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巴金已近九十歲,身體已經不太好,寫作比較艱難。《新民晚報》有一個專欄《文革軼事》,約巴老寫一篇有關文革的文章,巴老寫了一篇三百字短文,題目就叫《沒有神》。(《沒有神》,原載《新民晚報》1993年7月15日。后收入《再思錄》第85頁,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新民晚報》開辟這個專欄后,頗有點影響。編者是響應巴老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設這么一個專欄,發表了的有些文章被一些中學老師用來作為課外閱讀輔導的資料。學生們開始幾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在我們國家里發生過的事。經過學習研討才明白這是真實歷史的一頁。但是,巴老這篇僅僅三百字的文章卻引起某些人的敏感,下令關閉了這個專欄。
我讀到這篇文章后覺得非常重要,在我自己寫的文章和書里一再講到,認為是巴老寫有關文革的文章中帶有總結性的,指出文革的核心實質的一篇。但是稍后我才發現《沒有神》這個題目,這句話卻是有所本的。它最早出現在工人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運動中,出現在1886年美國芝加哥以及1889年法國的五一工人運動中,五一國際勞動節也是由此而來的。當時這些運動都遭到統治者的鎮壓,一些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領導人為此犧牲流血坐牢。于是由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進而成為工人階級爭取解放的運動,喊出了“沒有神,沒有主人,萬眾得自由!”的口號,后來流傳很廣。
巴金年輕時非常敬仰兩位著名的國際無政府主義者高德曼、柏克曼。1927年在法國時還去看望過柏克曼。柏克曼給巴金的信箋上就印著這句“沒有神,沒有主人”的口號,這是他們柏林辦公處的信箋,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在工人運動中常用的口號。使巴金印象很深,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多次用過和解釋過這個口號的歷史。
那么現在為什么巴金又重新提起這個口號,寫文章用了這樣一句話,絕不是偶然的。簡單地說:因為我們現在還有神,還有主人,仍然是我們社會進步的一大障礙,人還沒有享受到應有的正常的權利。巴老在文章中強調的是“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獸,是從文革時將揪斗的對象叫作“牛鬼蛇神”引發的比喻。“牛鬼蛇神”這個詞語在《毛選》里就常用。巴金的話也是從此說起的。我是一個人。大家都是人。這句話很簡單,卻包含著巴金對人的權利,人的自由,人的尊嚴,人的生存和發展……的肯定和追求。人和獸最大的區別就是人有思想,是理性的動物。譬如人和獸都有嘴巴,但是,人的嘴有兩個基本功能,一個是吃食物,能夠生存,這點人和獸(動物)基本一樣;另一個就是會講話,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是老天唯獨賜給人的,是獸所不具有的。如果有神把我們當作獸,有主人把我們當作奴隸,讓我們閉嘴,不讓我們吃飽吃好,不許或不能自由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那么“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們都要維護做人應有的權利。我理解巴老這句話的重要性就在這里。
“沒有神,沒有主人,萬眾得自由”,也就是無政府主義者最基本的理念即反對專制強權、反對一切強制壓迫人們的具體化形象化的說法。無政府主義也是社會主義的一種。他們設想的理想社會是人類自治,自己管理自己。克魯泡特金的主張就叫“無政府共產主義”,也主張“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五四時期曾有人辦新村實驗。后來匡互生辦的立達學園,泉州的黎明中學、平民中學、廣東西江鄉村師范等等這些與巴金有過關聯的學校也都是一種自治的實驗。人與人之間要自由、平等,互助、講正義,有獻身精神,才能建成這樣的理想社會。所以人文倫理、道德完善是無政府主義非常看重強調的內容,沒有這些也就沒有一個理性的正義的社會。所以巴枯寧、克魯泡特金都寫過倫理學的著作。
人們都熟知,被馬克思和后來的共產黨百倍贊揚和肯定的巴黎公社,領導人中有一部分就是無政府主義者。馬克思等認為這是無產階級專政第一次實踐;無政府主義者卻認為是無產階級自治的試驗。1871年巴黎公社的口號與1789年被認為是資產階級革命的法國大革命時喊出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是一樣的。公社期間發布的398件公告(街上張貼的),每件開頭都是在“法蘭西共和國”大字之下先標示著這三個口號,然后才是正文。(參見《巴黎公社公告集》,羅新璋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所以過去總把這個口號說成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口號,這是很大的誤解,事實并非如此。這三個口號的核心內容就是反對專制強權,也就是沒有神,沒有主人,人與人之間應該是一樣地享有自由、平等、博愛的同等權利;人不應該拜倒在神和主人面前,任其驅使和鞭打。這是從歷來被認為資產階級性質的1789年革命和1871年被認為無產階級性質的革命,直到今天,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也正是現代文明最基本的追求。這當然是一種美好的政治理想,真正得到完全實現,還有待時日。巴金的呼吁就是希望人類應該從現在開始,從日常社會生活中開始,朝著這個方向去做。
巴金在年輕時信仰無政府主義,后來從事文學寫作,一直堅持著這樣的信念。即使在1949年后,1956年他強調創作要有個性,呼喚過“獨立思考”。1962年他鼓勵“大家站出來說真話”,要求創作自由。文革后巴金寫的《隨想錄》里,反反復復批判封建專制,反對長官意志,更強烈地要求“獨立思考”,執著地呼喚“講真話”,主張文藝“無為而治”,重提“沒有神”,要做一個人,而不再是神的奴仆,主人的婢女。這時他已不是像年輕時只是從理論上或對當時社會認識出發,而是有了反右派、文革等等政治運動的親身痛苦經歷:思想有過迷失,像是吃了迷魂湯陷入現代迷信;屈從過權勢,背離了曾經有過的信念,寫過假大空的文章;對受迫害的胡風、馮雪峰等等這些作家朋友投過石子,從淪落為“精神奴隸”,“奴在身者”到“奴在心者”。這對一個一生追求自由、正義、互助、獻身的知識分子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恥辱。我們可以由此理解他的這番苦心,理解他所以那樣羞恥痛心,痛加鞭撻,決心洗清污垢,都是出于對歷史和個人的反思,出于對人類的也是對個人的人格尊嚴的嚴格追求。
“沒有神”,其實對許多現代人來說是共同的追求,馬克思主義也是這樣主張的。恩格斯曾這樣說過:“我們認為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并且只能是人的啟示。為了認識人類本質的偉大……明確認識到人和大自然的統一,自由獨立地創造建立在純人類道德生活關系基礎上的新世界……我們沒有必要首先求助于什么‘神’的抽象概念,把一切美好的、偉大的、崇高的、真正的人的事物歸在他的名下。……相反地,任何一種事物,越是‘神’即非人的,我們越是不能稱贊它。”(《英國狀況:評托馬斯·卡萊爾〈過去和現在〉》,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651頁。)簡單地說,就是不要把人類的一切進步和創造都歸功于神,并因此拜倒在神的面前受他主宰。

還有一段話我覺得也蠻有意思的,也是恩格斯講的,在《反杜林論》中。他批判黑格爾體系存在的矛盾,說:“它以歷史的觀點作為基本前提,即把人類的歷史看作一個發展過程,這個過程按其本性來說是不能通過發現所謂絕對真理來達到其智慧的頂峰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硬說自己是這個絕對真理的全部內容。包羅萬象、最終完成的關于自然和歷史的認識的體系……”(見《馬克思恩格斯》第三卷第64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這些話,都說明誰也不應該把自己說成是老天給他的特權——絕對真理的獨占者,就像以前封建社會皇帝是天之子,君權神授代表神來管治人民,天子無戲言;或者既承認與時俱進,又把自己說成是絕對真理的化身,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文革時,宣傳毛的話是“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從而要求人們絕對信從他。恩格斯說的是黑格爾的例子,但是黑格爾沒有權力,就不能用強權強制人們來信服他。而當強權來強制你時,又該怎么辦呢?
我們還是講巴金,講一個有關的“故事”。1985年年初,中國作家協會召開第四次代表大會,有兩件重要的事:一是胡耀邦讓書記處書記胡啟立到會祝賀講話,倡導“創作自由”。二是原先作協和中宣部提出了一個下一屆領導成員名單,準備讓代表們畫圈通過,結果被胡耀邦否定了。他主張由代表們直接自由選舉,選上誰就是誰。后來就按此辦了。這兩件事大家反應都非常強烈。許多老作家興奮得流了淚,說:“盼了一輩子才盼到這一天。”王蒙說:“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真的到來了。”另外也有一些人認為這個會開成了自由化。巴金因病沒有參加這次會議,只是請別人擬了祝詞稿子在會上讀了下。但是,巴金在聽說了這個會議情況后,寫了一篇《“創作自由”》的隨想,講了一些自己不同的感受和看法。他一方面肯定了會議的成果,另一方面他又說:“‘創作自由’不是空洞的口號,只有在創作實踐中人們才懂得什么是‘創作自由’。”他舉了農奴制的沙俄統治時代為例,說那時是沒有自由的,在他們的國家里,托爾斯泰就沒出過一本未經刪節的書,也就是說都被官方刪節過的。盡管如此,仍然出現了涅克拉索夫、托爾斯泰等等一大批偉大作家。說他們“都是為了‘創作自由’奮斗了一生”。他們的經驗告訴我們:“‘創作自由’不是天賜的,是爭取來的。”怎么爭取,就是“用自己的腦子考慮問題,根據自己的生活感受,寫出自己想說的話……雖然事后遭受迫害,他們的作品卻長久活在人民的心中”。這個意思是,一個人要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世界,堅守心靈的自由和自我完善,而不是自我束縛、自我規訓、自我監禁,成了精神奴隸,糊里糊涂,跟風順從,其結果“一切都是空話,連‘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也是空話”。我覺得巴金在這里說的已不是一般的政治理想,而是從更深的人文倫理、人類心靈等精神文化層面上提出的問題,是相當深刻的,很值得我們探討,這也是巴金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之一。附:
《沒有神》——巴金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做夢嗎?為什么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當然我也不再相信夢話!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