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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律師的一段經歷

2015-04-29 00:00:00張思之
炎黃春秋 2015年4期

肅反結束,法院黨組開始籌劃成立律師協會。賀生高想讓我去律協,讓人事處處長成玉林做說服工作。成對我說,法院已經搞成這個樣子了,整你一年多,搞成敵我了,回去也沒意思,不如去律協。律協由司法局分管,局里有黨組,老賀是書記,一切都不會有問題。到律協,你是顧問的顧問。我心里明白,這是為了說服我揀好聽的說。我呢,前前后后挨整兩年,法院確實是不想回去了。對律師雖不熟悉,但沒惡感,從前父輩的朋友中有律師,他們不錯嘛!于是下決心到了北京市律師協會籌備委員會。

虛為第一代律師,只辦過一個半案子

政府設置律師制度,一開始就是個門面。它能在1950年就提上司法部的議事日程有偶然性。對于鞏固政權、建立良好社會秩序來說,律師制度可是個好東西。絕大多數民主國家的律師制度都發展得好就是個證明。我們的情況有點意思,1955年律師一出現,老百姓就挺信賴,那時律師在老百姓心目中即使不能說印象絕佳,也是很好,總之挺受歡迎。

當時,北京市律師協會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是陳守一。挑選他,據說是要找個大學者撐門面,但陳的主要職務是北大法律系主任,在律協是掛名,實際負責的是白振武。白是老紅軍,在陜北時就跟賀生高一起打游擊,后又隨賀從公安局來法院做辦公室主任。我所在的研究室歸辦公室管,所以我們兩家人住同院,那時為了工作方便,賀生高決定按行政單位分配宿舍,就是現在的人民大會堂的位置。我和白不但工作上互相信任,私交也不錯,他樂于我來律協工作。

誰知到了律協屁股還沒坐穩,賀生高就說:給你個任務,成立第三法律顧問處,你去搞,房子已經給你找好了。賀在這方面對我確實是特別照顧。你知道辦公地點在哪兒嗎?南長街,中南海門前,中山公園對面。那個小院好漂亮。中式四合院,西式裝修,小院里邊是個大玻璃罩子,它不是房間里的玻璃窗,而是整個玻璃大廳,這種裝飾在當時很不尋常。人手也基本上配齊了,我就這樣變成第三法律顧問處主任。

此時,那位在肅反中斗我最狠的女高音也調來第二法律顧問處。她又沒學過法,怎么能做律師呢?我懷疑這是給老賀安的釘子。老賀的方針是:有人就行,來就歡迎。

不少人稱我是新中國第一代律師,但實在慚愧,我對于五十年代律師開創時期的工作沒有建樹。那段律師生涯,基本上是搞行政事務,除了每周參與三個半天的法律咨詢之外,總共辦了一個半案子。重視咨詢,主要是想了解一些社會對律師工作的需求以及人民大眾對于律師工作的觀感。

所謂“一個案子”,是因為南斯拉夫法律代表團參觀法院要旁聽審案,為此找律師出庭,司法局要求我去,正好預定的參觀之日要審一個搶劫案,它就成了我的“處女作”。

那個刑事案子不具有典型性,按搶劫起訴的。我的表現自我感覺還可以,可惜什么材料也沒留下來。現在還記得,案中辯護我把握了兩個重點:一個是改變了定性,是搶奪而不是搶劫;另一個是被告人有犯罪中止情節。在刑事案件中,這兩條當然很重要,被法官采納了,結果判了緩刑。開完庭,代表團跟被告人會了面,說你的律師給你辯護得不錯,最后還對他說了句“祝你好運”。

所謂“半個案子”,是當年轟動一時的羅抱一離婚案。那年頭,干部中的離婚案子本來就容易鬧得沸沸揚揚,加上我的當事人羅抱一是中央政府重要經濟官員、外貿專家,女方是北京市一所重點中學的模范教師,兩人一道從革命根據地進的北京,一對恩恩愛愛的患難夫妻!國內外有些報刊一渲染,自然萬眾矚目。夫妻二人感情確實很深,但性格差別太大。一個是風流才子,另一個是女工作狂,一心撲在事業上,平常不回家,對丈夫有點“冷”,按羅的要求是不夠“熱”。時間長了,羅抱一就有點“那個”了。當年外貿部周末都搞舞會,羅跳著跳著跳出了花樣。據說那個舞伴漂亮又風流,兩人一“跳”鐘情,羅抱一就開始“抱二”了。妻子有察覺,但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等到羅抱一正式提出離婚,她驚呆了:咱們是恩愛情侶、患難夫妻啊,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呢?女方接受不了,找婦聯幫助,婦聯一介入,麻煩了,羅抱一就不再姓羅,而是百分之百改姓陳(世美)了,要作為重點打擊。婦聯好不容易找到這么個“喜新厭舊”的典型,而且出自“高干”,就要造造積極維護婦女利益的態勢,這樣一來,羅更是死心踏地非離不可了。想當初,中央和省市一級的婦聯負責人,一般都是“上層人士”“革命元勛”的夫人,枕邊風一吹,那勁頭一般人抵擋不住,所以婦聯那時頗有點“令人生畏”的氣派。我心想,結合這個情勢,聯系當時法律背景、人事背景、輿論和政治背景,他的婚難離,而且人們很難同情他。我只好千方百計在他倆之間調和,總的方針是:即使離,也不要打官司,因為打官司對羅抱一百分之百不利。由于兩人互不相讓,而且越來越僵,又只好等待時機,這樣前后耗去了我兩三個月的時間,還沒等出結果,反右一來,我就“閉幕”了。

對于這“半個案子”,我堅持這點看法:當事者是開初相當美滿、后來實該分手的幸與不幸的一對!誰之過呢?說得清,又難說清。所以說,真正做一個好律師,辦好一個案子不那么容易,也不那么簡單。我閱歷不深,從中增長了見識。作為律師,懂得人情世事,是必修課,太要緊了。

從“醋泡判決”到“大字報貼上天安門”

對北京市屬各單位來說,整風鳴放與反右斗爭,相隔也就半個來月,動作慢點的單位,包括法院系統,幾乎就是“相連”了。

我沒有參加整風。想法很簡單:中央號召黨外人士幫助整風,我又不是黨外人士,為什么要“自外”?因此大小座談會一概不參加。重要的是,當時一門心思在工作上。肅反收拾我一年半,丟了的這18個月,想補回來,更何況律師于我是件新的工作。

我沒寫過大字報,甚至沒看過大字報。我所在的第三法律顧問處也沒人貼過一張大字報。也曾要求后勤備足紙墨,但沒人寫。因此,法院、司法局、律協三家,還有一、二法律顧問處,天天有人動員我,說這么大的運動,你不能按兵不動,來看看我們的大字報吧。我一直未為所動,后來禁不住人勸,又聽說當時最有名的那張被呼為“醋泡判決”的大字報,是我的朋友陳建國寫的,標題是《共產黨員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很轟動,我覺得說不定會捅婁子,動了想去看個究竟的念頭。不料這一去就闖了禍,走上“不歸路”了。

陳的大字報揭發了這么一件事:1956年,人大代表黃紹要來法院視察,調研反革命案件的審判情況。法院緊張了,因為1951年鎮反時案子成批比較集中,有的沒來得及寫出判決,用軍法處的名義以一紙布告替代,一張布告可以判處好多個死刑。你想,把人斃了,連個判決書都沒有,太草率了!怎么辦?于是補寫,好應付人大代表的視察。但問題來了,補寫的判決用紙新,一眼就能看出是補的,拿不出去啊。危難之時出高人。有個老法院的推事說,好辦,用醋泡一下,而后晾干,就像舊紙了。陳建國大字報說,你們共產黨用醋泡判決書來蒙蔽人大代表,“共產黨員的良心到哪里去了”?他自以為“問”得很到位,美滋滋的。

院長王斐然率先去看這張大字報,很重視哦,他對旁邊人說:“我是先睹為快。”研究室的郭可宏聽后反唇相譏:“怕是先睹為恨吧!”跟著,圍繞陳的這張大字報展開了熱烈辯論。有人激賞,有人反駁,爭得不亦樂乎。我去看時,好多人圍上來問我的看法,我壞就壞在嘴上,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黨員講黨性,“良心”這個詞用得不好,應該問,共產黨員的黨性到哪里去了?這么提,搞到哪里都不會有毛病。我哪知道法院“密探”也多,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馬上就報到王斐然那里了,王的反應很有味道:“他到底在黨內混過一陣子,就是比陳建國高明。”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信號,我混不多久了,連同陳建國!

沒過幾天,賀生高召集黨組擴大會,傳達市委關于大字報的指示,總的精神是:一不提倡,二不反對。老賀解釋說:“咱們是專政機關,有些問題帶有機密性,不宜對外,要貼只能在機關內部貼,不準貼到外面去!”我跟他過于熟悉,平時又不注重上下等級關系,就有點不那么講理地問了一句:“要是有人往外面貼怎么辦?”他很不高興,硬硬地回了我一句:“誰貼我處分誰!”

“別拿處分嚇唬人好不好?”我至今也想不清我說這話的心態,其實根本沒有“抗”他的意思。他卻生氣了,立馬說:“你貼個試試。貼了就處分你!”“我不給你貼,要是有人給你往天安門上貼一張,我看你也沒辦法。”

黨內怕是也有人“臥底”。市委書記劉仁當夜就得到報告,“張思之要把大字報貼上天安門!”誰報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已身處這場斗爭旋渦的中心,前途只有一條:下沉了。后來我的右派罪行中有一條“主張把大字報貼上天安門”,源頭就在這里。現在當然一說就清楚,可當時呢?

飯局也是階級斗爭

好像一有運動,我就在劫難逃。天下事也就有那么巧,接下來的一頓飯局,竟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一天清早,我穿過石碑胡同朝長安街走,準備過馬路去南長街我的辦公室。一輛三輪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下,周奎正老兄腆著大肚皮跳下車,攔住了我,劈頭一句:“有好吃的,去不去?”我說,有好吃的當然去。兩個饞鬼碰一塊兒了:“什么時間,在哪兒?”“明晚,北京飯店。”然后我才問什么由頭。他說:“歡送郭可宏,趙威候操辦,到時候他會通知你。”

我為什么一定要送郭可宏呢?郭與我曾經同在研究室工作,學貫中西,一個難得的人才。他對我幫助很多,是可以信托的朋友。他“二戰”時當過遠征軍翻譯官,肅反中為這段歷史挨了整。夫人在上海工作,夫妻兩地分居,一直懇求調回上海。我也屢屢請求老賀高抬貴手,盡快放行。老賀的回答非常干脆:“你讓他走,我用八抬大轎把他抬回來。”調動于是遙遙無期,幾乎已是泡影。

肅反之后,情況起了重大變化,郭可宏雖然沒有政治問題,但因為受我牽連,又揭發不出我有什么問題,被整得很慘。為此去意更堅,老賀不好再留,同意放行。朋友設宴餞別,我當然得參加。根本沒考慮《人民日報》的社論《這是為什么?》已經發出了嚴重的信號!

第二天晚上來到北京飯店,大家剛坐定,樓邦彥教授推門而入,夾著皮包,滿面堆笑。樓當時以北大教授身份兼任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長,又是九三學社北京市主委,民主黨派中的頭面人物,坐定發話:“威候,今天吃好一點,你們原來定的標準不夠,不足的數統統算我的。”因為可宏平時工作之余,替樓譯、校過不少書稿,都是義務性的,作為回報,合情合理。這頓飯于是吃得格外豐盛。未折柳,飲美酒。

席間,除了惜別,基本上是無主題地閑聊,樓邦彥是老師又是局長,說話特少。酒足飯飽猶存離情別緒,我看大家好像沒有盡興,又多了句嘴:“時間還早,諸位誰有雅興,咱們上中山公園喝茶去。”樓先生等四人有事先走,其余的人與可宏一起在“來今雨軒”一直泡到“靜園”,才入“人散”之境。

第二天一早6點剛過,司法局局長賀生高的電話就打來了,說你過來一趟,有要緊事。見面就問:“昨晚干什么去了?”我據實以對。“都有誰?”我逐一報了名。“樓副局長怎么去了?”我說我不知道。我事先也真的不知道。賀又問:“樓都講了些什么?”我說除了閑聊,沒說正經事。賀一聽,火了:“你這個人,腦子里怎么沒有政治?現在是什么時候,還和他們一塊搞什么歡送?樓是市委關注的人你知不知道!我告訴你,情況很嚴重。市委對你們昨晚的活動很重視,知道情況后連夜討論,分析樓參加這種活動到底想干什么。”他說劉仁很惱火,特別問張思之鬧什么?還說劉在等著你的匯報材料,你先回去寫材料,把昨晚的事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寫清楚。我心里十分明白,賀對我百分之百是好意,是為我創造“主動”的機會,交代清楚,好躲過這一劫。我的報告很詳盡,但酒桌上的泛泛之談,能有什么價值?我也估計不出樓副局長有些什么問題。報告遞上去后沒消息,我知道事情不妙,但并沒意識到有多么嚴重,不就吃頓送別飯嗎?

樓邦彥很快入“網”。批樓會上,斗爭尖銳激烈,發言直指樓氏的重大活動無不帶有邪惡的政治目的。以“骨質疏松”為特征的某些知識分子,面對突然而至的新形勢,似乎個個都學會了披掛上陣,使盡十八般武藝,投向“頑敵”,聊表對黨的忠心。樓先生一介學人,何曾見過這等戰陣,只余哀嘆,略微有點點招架之力,其狀可憫。他的門生陳建國轉得特快,第一個揭發他的老師,發言題目是《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他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說“受到了欺騙”。樓先生沒有客氣,慢條斯理地回了他一句:“你那么聰明,我騙得了你?”真是綿里藏針。不知這位人稱“滬上精靈”的陳老弟做何感想。沒過幾天,他也被人移為“靶子”,本想避開惡斗,卻被擊中了。我深知自身已是“在劫難逃”,一語未發。

市委政法部召開的最后一次座談會,點名要我參加,送來書面通知,鄭重其事。我仍然不去。法院機關黨委只好另換對策:打上門來,三個人找我懇談。那位昔日斗爭會上的“女高音”,現在壓低嗓音故作溫柔:“思之同志,咱們都是黨員,共產黨員首先得對黨忠誠,講心里話。大家都知道你對肅反有意見。現在黨在整風,我們也在回顧工作中的問題。你有哪些具體意見應該都倒出來,幫助黨改進工作嘛。”另外兩位隨聲附和:“孟萍同志講了黨委意見,今天是專門來聽你講。”

我一聽,心想跟我玩這個呀。形勢已然清清楚楚告訴人們這是一場斗爭,曲曲彎彎怪沒意思,就來個實話實說,直截了當:肅反那么整我,的確有意見,但現在我不提。右派向黨進攻,肅反是很重要的一條。讓我在背后捅刀子,我不干。等運動完了,我會提的。他們軟磨硬泡:現在提,組織上能很快改正,豈不更好?我的態度十分堅決,說你們就死了心吧,我現在不會提。談話總共也就十多分鐘,他們一無所獲,灰溜溜地走了。

沒多久,白振武對我說,是不是主動檢討一下,也許能過關?我明白他的好意,就說老白啊,我現在想得很清楚,我檢討也是它,不檢討也是它,反正在劫難逃,不費那個勁了,有什么算什么吧。

我入了“網”

果不其然,在北京律師界,我第一個被劃為右派。請你注意一個史實:毛的反右方針中有一條,叫“先黨外,后黨內”。樓、陳他們之所以劃得早,就因為他們屬“先”。從“后”說,我大約也是法院系統的第一人!

批我什么呢?大字報和斗爭會上羅列的罪行總共有五條:一、攻擊肅反運動是打擊報復,政治陷害;二、在內部制造分裂,一貫反對黨的領導;三、主張把大字報貼上天安門;四、給右派分子陳建國出謀劃策,支持右派言論;五、參加歡送右派分子郭可宏的黑會,為右派分子撐腰。

按照中共中央規定的劃右標準,以上五條只要一條就夠。頭兩條,去年在肅反中已反復做過批斗,再炒“回鍋肉”也弄不出新鮮味道了。第三條看似嚴重,實際上我與老賀在大字報問題上的那番對話,主持反右批斗會的劉杰三當時就在場,他不會曲解我的原意,“斗爭會”上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了。至于后兩條,說我主張把陳建國大字報中的“良心”改為“黨性”是出謀劃策,說送別郭可宏的晚宴是開黑會,我都沒做辯解,有什么好說的呢?

這回特乖。一是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二是批斗我的都是律師界一塊工作的同事,他們無非是執行公務,發言又都不出格。個別人情緒激烈點,也是出于爭取個好的態度,有利于“闖關”免劃,可以諒解。我沒有理由跟他們對抗,說什么我都認。因此,斗爭特別順利,三場下來,就結束了。劉杰三的結論是:“不像人們說的那樣難斗難纏嘛!”他是30年代北平的老地下黨員,靠拉排子車做苦力做掩護,一位忠厚溫和的長者。雖也來自公安局,但到得晚,對王、賀既不偏愛也無成見,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是是非非,相當超脫。他領導律協系統的反右斗爭,我沒吃過分外的苦頭,最終給我的文字結論,也只有反對肅反和主張把大字報貼上天安門兩條,其余的都抹了。文革中劉杰三被造反派整得死去活來,終日罰跪,膝蓋都磨爛了,渾身上下是傷,我去看他,一句怨言都沒有,對毛依然無限崇拜。文革沒結束就含冤去世了。

反右開始,王斐然運用權力,把調走沒幾天的郭可宏又從上海調回批斗,這顯然因為可宏與老賀和我關系密切,王依然想從他口中挖出點材料,結果當然是再度失望。可宏回京本想盡快過關早日重返,進門第一句話是:“我回來是認罪的,我反黨反社會主義,我有罪。”他忘了自己有小辮,他們夫妻長期兩地分居,不得團聚,平時自然會有不滿,發發牢騷,激動時也會發出不敬之詞,那句“先睹為恨”便是新例。于是就被硬整狠斗了。但這夠得上“反”嗎?構成“罪”嗎?可他不得不“認”,斗爭結束,戴了兩頂帽子——右派加反革命,帶著兩項處分——開除公職加勞動教養。回到上海,夫妻二人承受不住如此劇烈的打擊和折磨,雙雙自殺,攜手天國,這或者是他們“最后的”抗爭,正在英年!我卻由此永遠告別了一位真誠的兄長和朋友……還有,一個那么多姿多彩的溫馨之家。誰能告訴我:今夕何世?

如果不是受我牽連,可宏可能不會被弄回北京,不會被處理得那么嚴酷,他也不至于走上絕路。每念及此,心里有多少愧疚的話想說?能說?

法院“爛掉好哇,可以再搞一個嘛”!

劃右派的時候,大家已看清領導小組的“布局”:王派這邊劃一個,必定要從賀派那邊也揪一個出來,所以,肅反時幾個斗我最狠的,包括那位女高音,一個沒跑掉,都被劃為右派了。這樣一來,名額超標,我那個第三法律顧問處卻只劃了我一個。劉杰三告訴我,內定還有馬德昌和李知新,讓我揭發他們的問題,有讓我“立功”的意思。老馬平常說話有點尖銳,有時還帶點刺,但絕無惡意,能算問題嗎?我什么也說不出。終因名額已夠,劉杰三就給摁下了,他們逃過了一劫。從整體上講,整個法院、司法局系統劃了六十幾個,包括王、賀兩個主要頭頭,夠狠的了。

運動結束,對我的處分,按“標準”說不輕不重,不是分六類處分嘛,我是四類,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工資降了兩級。

北京法院劃右派,在基本點上與其他單位類似:荒唐。從全國范圍來看,什么花樣都有,五花八門難以概括。給你說個法院的例子印證一下。女法官毛思浚,人很好,整風座談會她開庭沒空參加,本來可以躲過“引出”這一關了。嘿,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她開完庭,座談會還沒散。她也是好事,推門往里看看,里面人說“進來進來”,她覺得自己很受歡迎,邊找位子邊說:“我不是來‘爭鳴’的,我是來共鳴的。”這話精彩吧?好!共鳴。盡管坐定之后直到散會沒再講半句話,會上所有右派言論也都有你一份,“共鳴”嘛,于是入網,定為右派。噢,怎一個“共”字了得!她丈夫同我挺要好,跟我說,這個思浚啊,平時不愛說話,不知怎么卻多這個嘴!

我也搞了“落井下石”

我后來得知,戴帽的人包括一些頭面人物,除了極個別的“硬骨頭”,無不公開承認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罪。我排在這支長長的認罪隊伍里面。不同的是,我除了認罪,還夾點虔誠。有個重要的觀念主導著我:“毛主席還會錯嗎?他絕不會錯!”錯在自己,咎由自取。反右肯定既正確又必要。

王斐然、賀生高雙雙劃右,我都不覺得意外。盡管我自始至終不認為他們真的反黨反社會主義,但讓我揭發王斐然,我卻非常痛快,雖然揭的都是陳年往事,陳谷子爛芝麻,甚至只能算是雞毛蒜皮,但畢竟不該落井下石。馮雪峰被周揚迫害成那個樣子,卻拒絕揭發周揚,那是什么品格!私心一重,什么壞事丑事都干得出來。

我對老賀確實有特殊感情,于公尊敬,沒有距離;于私親切,沒有隔膜。現在把他劃成右派,要我揭發,竟也降服,面對暴政,我是懦夫,哪有馬寅老那種孤軍奮戰不可奪志的浩然正氣!反右領導小組指示我,先寫材料,斗爭會上不講具體事實,達到讓老賀丟掉幻想、坦白交代的目的就夠了。我遵從照辦。在會上,賀夫人對老賀說:“你還扛著!還存什么幻想?還不徹底交代。你聽張思之發言,誰知道他會揭你些什么?家里人等著你的覺悟!”賀夫人平時怯于在會上講話,那天說得既沉重又沉痛,使我受到很深的刺激,我無“顏”以對。

我終于給老賀致命一擊,是交代肅反中前門見面那件事。按當時的政策,那種晤談不僅僅是違反組織原則、破壞紀律的問題,還夠得上“敵我不分”的立場錯誤,足夠劃為右派了。我明知這個揭發會引起公憤、給老賀造成壓力,得到惡果,還是干了。我天真地認為我們都錯了,好蠢啊!

1958年劃右以后,我和老賀失去了聯系,再未見面。1978年,老賀的右派問題作為特例先期改正,重回公安局任顧問,卻突然查出胃癌斷為晚期。我去公安醫院看他,只見他仰臥著,接近一米九的壯漢身影已不復存在,瘦得厲害,只是精神還好。見到我十分高興,雖然當時已經幾乎不能進食,卻執意要吃一個我帶去的梨:“你給我送來的,我一定要吃下。”我懂得他的心,沒有勸阻。他帶著微笑,一口一口艱難地往下咽。“梨核兒內酸”,他那既坦然又艱難的狀態,給我的刺激遠超“死別”。我陪著他,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我們都動了感情。他握著我的手說:“人都會死,不必難過。只可惜我沒能為黨多干點工作。你還年輕,又很能干,好好干番事業。過去法院那些事,別再想它,沒什么了不起!”這么忠誠坦蕩的黨人,卻硬給劃成了黨的敵人,階級敵人!人間還有是非公道嗎?除去問天,又能問誰!縱觀此生,多少“天問”?

老賀走得太急太早了。他是第一個因早逝給我極大刺激的人,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愧疚與悲痛:真不知怎樣才能挽回我帶給他的痛苦與損失!

斐公1979年初春“改正”以后,調任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一次開會巧遇,他孤單一人,腿疾似乎重了些,走路很費勁。我趕上去扶他,一階一階地登上樓。他很感動,邊走邊含歉意地說:“別怪我。那時候主要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來領導你們這批青年學生!”我懂得他的意思,也相信他說的是實情,回應道:“我能理解,我有些事做得也很不像話。”他轉了話題,接著說:“你轉到律師行業,合適,好好發揮吧,等你的好消息。”再以后,他來電要看我那年寫的文字,表示出一如過去那樣的關心,我也很受感動,前嫌盡釋。

現在,斐公、老賀都轉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是他們,領我邁進了中國社會的門檻,懂得了一些世事,給了我鍛煉本領的機遇,又是他們的坎坷喚醒了我的覺悟。我懷念他們,感謝他們,也知道該怎么做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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