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橋路42號
白石橋路42號作為印象北京的符號,在我心中已裝了32年。
1984年8月20日,我和戰友涂維龍到齊齊哈爾參加武警總部舉辦的第一屆文學創作班,從合肥乘火車在北京中轉,轉車需在北京停留5個小時。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到北京,怎么利用這5個小時?想法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先去天安門,再去白石橋路42號。由此可見在我們心中白石橋路42號和天安門一樣神圣重要。
看天安門的目的只有一個,看一眼,照張相,證明我來到了北京;而看白石橋路42號則是來北京的重點。
白石橋路42號到底有何誘惑讓我的心情如此迫切?這不能不從我的工作說起。1984年我已是一名入伍第6年的老兵,那時的戰士服役期是3年,3年之后若沒有提為干部,那就屬于超期服役。超期服役就意味著隨時有可能退伍離開部隊。我熱愛部隊,不僅是因為在部隊鍛煉6年思想進步覺悟提高,早已適應了部隊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戰斗生活,更重要的是我是為了離開農村而當兵的,如果退伍返鄉,一切都會復原到入伍前的原狀。而要繼續留下來,白石橋路42號就起著相當大的作用。
它的作用是剛剛顯現出來的,1983年之前我還不知道北京有個白石橋路42號,是1982年底,我所在的安徽省軍區獨立團轉隸為剛剛組建的武警部隊,時任安徽總隊三支隊七中隊巢湖農場炊事員兼飼養員兼業余報道員的我,采寫的新聞稿件和創作的詩歌,有了一個新的投稿地——北京白石橋路42號。42號里有一張和武警部隊成立之后誕生的報紙《人民武警報》,那是基層報道員競相投稿的陣地,記得很清楚,我寄往北京白石橋路42號的第一篇稿件是一首詩,題目叫《花種》。令我難忘的是,這一篇手寫稿件投出不久,就在《人民武警報》第四版的“衛士”副刊上刊登了出來。這首詩的發表,在巢湖農場部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也極大地提升了我創作的熱情和投稿的信心,白天參加正常的炊事班工作,做完飯再挑泔水、打豬草,把46頭豬喂飽了,晚上坐在蚊蟲亂飛的燈光下寫稿子,由于發的第一篇稿件是詩歌,也就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詩歌的創作上。寫了改,改了再抄一遍,然后裝進信封,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北京白石橋路42號《人民武警報》編輯部收”,鄭重地交到中隊通信員手里。那些日子寫給白石橋路42號的稿件,遠遠超過了我寫給父母和女朋友的信。這些稿件都被“衛士”副刊登了出來。一時間我成了我們中隊和支隊的名人,并受到總隊宣傳處新聞干事周廣庭的關注,第二年我被調到了武警安徽總隊宣傳處當報道員。
從連隊飼養員到總隊報道員,我的命運迎來了一次大轉折。而這次大轉折與白石橋路42號里的《人民武警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直到此時,我仍未與“衛士”副刊的編輯曹宇翔見過面甚至沒給他寫過信。
我匆忙趕到白石橋路42號《人民武警報》編輯部,見到的第一個編輯老師叫李玉山,他非常熱情,又搬凳子又倒水的,弄得我倆受寵若驚,趕緊把帶的兩篇新聞稿遞到他手里,他一看稿子上署著我的名子,問了一句:“你就是張國領?”然后邊翻看稿子邊說:“今天的報紙上還發你一首詩呢。”說著把手中的報樣遞給我看,我拿起報樣,看到了我的詩《我推轉石磨》。直到這時我仍沒有敢問哪位是曹宇翔老師。
幾天以后我們創作班上來了一位授課的老師,他正是《人民武警報》的副刊編輯曹宇翔。他講的是詩歌創作,并在講課時提到了我,先是表揚我的詩歌寫得多棒,接著說給我發了那么多詩,我到了報社竟然不理他,還說以后不再給我發詩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句玩笑話,從那以后我們正式相識,每周一期的《人民武警報》“衛士”副刊上,經常發有我的詩歌。
第二次走進白石橋路42號是在1985年的3月底,那是我在通縣參加北京軍區新聞干部教導隊半年學習剛結束,武警報社領導到教導隊挑選去報社實習的學員,選定的4個人中,就有我的名字。報道員到報社實習是大家的共同愿望,看到我們4人被報社領導選中,大家都很羨慕,我到了報社之后才知道,我的入選是曹宇翔老師點的名。
進入白石橋路42號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別激動,這是我多么向往的地方啊,現在可以在這里學習半年,雖然住在每天三塊五毛錢的大慧寺小區地下室招待所里,但白天是坐在寬敞明亮的大辦公室里,進出的都是白石橋路42 號的大門。
在我們基層新聞工作者心目中,報社編輯部是神圣的。但報社的條件與它的地位并不相稱,在白石橋路42號院里,有兩棟樓房,武警報只占其中一棟樓的兩層。我實習是在政工科,科里五六個人擠坐在一個大房間辦公,那些可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顧仁君、陳學武、李玉山、曹宇翔、張建明等,他們學問高深,品格高尚,對我們這些來自最基層的報道員,可以說是呵護有加。教我做人,教我寫文章,有什么采寫的機會都派我去鍛煉,在生活上更是無微不至地關心。曹宇翔老師那時就已是全國有名的詩人,有空就給我講詩的寫作技巧,編輯來稿時遇到的好詩和存在的普遍問題,他都主動給我談談他的看法,借機提高我的寫作水平。從武警報創刊到1993年這10年中,我在“衛士”副刊發表詩歌散文近百篇。我的第一本詩集《綠色的誘惑》中的詩章,都是曾在“衛士”副刊刊發過的。我對面坐著的是李玉山老師,他負責編輯的版面上有個“青春寄語”欄目,我一去他就主動向我約稿,教我怎樣給欄目寫稿,在后來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幾乎成了他的專欄作者。這些作品后來都被我收進散文集《男兵女兵》一書中。
在白石橋路42號的半年時間,和編輯老師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特別是大詩人曹宇翔,把我當兄弟一樣看待,后來我每次來京,他住的那一間10平米的單身宿舍就成了我的落腳點。
離開白石橋路42號后,我實現了人生的第一大愿望,被提升為正排職警官,主要負責安徽總隊的新聞報道,這樣與白石橋42號的聯系也更加頻繁。這樣的聯系持續了4年,直到1989年《人民武警報》的社址遷到了西三環北路一號,我與它的郵路和心路才被迫停止。但我對它的感情確切地說是感恩之情卻并沒有就此切斷,1996年夏天,因工作需要,已從安徽總隊調到河南總隊兩年多的我,從鄭州又調入北京西三環北路一號。這里距白石橋路42號只有兩站路程,距離近了,我常到那個保持著原貌的老院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值得慶幸的是,報社雖然搬出了42號,這里卻有了我的另一個牽掛,之后遷來的軍隊文學期刊《解放軍文藝》,這是部隊詩人和作家的大舞臺,她把我對白石橋路42號的情系得更緊了。
由于在我的政治生命和文學生命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看來今生忘掉白石橋路42號已是不可能了,盡管它早已改為“中關村南大街28號”。
綠色的誘惑
人生苦短,不過百年。在短短的一百年中究竟命運在哪個年份里轉折,誰都無法預測。現在想來,1984年對我的一生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1984年是個不平凡的年份,這一年是我的本命年;這一年我走進了北京軍區新聞干部教導隊,結束了長達6年的戰士生活;這一年中國的改革開放日新月異,也進入了第一個攻堅期;這一年北京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建國35周年大閱兵,這是改革開放5年后的第一次大閱兵,舉國歡騰,全民振奮,每塊石頭都燃起了一飛沖天的欲望。也是在這一年里,我與橄欖綠結下了不解之緣。
都說人有喜事精神爽,其實人有喜事之前是有種種預兆的,進入1984年之后,我堅持了幾年的業余文學創作出現了一個小高潮,光上半年就在《解放軍文藝》《安徽日報》《人民武警報》等軍內外報刊發表詩歌46首、新聞稿件80多篇,作為安徽總隊宣傳處的一名戰士報道員,頗受領導稱贊。6月下旬總隊收到總部關于舉辦首屆武警部隊文學創作培訓班的通知,通知說每個總隊篩選兩名有一定文學基礎的同志參加,我成了總隊的首選。8月20日我按要求背著背包千里迢迢乘火車輾轉數千里趕到黑龍江的齊齊哈爾市,參加武警部隊文學的“黃埔一期”,因為是第一次去東北,只知道那里盛產大豆和高粱卻不知東北冷成啥樣兒,三伏天里我把棉大衣和毛線衣都打進了背包里。
那次學習班和其他短訓班一樣只有20天,任務很明確,一是聽從北京去的專家講課,二是為剛成立的武警部隊第一本大型文學刊物《盾》創作作品。學員來自各個總隊,有戰士有干部有男有女。20天是轉瞬之間的事,武警部隊第一任司令員李剛看望大家之后,就該分別了,總結大會上陳淀國老師竟在主席臺上數度泣不成聲。河北總隊的王更新、江蘇總隊的王天星、貴州總隊的王兆康、廊坊學院的何建明、江西總隊的胡學慶、新疆總隊的董黎明等一幫大老爺們兒相擁而泣,依依不舍,那場面至今想起依舊感人至深。大家都相互贈送禮物,我和山東總隊的王長敏商量,共同出錢為陳淀國和劉秉榮老師買了個臺燈。商店最貴的臺燈12塊錢,我們興沖沖地送到老師面前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嚴厲批評和堅決拒絕。沒辦法我只好把臺燈帶回了安徽自己用,后來幾經搬家,從安徽到河南,從河南到北京,我都把這個臺燈帶在身邊,每天晚上在這臺燈的照射下看書寫作,我也用它警示自己,像老師一樣為文,更要像老師一樣做人。
學習班結束不久,武警部隊首屆文學創作班作品專輯便在《盾》上刊發了出來,我的組詩《留在北方的腳印》也在其中。首都大閱兵后我榮幸地被武警部隊選送到北京軍區新聞干部教導隊參加預提新聞干部學習,戰士到警官的變化使我這個祖祖輩輩穿草鞋的家族,從此也有人穿上了皮鞋。
兩年后的金秋時節,首屆武警部隊“金盾文學獎”評選活動在安徽合肥舉行,我刊發在《盾》上的詩歌《給故鄉的山》獲得金盾文學獎,那些天,安徽的多家新聞媒體對我進行了采訪,我的獲獎詩也被安徽廣播電臺配樂朗誦。
1990年,誕生7年的《盾》正式更名為《橄欖綠》,仍是內部發行。《橄欖綠》聞世7年之后,經報請新聞出版署批準正式對外發行。從《盾》到《橄欖綠》,從內部發行的《橄欖綠》到公開發行的《橄欖綠》,無論她的名字、厚薄、季刊月刊怎么變,但她卻時刻牽動著我的神經,這除了我身著橄欖綠戰斗在綠色的隊伍里有著化不開的綠色情結之外,是文學的魅力,是《盾》和后來的《橄欖綠》刊物的魅力。武警重新組建之前我就已融入到國防綠的行列,就開始了艱難的文學創作,但真正引我進入軍旅文學之門的,是陳淀國、劉秉榮等武警部隊的文學前輩們,他們以《橄欖綠》刊物為平臺,將我一步步引導、扶持到了軍旅文學創作的大路上。
為了結束武警部隊沒有一本公開發行的社科類期刊的歷史,1996年《中國武警》雜志進入試刊籌備階段,當時的新華社軍分社駐武警記者站站長李訓舟為籌備組組長,把我和解放軍的小說作家郭木、交通部隊宣傳干事肖春華等3人選來參與籌備工作。名義上是幫助籌備,實際就是選調人員,但我們心中都清楚,3個人中定有人留下,也肯定不會全留下。考查我們的辦法就是每人給一個選題,分頭去采寫稿件,作品出來后由籌備組的5位新聞界的老同志來公開評議。我們的作品都擺在老師們面前的時候,我的心中異常忐忑,因為郭木是軍藝文學系畢業的小說家,肖春華才華不凡已有新聞專著問世,而我是部隊土生土長的老基層。然而,最后評議結果出乎我的預料,給我的作品評價有6個字:立意高,詩意濃。我采寫的是天安門國旗護衛隊,從采訪到成章10天時間,稿件刊發在《中國武警》試刊第一期上,名字叫《生命的旗幟》。這次只有我一人順利地留了下來,他們倆心服口服地回到了原單位,后來我們經常見面,每次他們都會說我是沾了寫詩的光。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是沾了《橄欖綠》的光,是《橄欖綠》的陳淀國、劉秉榮老師一次次把珍貴的版面留給了我,不斷地對我鼓勵,給我鞭策,給我展示的機會。
中國武警雜志社內有兩個編輯部,一個是我向往又感激的《橄欖綠》,一個是我供職的《中國武警》,距離很近,心更近。在自己承擔的工作任務之余,我關注最多的是《橄欖綠》,投稿的熱情從沒減過。以《橄欖綠》為依托我向全軍、全國的文學刊物投稿,我1999年出版的散文集《男兵女兵》,2002出版的詩集《血色和平》,相繼獲得了“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全軍新作品一等獎、“武警文藝獎”一等獎、建國50周年文化成果獎,這兩本集子里的詩章,大部分通過《橄欖綠》這個平臺與官兵和讀者見過面。
2006年6月6日是我難忘的日子,這一天我被任命為《橄欖綠》編輯部主任,在那天的日記里我是這樣寫的:今天我被組織上任命為《橄欖綠》雜志主編,說實話,我是真的不想當啊,但被命令了,命令是不為一個人的好惡而改變的,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作為一名忠實的文學愛好者,我不想當文學刊物的主編,不是我忸怩作態,而是對主編這個職務和角色的敬畏。
對于文學我一直愛好,突然讓我當文學期刊的主編,心就虛了,虛得胸中好似塞進了一團團家鄉的白棉花或我曾放牧的牛金山山頂的朵朵白云。感覺滿滿的,卻一點也不踏實。
在我心目中只有像魯迅、郭沫若、茅盾、臧克家、艾青、巴金、冰心等等這些泰斗、大師級的人物才有資格當文學期刊的主編,我充其量也就是個愛好者,還是業余的,既不是名家,也沒有成就,雖出了幾本書,獲了一些獎,那都是別人對我的一種鼓勵,遠遠不具備主編的資格,我憑什么能當這個主編?但領導說這是命令,命令你行你就行,最后又加一句:“不行也得行。因為從學識和資歷、從人品和文品來衡量,目前你是最合適的,這是大家共同的意愿。”
我無話可說。我只能嘔心瀝血。
嘔心瀝血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橄欖綠》在讀者心中得到了認可,但在當主編三年半時間里,我沒有為她寫過一首詩一篇文,我力圖用盡全力讓她有所改變,我怕我的任何文字都使這改變變得不那么純粹。我想改變的不是文學本身,而是文學在讀者心中的地位,文學刊物在作者心中的地位,作者在編者心中的地位。
當主編之后我繼承了《橄欖綠》的優良傳統,每年舉辦兩次組稿會,采取三老帶兩新的方式,把重點作者和有潛力的作者集中到一起,談文學,聊創作,體驗新生活,相互挑毛病。不惜版面,以專輯專號的形式推出他們的作品,還為重點作者開辟了專欄。這些不是我的創新,而是武警部隊的文學前輩留下的好做法,我不想讓好的東西在我手里失傳,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傳統的基礎上有所發揚。我和每一位作者交朋友,交知心朋友,因為文學是人學,是情感的交流和升華,我想用情感打動每一位作者,使他們能夠寫出最好的作品,把最好的作品投給《橄欖綠》。我不是以此顯示我的能力,而是以此來報答《橄欖綠》20多年里對我的培養、對我的抬愛、對我心靈和人格的塑造。
卸下《橄欖綠》主編的擔子5年了,但我對她的愛有增無減,我至今仍是她忠實的讀者和作者,只不過現在給《橄欖綠》投稿的時候,比以前更加慎重,我不想讓我的任何一篇稿件落下靠老主編關系發表的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