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底,我從山東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隨即趕赴昌邑6176部隊農場,去接受為期一年的“再教育”。因為那時的政策規定,文科大學生必須鍛煉一年,“合格”后方可分配工作。6176部隊農場坐落在渤海之濱的一片鹽堿灘上,方圓數公里內看不見村莊。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們按部隊編制劃分為連排班,各連連長、指導員、排長都是現役軍人,部分學生干部擔任副排長、班長、副班長。我被編入大學生一連二排五班。
進場后,首先用一周時間進行思想作風整頓,集中學習毛主席著作、中央文件、“兩報一刊”社論及各種軍事條例。之后就投入到艱苦緊張的農業生產勞動中。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隆冬時節,漫無邊際的昌北平原上軍號嘹亮、紅旗招展。一群群身穿舊軍裝的學生連戰士手持鐵鍬、鎬頭奮戰在溝渠、田間。地面土層早已結凍了,一鎬頭下去只能砸出一個淺淺的白點。硬是拼命一下又一下地砸呀砸,把這層比石頭還硬的凍土一點一點“啃”下去。下面未凍的土層出來了,卻是拖泥帶水,鐵鍬插進去,拔都拔不出。只好用雙手一把土一把泥地往外掏。土方挖出來,地下水也漫上來了,但溝渠深度還是達不到要求。大家就跳進水里繼續挖。虎口震裂了,手上撕開一道道血口。雙腳浸泡在冰凌泥水中,透骨涼,鉆心痛。前胸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濕又冷。
農場的活似乎永遠也干不完。寒冬挖溝開渠,開春育苗插秧,入夏除草施肥,秋季收割打場。田間的活忙過去了,又開始用稻草編織草繩草苫。而且農家院里的小活輕活,一旦到了部隊農場,也就變成了大活重活苦活累活。因為無論干什么活,都時刻伴以班排連之間的競賽、評比,或批評或表揚,不絕于耳。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要求成長進步,都渴望在“再教育”中交一份合格的答卷,誰愿、誰敢落下一個“落后”的名聲呢?所以,幾乎所有的生產勞動都處在高速運轉中。每天收工回來,個個筋疲力盡,全身散了架般的困乏、酸痛。
政治教育、軍事訓練在生產淡季穿插進行。農場里都是平房,學生連一律睡“大通鋪”。經常開展憶苦思甜、階級教育、斗私批修等活動,人人都要“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等標語口號貼滿、響徹軍營。連、排長們都是優秀的軍人,以標準的軍姿帶領我們出操、射擊、投彈。并從“實戰”出發,多次組織夜間緊急集合,野營拉練。我保存至今的日記、信件中有這樣的記載:“我們一連二排,從深夜聽到緊急集合號聲開始,到起床、穿衣、打背包、列隊集合完畢,共用了5分20秒時間。”“一次急行軍,5小時走了40多公里路。”“行軍拉練途中,根本顧不上什么‘男女之大防’。連長一聲令下‘休息5分鐘!男左女右,各自方便,解散!’大家便急匆匆直奔目標,全無大學生的‘紳士風度’與‘淑女風范’。”
軍營生活也有溫馨、柔情的一面。“再教育”的后期,農場允許學生連家屬來隊探親,且吃、住免費。我的妻子于當年8月下旬來到農場,同其他戰友的家屬一樣被安排在十幾里外的東冢公社駐地“招待所”內。名曰“招待所”,實際就是社員們騰讓出來的農家小屋小院。于是每天下午5點多收工之后,我和幾位戰友便急匆匆趕往東冢村。次日一早按時趕回。在東冢“招待所”,我和妻子度過了自己真正的“蜜月”。我的副排長、班長和同班戰友們絡繹不絕,多次光顧我們的小屋小院。副排長來自數學系,穿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軍裝,模仿著老兵的樣子,狠狠地和我倆“撒潑”開玩笑,但骨子里還是“儒生”,所以無論怎樣也“秀”不出那種原汁原味的“麻辣燙”。親人們的到來,為風里來雨里去、一身汗水一身泥的軍墾戰士帶來了多少溫馨浪漫、柔情似水的生活與回憶啊!
在我們連隊、農場,“教育者”與“被教育者”關系還算好的。軍隊干部對學生們要求嚴,對自己要求更嚴,處處以身作則、率先垂范。我們連長還被選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參加了濟南軍區的表彰大會。官兵之間也曾發生過一些矛盾沖突,但并不嚴重,并不普遍。到1969年底,我們的軍墾鍛煉生活進入尾聲。連隊為每個學員作出總結鑒定,并派出干部把我們送達各地市,協助地方“革命委員會”為我們分配工作。為期一年的“再教育”圓滿結束。
那是“瘋狂年代”中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段生活中,高揚著革命英雄主義的旗幟,那是一種極其“悲壯”的革命英雄主義;演奏著艱苦奮斗精神的高亢頌歌,那是一種十分“凄美”的艱苦奮斗精神頌歌。
歲月如歌,我愈加珍惜那段刻骨銘心的軍營生活,想念我的老連長、二排長,那些優秀的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