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龍泉青瓷香爐鑒賞與研究（下）

三、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

關于藝術品的鑒賞與研究，黑格爾這樣說：“每一種藝術作品都屬于它的時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的環(huán)境，依存于特殊的歷史的和其他的觀念和目的。因此，藝術方面的博學所需的不僅是淵博的歷史知識，而且是很專門的知識，因為藝術品的個性是與特殊情況聯(lián)系著的，要有專門知識才能了解它、闡明它。”（注1）所以我們在鑒賞一件古代的陶瓷作品時，如果僅僅局限于它的造型、胎質(zhì)、釉色、紋飾的分析以及制作年代的考定、經(jīng)濟價值的評估，是遠遠不夠的，而應該將其放在與其相關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坐標體系中去解讀其所承載的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去品鑒其所代表的那個時代的審美旨趣，去感受它所傳達的那個時代的社會精神風貌乃至世風人情。

基于此認識，我們在討論了南宋龍泉窯青瓷香爐藝術風格及其成就之后，擬從南宋社會生活及其知識精英的思想與藝術審美情趣分析入手，來討論與歸納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的美感特質(zhì)。

香爐自誕生以來就有別于一般的日常所用器物，而是作為一種禮器而存在。當它被供奉于廟堂之上時，它代表著的是對“受命于天”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禮敬與遵從；當它被置于祭祀先祖的靈牌神位之前，它代表著的是活著的人對已仙逝而去的親人的思念與敬重；當它被置于書齋雅室之中時，它代表著參憚悟道時的禮規(guī)與精神；當它被置于人們的起居臥室時，它代表著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與品位。因此，香爐這一普通卻有著非同尋常精神與情感寄托的器物，從其設計、制作以及使用過程中必定凝積和沉淀著很多有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等東西，從而成為我們今天研究古代社會生活與了解古人精神世界彌足珍貴的材料之一（圖1）。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關于器物制作，一直遵循著“道器”的傳統(tǒng)概念與準則。何為“道”與“器”？中華傳統(tǒng)文化認為，宇宙間自然萬物的性命運動存在著兩種形勢，一是無形的氣場運動，即為“道”；二是有形的形象變化，即為“器”?！吨芤住钒堰@種無形氣場稱作道，把有形物象稱作器，并歸納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崩献拥摹兜赖陆?jīng)》亦云：“有物混成，先天地出，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保ㄗ?）意謂先有道，后有天地，道是生育天地萬物生命之源。在中華古代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展中，人們的行為處世以及造物作具，均遵循著“道”與“器”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從中國古代陶瓷藝術發(fā)展源頭上來看，中國陶瓷藝術一開始就遵從和倡導“道”與“器”并重的傳統(tǒng)觀念。所謂“道”就是理，即理念與思想；而“器”則指尚用，即為用具、形狀。作為形而上之“道”和作為形而下之“器”，都是與時代同步發(fā)展，所以每一個時代的陶瓷作品都有其鮮明的時代風格特征。正是基于這一客觀事實和規(guī)律，南宋龍泉青瓷香爐，從設計到制作成形，修坯上釉，再到遴選出售的整個過程雖然由許多人根據(jù)不同的分工來完成，但他們都受制于當時的社會思想觀念——“道”的影響與約束，因此他們能夠統(tǒng)一行動，把屬于他們那個時代共同的時代精神、文化基因以及社會文化心理特征，用他們特有的心智與行為模式來完美地復制和投射到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青瓷香爐之上。所以，今天我們可以從這些生產(chǎn)自七八百年前的青瓷香爐之上仍然可以看到南宋時期人們的思想品格、審美情趣以及生活態(tài)度乃至風俗習慣等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容。這也正是我們以南宋龍泉青瓷香爐為研究對象能夠結(jié)合南宋社會的歷史文化特點與藝術審美情趣，對其藝術美感特質(zhì)展開討論與分析的前提與基礎。

同時龍泉窯工匠在制作青瓷時遵循“道”與“器”的傳統(tǒng)，也為我們今天分析和討論南宋龍泉窯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指明了研究方向。我們可以從南宋龍泉青瓷香爐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道”的層面與其外在的造型、釉質(zhì)、裝飾——“器”的層面入手討論、分析、品鑒、歸納南宋龍泉青瓷香爐的藝術美感特質(zhì)。

（一）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一——“中和敦厚”之美

南宋是我國香文化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宋代五大名窯汝、哥、官、鈞、定及南北地方眾多窯口均燒制生產(chǎn)了大批量的各式香爐。龍泉窯，特別是處于龍泉窯青瓷巔峰時期南宋所生產(chǎn)的青瓷香爐是南宋香爐生產(chǎn)與制作工藝成就的集大成者。我們從比較南宋時期眾多窯口生產(chǎn)的各式香爐的藝術風格與產(chǎn)品質(zhì)量入手，可以從中品味和總結(jié)出南宋龍泉窯青瓷香爐在藝術風格和精神氣質(zhì)風貌中具有“中和敦厚”的藝術美感特質(zhì)（圖2）。

“中和”，出自《禮記·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保ㄗ?）“敦厚”，出自《禮記·經(jīng)解》：“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注4）“中和敦厚”是儒家學說中的一個核心概念，是儒家倡導的一種中庸處世之道。

南宋龍泉窯香爐的基本造型主要以仿商、周青銅器為主，所以其形制經(jīng)典、簡練與端莊，但不失古雅，再加上其冷峻美如碧玉的釉色，使它能很好地體現(xiàn)出儒家思想所推崇的“中和敦厚”的法相，成為宋代讀書之人的最愛。

（二）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二——“孤寂空靈”之美

中國古代讀書之人，無論是信佛，還是崇道，或是尊孔的儒家弟子，在藝術與生活品位追求之上都有一個共同的交集之點，那就是他們都標榜追求清高、脫俗、質(zhì)樸、純真為理想的生活境界。如《莊子·天道》中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為者，萬物之本。”崇佛的司空徒亦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詩句來禮贊這美到極致“孤寂空靈”的意象之境。所以無論是儒家、道家、佛家，他們都共同崇尚于“靜”，來強調(diào)內(nèi)心的平靜與曠達。在儒家的哲學理念之中的“靜”是一種“中和”的“溫靜”；在道家的思想之中的“靜”是一種“天道無為”的“虛靜”；而在佛家所追求的“靜”是一種“空寂”的“寂靜”境界。儒、釋、道三家的溫靜、寂靜、虛靜的孤寂空靈的思想觀念在南宋龍泉青瓷香爐這一特殊的器物之中得到完美的體現(xiàn)，形成了它的藝術美感中有別于三彩的華麗、吉州窯印花的多姿以及鈞瓷燦如煙霞的富貴等特定的“孤寂空靈”的美感特質(zhì)（圖3）。

（三）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三——“質(zhì)樸天然”之美

南宋龍泉青瓷之一種——哥窯香爐的質(zhì)樸天然的冰裂開片紋，是其藝術美感的又一特質(zhì)。兩宋時期，南北諸多名窯中都有追求開片的風尚。其中龍泉哥窯和南宋官窯青瓷可以稱為當時取得最大藝術成就的典范（圖4）。

龍泉南宋哥窯青瓷香爐的開片紋理自然如花，開片縱橫有致，釉質(zhì)不透明，古樸天然，天趣自成，非人工所能為，是瓷中之珍品。關于瓷器的開片，民國時期著名的古玩鑒賞家趙汝珍在《瓷器述要》一書中這樣介紹道：“開片，有自然與人工兩種。自然開片系歷經(jīng)年久而漸漸內(nèi)裂成為片紋者；人為者，系配合藥料燒成之者，肇始于宋之哥窯，其后遞仿之。開片仿哥之粗糙者，謂之冰紋；開大片而瓷色發(fā)紅者，謂之格瓷。器小而開大片，或器大而開小片者，皆足貴也。晚清以來，則不貴哥窯之開片，而貴郎窯之開片。大抵開片瓷器，概以捫之無痕者乃為可貴也?！保ㄗ?）龍泉哥窯質(zhì)樸天然的自然開片，是中國古代人工制作創(chuàng)造的瓷面自然裝飾紋理的典范。它是古代窯工用瓷土與烈火以及智慧所創(chuàng)造的古代裝飾美學經(jīng)典范式之一（圖5）。

南宋龍泉哥窯青瓷香爐的開片在斑駁中體現(xiàn)出質(zhì)樸自然天成的古雅之趣，寄托著東方藝術之美的特殊的情愫，在寧靜之中顯露出天機流動的憚意，在自然古淡之境中呈現(xiàn)出天真之雅趣（圖6、7、8）。

（四）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四——“比德尚玉”之美

南宋龍泉青瓷香爐的釉質(zhì)已達到了“厚如凝脂，美比青玉”的效果，所以“比德尚玉”之美是其又一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一。關于其釉質(zhì)的藝術特色和燒成工藝，在本刊上一期文章中已有詳盡的討論，這里著重分析其“比德尚玉”的社會文化學的審美含義（圖9）。

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是社會美德和個人品行的最高象征。我國早期儒家思想的代表之作《尚書》和《周禮》中多處可見“玉禮”的思想?！吨芏Y》則詳盡規(guī)范了“玉禮”的制度和使用的準則與要求，玉成為國家的禮器和王權(quán)等級的象征?？鬃邮菓?zhàn)國時期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概括總結(jié)了玉的“十一德”，即“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長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道也。”（注6）繼孔子后，荀子關于玉亦有“七德”之說（注7），管子亦有“九德”之說（注8），許慎亦有“五德”之說（注9）。綜上所述，中國玉文化源遠流長，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南宋龍泉青瓷香爐追求“青比美玉，厚如凝脂”的美玉釉質(zhì)效果，就是為了實現(xiàn)其以器傳道，以達到與儒家思想完美結(jié)合的目的，從而也構(gòu)成了其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中彰顯儒家“比德尚玉”思想光輝亮點。

（五）南宋龍泉青瓷藝術美感特質(zhì)之五——“簡約素雅”之美

世界著名的中國藝術研究鑒賞家，英國牛津大學圣凱瑟琳學院榮譽退休院士，邁克爾·蘇立文教授在其《中國藝術史》一書中針對宋代龍泉青瓷香爐這樣評述道：“龍泉窯中每種瓷器都堪稱精品。有的完全是瓷器形態(tài)，但有的應當是模仿古樸的銅器形態(tài)，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焚香用的三足或四足爐，這是中國宮廷藝術中開始出現(xiàn)的復古主義潮流的代表，對中國藝術興趣的品位培養(yǎng)具有日漸強大的影響。”（注10）宋瓷是中國瓷器藝術發(fā)展史上的巔峰之作，具有極高的審美藝術價值。宋瓷的美體現(xiàn)在簡約與高雅的完美結(jié)合之上。宋代的瓷匠在存天理滅人欲的重壓之下，從商周古典青銅藝術和隋唐時期的金銀器制造工藝之上汲取豐富的藝術滋養(yǎng)，從瓷器的造型和釉質(zhì)上下功夫，創(chuàng)造性地用泥土和烈火燒造出了既包含了人類的七情六欲又反映出儒家思想的“溫靜”、佛家思想的“寂靜”、道家思想的“虛靜”的青瓷藝術樣式。這一時期的青瓷藝術共同的時代風格特色就是簡約、素雅和內(nèi)斂平靜的品格（圖10）。

南宋龍泉青瓷香爐就是這一時期中國青瓷藝術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款式與器型之一。我們通過品鑒南宋龍泉青瓷香爐這一經(jīng)典藝術范例，可以看到南宋時期社會文化心理特征和藝術審美追求旨趣。

其一，這一時期的社會文化心理和藝術審美旨趣已進入了以關注人的內(nèi)心自省為主，特別注重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與表達的階段。就南宋時期的藝術形式而言，如以表達愛情和反應個人心緒情懷的詞與反應人們心靈向往自然山林的青綠山水畫已成為主流和最受歡迎的藝術樣式，就是這種文藝思潮的具體反映。具有簡約素雅和內(nèi)斂平靜藝術風格特征的龍泉青瓷，自然十分適合這樣的社會文化心理和藝術審美旨趣的要求，成為當時文人和士大夫貴族日常生活的首選。這種特定的社會文化消費市場的需求又進一步刺激了南宋龍泉青瓷窯業(yè)的生產(chǎn)發(fā)展和藝術品質(zhì)的提高（圖11）。

其二，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審美觀和價值取向之上，宋人特別強調(diào)和重視對藝術作品的韻味、意境和情趣的追求。這一變化我們可以從南宋藝術批評家、詩人嚴羽的《滄浪詩話》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他的藝術審美的理論體系中，嚴羽十分強調(diào)和重視作品的韻味、意境與情趣這幾個中心的概念。在藝術審美標準中他又提出了空靈、含蓄和平淡、自然的美學標準。這些共同的社會文化心理和藝術審美旨趣，反映在南宋龍泉青瓷藝術之上就是強調(diào)和突出了青瓷作品以追求簡約、細膩、完美、經(jīng)典的器型和細潔凈潤、色調(diào)單純、趣味高雅、美如青玉的釉質(zhì)為最高標準和境界要求（圖12）。

黑格爾在關于藝術分類介紹時曾對何為美有過這樣的評述：“這個世界的內(nèi)容就是美的東西，而真正的美的東西，就是具有具體形象的心靈性的東西，就是理想，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絕對心靈，也就是真實本身?！保ㄗ?1）是的，南宋龍泉青瓷香爐是龍泉青瓷藝術成就集大成者的經(jīng)典代表之一，美是其自身屬性的客觀存在。我們對于其藝術美感特質(zhì)的討論正是植根于產(chǎn)生這一藝術作品的時代傳統(tǒng)以及社會生活等多方面為背景的主觀感受與解讀。南宋龍泉窯青瓷的藝術美感特質(zhì)是多元的，也不是絕對的。

注釋：

1.[德]黑格爾著《美學·卷一》，朱光潛譯，2011年商務印書館業(yè)出版P19頁。

2.任繼愈著《老子譯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出版。

3.《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4.《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5.《趙汝珍講古玩》第三章，東方出版社，2008年。

6.《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

7.荀子“七德”：“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壑渎暻鍝P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p>

8.管子“九德”：“夫玉之所貴者，九德出焉。夫玉溫潤以澤，仁也；鄰以理者，知也；堅而不蹙，義也；廉而不劌，行也；鮮而不垢，潔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皆見，精也；茂華光澤，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摶徹遠，純而不淆，辭也。”

9.許慎“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解理自外可以知其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拔，潔之方也?！?/p>

10.[英]邁克爾·蘇立文著，徐堅譯，《中國藝術史》，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P218。

11.[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卷一》，商務印書館2011年7月出版，P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