話題。
在我還沒有記事時,外公、外婆就先后離開了人世。母親說,外婆在世時最牽掛的就是我,去世時死死地拽住我母親的手不愿放開,已不能說話的外婆張著嘴巴,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而流,那是外婆放心不下我們母子倆呀!母親在外婆的靈柩前傷痛欲絕,長跪不起。
離婚時,母親還很年輕,有不少人勸母親趁早改嫁,可母親始終沒有動這個念頭。母親說:“我要是再嫁一家,對孩子不好咋辦?我不能讓孩子再受人家的氣。”
在那個靠掙工分吃大鍋飯的時代,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住在娘家過日子,那種艱辛是很難想象的。剛開始,我們母子沒有一個棲身之處,住在一個別人廢棄的、用幾根柱子支起的破草屋里。春夏秋三季,我們母子還能湊合著過,但到了冬天,草屋的溫度與室外幾乎沒有什么差別。每當夜幕降臨時,也是我們母子最難熬之時,別家的孩子在溫暖的被窩里進入夢鄉,而小小的我卻被凍得嗷嗷地哭鬧。
村里的一個親戚看我們母子實在可憐,就把她家的廚房騰出來讓我們住了進去,雖然房屋被煙熏得烏黑烏黑的,但比起那個四面透風的草屋要強多了,母親對此千恩萬謝。至今,母親講起此事,對這家親戚還是懷有一種真誠的感恩之心。
二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在一天天長大,慢慢的一些事情鉆入了我的記憶里。
記憶里,我的童年并不快樂。雖然,我隨了母親的姓氏,目的想融入我生長的這個村莊,但在別人的眼里我依然是個外來戶。有一次,一個小伙伴對著我叫喊:“你是個沒爹的孩子,你不是俺村的,你得滾蛋……”
我與這個小伙伴扭打到一起,雙方都掛了彩。母親把我訓了一頓,兩眼噙著淚水的我倔強地抬起小腦袋說:“他不論理,他罵我是個沒爹的孩子……”
話剛出口,母親一把把我攬在了懷里,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在我仰起的小臉上。
母親哽咽著說:“罵人不對,你也不該跟人家打架呀!和別人打架終歸不是好孩子。”
望著流淚的母親,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我使勁點了點小腦袋。從此,再也沒有因此和別人干過仗。
雖然母親大字不識一個,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對我的教育卻時時體現著中國傳統向善向美的道德觀。
記得上小學時,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隨手掰了一個玉米棒子裝進了書包里,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被母親發現后,母親連連大聲質問我:“哪兒弄的玉米棒?從哪兒弄的玉米棒?”
我從沒有見過母親對我這么“兇”過。當我哭著說出是在人家地里掰的時,我的小臉上已經重重地挨了一耳光,緊接著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幾巴掌……
那是母親第一次打我,也是我這一生中被打得最狠、最重的一次。
隨后,母親帶著我找到了玉米棒的主人向人家賠禮道歉,歸還了玉米棒。對方看著我紅腫的小臉說:“不就是一個棒子嗎?咋把孩子打成這樣?”而母親卻說:“從小手不規矩,長大后手就會伸得更長,不得了啊!”
晚上,母親用蘸了鹽水的熱毛巾敷在被她打的紅手印上,問我:“還疼嗎?”
“不疼了!”我流著淚說。
“不是媽打你,你這輩子可要記住,咱人窮志不短,餓死不做賊,你長大了沒有出息不要緊,咱可不能做‘壞人’呀!”
我分明看到母親眼里噙滿了淚花。
那一夜,我們母子哭了很久,那一夜,我躺在母親溫暖的懷里流著淚睡得很香……
“人窮志不短,餓死不做賊。”這句話深深地影響著我的人生。現在想想,母親那次雖然出手重了點,可那是一種母愛,一種本能的、原始的、讓我健康成長的母愛。
三
上世紀70年代初,我與母親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我不知道同齡人有沒有吃過樹皮,但我吃過,那是母親把曬干的榆樹皮磨成粉與麥麩摻在一起做成的餅。在我的記憶里,紅薯干面做的“窩窩頭”和玉米面做了鍋餅常吃,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常穿。一年到頭改善一下生活能吃點肉什么的,除了有親戚家的紅白喜事外,就是要等到過春節了。
在當時,窮是我們娘兒倆的特色,苦是我們娘兒倆的生活。
在我6歲多時,我因營養不良導致肚子腫脹得很大 ,俗稱“大肚子病”。到醫院后,醫生對我母親說:“這孩子治不好了,回家準備后事吧!”
母親當場給醫生下跪求他救我一命,但醫生還是堅定地說救不過來了。母親無奈,用架子車把奄奄一息的我拉回了家。
那幾天,母親的眼淚哭干了,人也快崩潰了,見人就說:“新旺的命太苦了,太苦了……”見人就問:“哪有治這個病的?”
有人建議,有一個老中醫看病看得很好,讓母親帶我過去試試。母親就拉上我到了那位老中醫家。一進門,母親就給這位老中醫跪下了。
老中醫看我們母子倆可憐,就對我母親說,他也沒有多大把握,只能試試。
在老中醫的調理下,我的病奇跡般地好了。而且,這位老中醫沒收一分錢的醫藥費。
母親甚是感動,就把自家養的一只公雞和二十幾個雞蛋給這位老中醫送去,老中醫死活不收,說,拿回去換些錢,給孩子買點營養品補補。
對這件事,母親念念不忘,一直告誡我:“人要多行善積德,不能忘恩負義!”
后來,我們母子也有了自家的責任田,生活稍好了一點,但過日子,母親還是十分儉省,幾近苛刻,當然啦,母親也決不允許我有半點浪費的現象。
母親常說:“糧食是用來養活人的,不是叫你浪費的!”母親吃飯時,碗里絕不會有剩余的飯根。吃饃時,母親都是用雙手捧著,掉在手心里的饃渣母親也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生怕有一丁點兒掉在地上。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塊玉米面餅掉在了地上,不但沒有撿起來,反而用腳踢了一下,正好被母親看到。母親厲聲說:“這孩子咋不知道儉省,饃上不就是沾了點土嗎?”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撿起地上的餅,吹了吹表面上的泥土吃了起來。母親的這一舉動,讓我明白了“儉省”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
母親過60歲生日時,我點了很豐盛的一桌飯菜,母親看后說:“要這么多菜咋吃完?”
我說:“媽,你就吃吧,吃不完放這,咱現在不像過去窮得揭不開鍋,這點菜不算啥!”其實,我這樣說也是為了寬寬母親的心,目的是想讓母親高興高興。
可我想錯了,更是說錯了,母親不高興地說:“你現在長大能掙點錢了,再有錢也不能浪費呀!你不知道從小的窮日子是咋過來的?” 母親的話讓我臉紅,也讓我無語。
時光荏苒。我在母愛的呵護中長大成人。中學畢業后,我把當兵的想法告訴了母親,也把我對家、對她老人家的擔心說了出來。
母親說:“我不懂多少大道理,但自古忠孝難兩全這句話我還是知道是啥意思的,媽支持你當兵!”
臨行前夜,坐在母親的床邊,與母親嘮到深夜。我說:“媽,我要當兵走了,就您一個人了,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呀!”
“你就放心到部隊去吧,你看我這胳膊腿啥的好著哩!不要擔心我,到部隊要好好干,給媽爭口氣!”母親抬抬胳膊,伸伸腿……
母親意在讓我看到她的身體是健康的,讓我這個當兒子的放心到部隊去。
看著母親的舉動,兩行感動的淚水涌了出來:“媽,您這輩子不容易,我給您磕個頭吧,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我跪在了母親的床前……
母親哭出了聲……
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緊張的新兵生活很快結束,在新兵下連時,我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冷水澆滅。
我的同鄉戰友一個個被分到了衛生隊、汽車連或戰斗班排,而我卻被分到了鍋爐房燒鍋爐,成了一個“鍋爐兵”,我感到“名聲”不好,產生了思想包袱,在給母親的信中流露了出來,而母親的來信讓我備感慚愧。
母親在信中說:“革命軍人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在哪個崗位只要好好干都會有出息,怕吃苦怕受累你什么時候也不會有出息……”
我知道不識字的母親不會說出這么“洋”的詞語來,這是代寫者把母親的話給加工了,但我能看出母親的良苦用心。
如今已成為團職干部的我時常想,我的今天有組織的培養,更有母愛的力量。
有人說,母親是一種歲月,她擔負著最多的痛苦,背負著最多的壓力,咽下最多的淚水,仍以愛,以溫情,以慈悲,以善良,以微笑,對著人生,對著我們!
母愛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