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的天津利順德大飯店

1949年1月15日凌晨，影視作品中常見的天津金湯橋會師實實在在地上演了。攻城部隊進城后不久便進駐利順德大飯店的老樓，并在那里成立了部隊司令部。一面紅旗取代了塔樓頂端的英國米字旗，在海河水的掩映下，分外顯眼。

易主

1949年2月13日，誕生于晚清、擁有80多年歷史的利順德大飯店迎來天津的新主人——黃克誠、黃敬、黃火青、楊成武等市政府領導人和各界代表，他們剛剛參加完上午慶祝天津解放的十幾萬人的游行集會。這樣的一幕，歷史上曾多次發生，例如李鴻章接替曾國藩，袁世凱接替李鴻章，利順德都能獲得優待，但是這一次，不同于以往歷史的任何情境。

在蘇聯式社會主義道路（集體主義和計劃經濟）模式下，包括利順德在內的中外合資企業、民族資本企業等，事實上是不被信任和等待改造的。這一點，在政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周恩來11月15日向蘇聯駐華大使羅申通報的中國國內形勢中就可見端倪。周恩來說：“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眼下對我們還持觀望態度。我們對他們一點也不妥協，并要求他們明確地同帝國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劃清界限。中國許多資本家都還沒做到這一點。此外，我們還對他們的活動提出了限定的條件：某一企業和商業組織的工作首先是為國家提供收入或收益，其次才是所有者的利益。我們限制中國工業資本家的最高利潤，同時告訴他們，在國家處于困難的時刻，他們應更加節儉，限制自己的利益。我們想促使民族資產階級協助在中國建立社會主義。”（《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

目標和方向既然已經選定，所以，即便是1950年元月英國政府以及印度、緬甸等國“為了保護它們在中國的經濟與政治利益”，已經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英國駐華總領事格萊赫姆還在拜會中國外交部時口頭補充說，英國政府已經斷絕與國民政府的一切關系，并將這個情況通知了在倫敦的前中國駐英大使。應該說，新政權獲得了一個不錯的開局。但是，同與蘇聯結盟這一根本目的相比，其他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而且毛澤東迅速判定英國等承認中國是“為了從事反對新民主制度的破壞活動”，是“在美國的領導下企圖分裂中國的聯合政府，在民族資產階級中建立第三種勢力，并企圖借助這股勢力消滅民主制度。在這種破壞活動中，它們現在已經依靠具有親美影響的民族資產階級右翼。因此，在粉碎蔣介石國民黨之后，民族資產階級右翼是中國的主要危險，我們要努力把他們孤立于群眾之外”。于是，周恩來決定“沒有必要急于與英國人開始談判”，毛澤東指示“將推遲與承認我國的這些國家交換外交使團”，“等到與蘇聯簽訂了友好的軍事、經濟和政治的同盟條約以及貸款協定、通商條約等之后，再批準外交使團來我國”。（《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

就在這種籌劃尚未真正實施時，朝鮮戰爭爆發。原本百廢待興、亟待休養生息的中國，從此與美、英、法等國公開地、正式地成為敵對國家。

一旦處于這種狀態，在華的英美等國的外交人員、商人、傳教士、旅行者，都成為不受歡迎的人。《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中載，公安部部長羅瑞卿在1950年12月25日同蘇聯駐華大使羅申會談時明確表示：“中國政府通過了關于逐漸肅清諸如在滿洲、青島和新疆地區的外國人的決定。如果出現緊張局勢，那就把最危險的外國人關進勞改營。如果形勢許可，就準許外國人分批回國。”于是，大批在華的外國人，包括那些曾得到民國政府庇護的猶太人，被紛紛要求限期出境。當然，也就隨之出現全國各地的外國人一時間匯集天津的盛況。作為天津鮮有的涉外酒店，利順德竟然出人意料地生意興隆起來。

William O’hara在“the Outline Historyof the House of the Collins”中寫道：“從1946年到1948年，一些人互相傳言，說‘利順德簡直就是個金礦’，但是1950年，飯店出現了歷史上空前的狀況，連地下室都住滿了被迫離開上海、取道天津的各國僑民，他們是乘商船到天津來的。天津另外三家外國人開的飯店，和利順德一樣，也都擠滿了踏上歸途的外國人。”

一個可以預見到的結果是，外國人都走了，當地政府不可能給予政策性傾斜，利順德在一段回光返照的獲利之后，轉而進入慘淡經營、無以為繼的狀態。

困境

不妨參看一份天津市檔案館保存的“利順德飯店廚房盈虧狀況表”（見下表），表格中的貨幣為舊幣，10000.00元相當于1955年1元新幣：

William O’hara在前文中繼續寫道：“這種情況到了1951年就變化了，利順德飯店的客流量減少到不足40%。到了1952年情況大變，到除夕為止，全年一共才來了兩位客人。”

利順德從此陷入生意蕭條、財源枯竭的泥淖，由當年的盈利大戶一下淪落為新政權下的天津市的稅賦拖欠戶。對此，朱迪斯·歐·哈沃在回憶中無奈地說：“政府要求追回1949—1951年間的稅收，不交稅要進監獄。”

其實不僅是利順德這樣的合資公司在內戰和新政權建政之初遭遇困境，而且其他行業，從稍早前開始也都程度不同地進入混亂無序、難以為繼的狀態。不妨來看以下幾個材料：

1950年5月2日《天津日報》訊：

天津紡織業資方代表座談天津目前紡織業銷路時說：上海來的色布比本市白布還賤，上海棉紗只有400多萬1件，此地需600多萬，現在價比成本低，還賣不過上海市。過去主要銷路的京浦線，現在已被上海貨頂了。銷路沒有，開支不能減輕，工人工資仍需照發，即已停工的，仍得管飯，小廠子只要坐吃一月，即可將全部資產吃光。有些廠工人生活不愿減低，資方曾說：“現在沒活做，生活不應提高。”工人即在廠內貼標語罵資本家。有些工會干部只聽工人的話，資方提的問題不答復。如某工廠工人一天織了35碼布，但質量不合規格，資方向工會提出要求織少一點，但要合格，工會即表示資方意見不能聽。多數工廠廠方不敢管工人，工人不遵守勞動紀律。過去工廠工作時間一般都14小時左右，現在11小時連吃飯在內，工時縮短，生活提高，產量減少。還有稅收不按賣價計算，不以盈利計負擔。在公私關系上，一致說加工費過低，銀行扶植少，稅收很重，有些廠子賣機器、房子繳納。百貨公司收購成品雖按市價，但不給現錢，而百貨公司的比價又高，結果只能賺回原料錢。

材料大體反映了那一段時間內中國工商業的實情，而且提到稅收重的問題。按理說，新舊政權交替之際，穩定商業和市場秩序是常規手段，何以天津市要加大稅收呢？

稍微了解這段時期的政治即可知，不同企業的稅負程度是不等的。例如民族工商業作為受保護的企業，可以享受照顧政策，而外資企業則被定位為繳稅大戶。天津市檔案館現存有多份1950年天津市政府外僑事務處發給天津市稅務局的公函，內容都是涉及來津的外交人員入住利順德大飯店后要求減免旅店捐的。例如5月17日所列的明細中就包括：印度大使館三等秘書入住207號房，時間為5月3日至7日，旅店捐總額為36520.00元（舊幣，合1955年新幣3.652元）；印度大使館代辦入住304號房，時間為5月12日至14日，旅店捐總額為18260.00元；匈牙利大使館商務參贊入住65號房，時間為5月4日至6日，旅店捐總額為16280.00元；瑞士代表團秘書入住405號房，時間為5月13日至16日，旅店捐總額為27390.00元。

在M2已經超過120萬億元的資本時代，現時的中國人已經很難想象1950年的貨幣購買力情況，開列上述數據不過是在直觀的數字印象中，提供一種思考和想象：《全國稅收實施要則》《工商業稅暫行條例》下的外資企業所要面對的新問題。

1950年10月后，中國軍隊入朝參戰，需要大量軍費和后勤給養，這對于一個建政一年的新政權來說絕對是個大考驗。于是，在新政權的運籌帷幄中，加大對外資企業的稅賦征收，一方面保障前線供給，一方面致使外資企業知難而退，為之后的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鋪平道路。

顧秀林在一篇為顧準正名的文章中這樣寫道：當時還在打朝鮮戰爭，打仗要花錢；上海一地的稅收占全國財政收入30%以上！上海的工商企業賬目比較規范，上海稅務局的對策是依靠店員工會，拿到資本家的真賬，依率計征，輕稅重罰。……用這樣的辦法，幾年內把那些不可一世的外國資本家從上海灘全部攆走了。

天津的情形與上海大致不差，利順德的命運，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運動

在舉國“反美反帝”的浪潮剛剛進入高潮之際，針對工商業的“三反”“五反”運動拉開了序幕。風雨飄搖中的利順德大飯店，真正體驗到了大廈將傾、江山易主的痛楚。

歷史在宏大敘事之外，還有無數的細節；在歷史決定論盛行之時，也早有波普爾撰寫過“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在偉人被高度追捧時，也應該聽聽被吞噬的弱小者的反抗或哭泣的聲音。

可是，在試圖走近歷史，想要仔細聆聽那無助的呻吟，想要仔細辨別歲月留下的痕跡，卻總是令人滿是遺憾。不過，正如再濃密的樹蔭也會透出光來。

1952年1月15日新華通訊社的《內部參考》刊發了一則天津分社的消息：《天津工商界抗拒三反運動的陰謀活動》，其中寫道：

【天津分社十三日訊】津市三反運動在發動工商界坦白檢舉的同時，充分發動店員大張旗鼓地坦白檢舉，是很好的“釜底抽薪”的辦法。資本家已感到“緊上來了”，“上吐下瀉”（指上有干部坦白，下有店員泄底）“不反不行”了。有的人說：“周圍都動起來了，不動不行了。”“不坦白老婆也會檢舉”，“與其被檢舉，不如先坦白”。因而津市工商界，連日來上下緊張，坦白的人數增加，坦白的數字也較過去為大，個別“攻守同盟”開始瓦解。正興五金行經理與鋼廠某干部訂了“攻守同盟”，最近兩夜沒睡著覺，終于坦白出來了。但總的說來，工商界還是避實就虛，避重就輕，“打一下，吐一下”，不愿馬上繳械。最近他們已有以下幾種陰謀被發現：（一）企圖通過同業公會搞集體坦白。這是怕突出，怕不一致，怕陣線全垮。想自己接待坦白案件，爭取主動，爭取領導權。（二）問題較大的，到處亂竄，強調“贈送樣品”“饒零頭”，一面想把水攪渾，以便混過去；一面想造成“人人行賄”的空氣，以便達到“法不責眾”的目的。（三）把行賄的責任推到干部身上，說是干部勒索，或是把過去行賄的錢弄成欠賬，故意開賬單向干部要賬，或是檢舉干部以卸掉自己責任，如通遠達修理行等八家商號都把責任推到干部身上。（四）挑撥職工與政府對立，如飯館、糕點等業，強調“小水錢”“底子錢”等取消了，職工會不滿意，要求總工會去向職工解釋。（五）有的在工廠里進行“反貪污”，叫工人反職員的貪污，以轉移目標。（六）有些人威脅工人、店員，不準去檢舉，故意整工人的偷東西，“先發制人”。

這些陰謀已在廣大群眾運動中被識破，并已分別予以揭破或處理。

1952年1月17日新華通訊社在《內部參考》中再次刊文《天津三反運動重點轉向工商界工商業者反抗激烈花樣很多》，其中寫道：

【天津分社十六日訊】天津市機關三反運動已普遍突破，最難搞的幾個大的經濟部門如外貿、信托公司等，也都動起來。問題是如何更細致地把運動深入下去。最近檢舉的都是大案子，這些案子必須縝密調查才能弄清，每個案子都牽扯很廣，有的牽扯幾十家或上百家。聽說最近檢舉某經理只一條就是一百億，有一個大案子聽說“欺詐國家資財的總值可以買戰斗機近千架”。運動重點正轉向工商界，目前工商界的“六反”正處在緊張關頭，店員正對資本家進行激烈的戰斗。但總的說來，是中小商人已開始動搖分化，交代問題。大的還在觀望躲閃，甚至反抗。黨政正在組織力量，分別對待，展開戰斗。

目前發現資方的斗爭方式，是卑鄙而多樣的。有的比封建地主還落后。津市的店員工人運動確是風起云涌，工會發八百人開會的票，總要到會千多人。主席講不完話，檢舉的紙條就接連送上。情緒的高昂是空前的。但資方也看到這一點，向店員、工人猛撲。反攻的方式：有的是挑撥店員關系，對工人說，檢舉的人“他一個人光榮吧，咱們大家失業”！有的要增加工資50%；有的要發兩次年終獎金，以收買店員。正春樓的老板威脅店員說：你要檢舉我，咱們就一齊跳海河！有一個工人的母親，拿了一件私營工廠的東西，廠方就大肆威嚇，老太太竟被嚇得自殺。聽說有個別老板竟收買打手準備與店員打架。用軟方法的也很多，有的資本家首先是上臺大哭，但交代的問題很小。也有裝作精神失常的，據天津瘋癲病院院長說：近來患病者驟然增多，其中大部為工商業者。還有不少私商使用美人計。

1952年3月1日，《內部參考》載文《津市不法資本家繼續污蔑五反運動》：

【天津分社二月二十九日訊】近來天津市不法資本家大肆造謠，互相傳播謬論，污蔑五反運動。據該市公安局反映：津市不法資本家及其家屬私下傳播謬論，說五反就是“社會主義革命”，在經濟上要把私商搞垮，在政治上“消滅資產階級”，實行“工農專政”。熙成行經理埋怨政府“過河拆橋”，說：“逮捕各行業主委，是在政治上不能容納資產階級了”，“政府外匯用完了，物質到了飽和點，與民主國家的貿易關系也建立了，利用完商人了。”又說：“過了三反，國旗要改成三個星了，再過兩年要留兩個星了。”大陸藥廠張道彭說：資產階級到了“窮途末日了，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羅地網，坐以待斃。即使僥幸逃過三反，前途是多么黑暗呀”！

有些資本家對檢查與傳問極表不滿，說是“過熱堂”，“斗地主”，“精神虐待”。達仁堂藥莊經理樂肇基說：“政府成心找你的碴兒。”國藥業主委劉華圃也說：“大戶倒霉，有一點毛病就非斗爭不可。”惠安行劉海皋的老婆說劉被軟禁四天是“精神虐待”。永義厚米面莊經理說：“日本、國民黨有非刑，現在的‘談問題’，就是不打不罵也比那時不在以下。”

結局

1952年3月底，命運多舛的利順德董事長海維林召集當時在天津的飯店股東舉行緊急會議。在后來的回憶錄中，經營利順德50年整（1903—1952）的海維林無奈地寫道：“當時在天津的八位股東，參加了七位，最后董事們授權，將利順德大飯店作為一個正在營業中的企業，移交給人民政府。之后，人民保險公司非常迅速和我們辦理了移交手續。”

根據移交的原始中文史料記載，正式辦理交接手續是在1952年5月4日。雙方簽訂的第一份協定是“利順德飯店轉讓、天津房產公司承讓，財產契約草案”，其中開頭寫道：“利順德飯店因業務不振，又無力舉債，無法繼續維持，乃召集股東會議議決，授權該飯店之董事長海維林全權辦理，將該飯店所屬之全部財產，甘心自愿地轉讓于天津市房產公司永遠為業。”與1863年殷森德“競拍永租”下的“皇室租契”相比，這一份移交契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利順德以這樣一種尷尬的方式結束，其實等于宣告了一個自由市場經濟時代的停滯和一個計劃經濟時代的到來。哈耶克在20世紀40年代撰文指出：“社會主義意味著廢除私有企業，廢除生產資料私有制，創造一種‘計劃經濟’體制，在這種體制中，中央的計劃機構取代了為利潤而工作的企業家。”

作為個人資產的私營企業，或者說是作為個人事業的平臺，沒有人愿意主動、自愿地充公合營，一切都是不得已的結果。正因為不得已，所以在轉軌中就難免有些悲愴。不過在新政權的宏偉建國藍圖中，在社會主義的轟轟烈烈的試驗中，個體的感受實在算不得什么，因為在1949年后，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必然意味著一個舊時代被取代，這是主流歷史的宏大敘事本身決定的。

《利順德大飯店與近代天津》這本書的作者就這樣寫道：“任何社會革命進程中的政權更迭，都是舊勢力摧枯拉朽，新勢力已足夠強大的象征；那么，在歷史上曾經是新事物、而今卻成了舊事物的東西，不是在陣痛中死亡，就是在痛苦中新生；伴隨著更迭和陣痛，代表著權力的生產資料的歸屬和轉移，必然會發生。這就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

說得多么冠冕堂皇，又那么費盡心機，用更學術性也是現時中國人更習慣接受的新話表述就是社會進化論和歷史決定論。

利順德大飯店被接管后，隨之更名為“天津大飯店”，以后還更名過“天津飯店總店”，并下轄了天津市政府第一招待所、第二招待所、國民飯店以及天津飯店第一飯店，成為名副其實的國有——官辦大型企業。在社會主義公有制體制下，在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指導方針下，作為政府指定的接待飯店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一個樣板，天津大飯店開啟了別樣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