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心中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流傳到西方后像是失焦的照片,在大多數西方人眼中,中國戲劇僅僅是一張張臉譜;由于版權、翻譯等問題的阻礙,國內話劇舞臺上極少出現西方的經典劇作品,國人缺少一條了解西方舞臺劇的途徑。而張南在無意中成為了一座承載著東西方戲劇文化交流的橋。作為全美知名的女子文理學院Smith College的戲劇系講師,她把中國的傳統戲劇融進了課程中;作為話劇導演,她堅持著把西方經典作品搬上國內舞臺。
張南在母校北京二中讀書時第一次接觸了戲劇、舞蹈、影視劇的制作,雖然本科專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英語語言文學,但是她心里最喜歡的文學類型還是話劇劇本。于是從北京大學英語系畢業后,她去往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學習戲劇文學,取得了戲劇文學和燈光設計藝術的雙重碩士。之后她選擇了在美國著名的私立女子大學Smith College任教。
投向平靜湖水的石子
張南在Smith College戲劇系教授燈光設計和中國戲劇戲曲的課程。除了Smith College的學生,還有五校聯盟(Amherst College、Mount Holyoke College、Smith College、Hampshire College、UMass Amherst)中其他學校的學生選修她的課程。
日常課程交流中,張南發現美國的學生們對中國戲劇的了解幾乎是空白的。只要是有關中國戲劇戲曲的課程內容,就如同往平靜的湖水中扔了一顆石子,產生的反響是極大的,亦是極有意義的。

這讓她意識到,東西雙方都有需要彌補的空缺。在美國,她感到沒人知曉中國的傳統文化是種遺憾;回到國內,她發現很多人沒有機會學到國外的經典著作是種缺失。于是除了教授專門的關于中國戲劇戲曲的課程之外,在燈光設計課或者平常和學生的交流中,她也會以中國舞臺上的作品作為范例。她曾以執行制作人的身份邀請中國導演王延松到學校為學生們排演《潘金蓮》,同時擔任劇本翻譯和副導演。“排演之前,我們早早就決定不刻意尋找亞洲演員。因為這個故事里所探究的人的情感和命運具有足夠的普世意義和象征性,無論什么人來演,這些人物之間的關聯和矛盾都能夠成立。”導演在排練的前幾天才能到達美國,所以張南和舞臺監督負責選演員。“我們的選角廣告一貼出去就在幾個學校之間掀起一個小小的熱潮。很多學生,包括附近的成年演員都對這個來自中國的故事頗感興趣。最終,我們的潘金蓮、平兒、王婆、武大郎都是白人演員,武松是華裔,西門慶是個濃眉大眼梳著一頭臟辮兒的黑人帥小伙兒!”
在把中國的作品介紹到美國的同時,張南每年也會把美國的學生、特別是燈光設計專業的學生帶到中國來。這些女孩子在學校劇場里既能以藝術家的身份聊劇本、談設計,又能什么苦活、累活都自己干;但是到了中國,她們發現走進劇場拎個燈都會有人跑來說,你別自己拎啊,快放下。“曾經有個叫Amber的女學生,在劇場里想自己扛一把梯子去對個光,這對她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是三、四個大小伙子跑來,像出了什么大事兒似的,大呼小叫讓她快放下。她不僅沒有放下,還讓那幾個小伙子靠邊站,硬是自己把活兒干完了。 這些女孩子非常棒,雖然從不像演員那樣站在聚光燈下,但是都把劇場當做實現自己價值的舞臺。 我把她們帶來,一方面是希望她們有機會在跨文化的職業環境里鍛煉自己,同時也希望她們的出現能帶動咱們的女孩子去參與那些傳統上似乎非常男性化的職業。”
導演心中的沖動
話劇——源自西方的舶來品,在中國的傳播不過一百多年,在西方卻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有著太多值得品味的、經久不衰的作品。
因為語言的障礙,絕大多數中國的戲劇人對西方戲劇作品特別是現當代作品都了解甚少。已經翻譯過來的作品,往往因為翻譯質量問題,比如語義不準確、語言過于生硬刻板、不適合舞臺節奏等等,很少被搬上舞臺。
于是,熟知西方戲劇作品的張南翻譯了多部經典作品——德國劇作家貝托爾特·布萊希特的《伽利略》、羅蘭·施梅芬尼的《舊愛》,北愛爾蘭劇作家布萊恩·弗里爾的《戀人》,美國劇作家金·奧尼爾的《悲悼》三部曲,挪威劇作家亨利克·約翰·易卜生的《海達·高布樂》……
在張南看來,“認真翻譯國外的經典作品有益于戲劇環境的健康發展。也許直接關注中國現當代生活的原創作品能夠更近距離地審視我們所處的時代和生存環境,但是真正精彩的作品所探討的問題、傳遞的精神是抽象的、永恒的、超越時代的。我自己更偏愛這樣的作品,也更期待和觀眾在這個層面上進行交流。”
但再精準的翻譯在文化和價值觀的差異中都會顯得生硬,而將內容本土化則會失去作品的原汁原味,因此對作品的選擇要拿捏準確。“我很少對翻譯過來的作品進行本土化,只是盡量保證作品在中文語境里的準確性、流暢度。有些作品更適合翻譯過來作為劇本閱讀,有些則更適合放到舞臺上排演。”

有了精雕細琢的文本,還要有尊重文字的導演才能將原著想要表達的情感呈現在舞臺上。張南每年都會在學校放假期間回到國內,排演話劇作品。“我的工作方法是一切都以文本為依據。”排演的時候,張南先花大量的時間和演員一起研讀劇本,學習背景知識,像翻磚頭一樣把每一句臺詞都仔細分析一遍,讓每個演員對整部作品和自己的角色都不存疑問,然后再逐漸地讓這些人物在演員的身上慢慢生長。
在成功排演了《無言》、《過往》、《伽利略》、《第二次別離》等作品之后,張南將目光鎖定在易卜生的作品《海達·高布樂》上。“我猜想每一個排演《海達·高布樂》的導演心中都有一種沖動,這種沖動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對海達深深的理解和為她發自肺腑的嘆息。”張南一直想要將易卜生晚年的這部作品搬上舞臺,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描述海達復雜的外在處境和內心困境,闡釋海達面對自己、面對生命所做出的選擇。但她認為自己的閱歷尚淺,未必能夠將作品理解透徹。直至今年與白光劇社的合作,機緣巧合地推動了她排演《海達·高布樂》的決心和進程,小劇場的私密環境則更有助于人物刻畫和觀演交流。“我們要讓觀眾走近她、看懂她,然后才能和觀眾一起去探討她和她的故事所具備的象征意義。”在張南看來,海達是一個極其容易被誤讀的角色,似乎既不追求真,也不關心善,但是對于美卻有著極端而近乎瘋狂的迷戀。海達超越常人的、高貴的身份、見識和她身上深深的人格缺陷,讓她無可避免地走向毀滅;而這毀滅卻又成就了她對美、對自由和勇氣的追求。“在我心目中海達是非常接近古希臘悲劇人物的,這樣的女性角色在現代戲劇中極其少見。”
在任何地方,從事與戲劇相關的工作都不是物質前途最優越的。在美國,許多戲劇從業者都身兼數職。“我在美國見過很多非常優秀、執著的戲劇演員要依靠其他的工作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抱怨。站到排練廳里,走上舞臺的時候,他們眼睛里的光彩既讓人尊敬又讓人感動。” 通常愿意排演話劇的演員對舞臺都有著強烈的感情,一個好演員要具有對人的生存狀態和情感的極大興趣和洞察力。“我的一位學生,非常有戲劇天賦,但她特別明確地規劃了自己的未來,會開一家烘焙店。是否從業并不影響她對戲劇的熱愛。”
“美國的整體戲劇環境比國內成熟,繁榮的市場呈現的是各種不同的演出風格,百花齊放,觀眾很容易尋找到符合自己品位的演出。”在國內的舞臺劇市場上推出《海達·高布樂》就像是在啃一塊硬骨頭,目前國內話劇市場以原創爆笑劇為主,類似《海達·高布樂》的劇目被稱為“高冷劇”。但是張南相信,“一定有觀眾是喜愛《海達·高布樂》這種類型作品的,只是在產業繁榮起來之前,我們需要一段時間和一些作品的鋪墊。”在主創人員和觀眾互相尋找的途徑漸漸清晰起來以后,必將會打開新的市場。
張南懷揣著對戲劇的熱愛,在中國和美國之間,傳遞著能量;憑借著對戲劇的癡迷,在學生和觀眾之間,播撒著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