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會議

公元前81年，即漢昭帝始元六年，西漢王朝召開了一次財政政策討論會。這是中國古代財政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廷公卿與儒家學者就國家財政政策進行的辯論。此后，辯論記錄被儒家學者桓寬整理成書，即《鹽鐵論》。這也是財政思想史上劃時代的事件，代表著儒家正統財政思想的形成。漢代儒家在融合了其他各家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新的儒家財政思想通過這次辯論系統化、理論化了，而相應的，以桑弘羊為代表的新法家的財政思想，也通過這次辯論系統化、理論化了，成為此后2000多年里財政思想演進的兩條主線。

鹽鐵會議與《鹽鐵論》

漢武帝獨尊儒術，從此儒生開始源源不斷地進入朝廷，儒家學說成為通向仕途的重要工具，在民間的影響逐步擴張。與此同時，漢武帝興“有為”之政，加強中央集權、開拓邊疆、大修水利。財政是事業的基礎，有為之政帶來了巨大的支出需求。公元前124年對匈奴戰爭中僅犒賞費用就用了黃金20余萬斤。公元前127年，為鞏固收復河套失地的成果，征集10余萬人修筑朔方城，花費多達數十百鉅萬。為了配合“有為”之政對財政的巨大需求，在財政領域，漢武帝大力起用商人出身的桑弘羊、東郭咸陽、孔僅等“興利之臣”進行財政改革，改變了漢初以來放任自流的經濟政策，對社會經濟進行了全面的干預和控制，通過壟斷財利等措施，聚斂了大量財富，為漢武帝的功業提供了財力上的支持。這些措施包括專賣、均輸、平準、算緡等。專賣，就是通過對鹽、鐵、酒等銷量極大的必需品進行壟斷專賣，在郡縣廣設鹽官、鐵官和榷酤官，通過專賣獲取重利。均輸與平準，就是政府根據各地市場價格的漲落，將其掌握的大量地方貢品和貨物在各地進行轉運和銷售，政府在牟得巨利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也調劑了供需，平抑了物價。漢武帝的功業也在政府龐大財力的支持下，走向極盛。但在極盛中也孕育著嚴重的危機。龐大的財政收入，雖然保證了對匈戰爭的經費，也誘發了漢武帝的奢靡之氣，他屢修宮室池苑，頻繁巡行、封禪、求仙，耗費大量財物。公元前110年封禪泰山，僅沿途賞賜就用去帛百余萬匹，錢以鉅萬計。與此同時，私營工商業大量破產，廣大人民常年困于重稅和徭役，破產流亡。因不堪重負，各地民變不斷。武帝晚年，有所反思，下詔罪己，稱“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當今務在止苛暴，禁擅賦，力本農”。

漢武帝之后，昭、宣二帝的治國方針開始轉向“守文”、“與民休息”和“恩富養民”。漢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朝廷決定就財政政策的取向進行討論。為“順天心，悅民意”，朝廷下令三輔、太常各舉“賢良”2人，各郡國察舉“文學”1人，共60多人，來京參與討論。會議從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開到七月，歷時5個多月。賢良文學都是來自地方基層的儒生代表，他們對漢武帝以來的財政政策進行了激烈的批評，強烈要求朝廷廢除鹽鐵、酒榷、均輸，還對自己提出的財政主張進行了闡釋。時任御史大夫的桑弘羊親自上場，對相關政策進行了辯護，雙方唇槍舌戰，辯戰十分激烈，史稱“鹽鐵之議”。會議記錄后由桓寬整理編撰成書，即《鹽鐵論》。

財政政策大辯論

鹽鐵會議涉及的議題很多，綜而言之，桑弘羊主張政府干預的積極的財政政策，而賢良文學更多主張自由放任的政策，反對政府干預。桑弘羊全面介紹了漢武帝實施的鹽鐵專賣、均輸、統一貨幣鑄造權等財政政策的意義，認為增強國家財力不是與民爭利，而是加強軍備保護國家人民安全的需要，是建立儲積防備災荒的需要，也是為了“損有余，補不足”，讓人民財富更均平，使社會更穩定。

賢良文學則主張貴義賤利、重本抑末、黜奢崇儉。他們全面否定專賣制度，指責鹽鐵官營、均輸、酒榷是“與民爭利”，主張自由放任，藏富于民。他們主張重農抑商，認為財政困難的原因是政府支用無度，過于奢靡。他們也指出了鹽鐵專賣和均輸的弊端，認為鹽鐵專賣之后，質量差，價格高，生產的農具不適用；認為均輸平準導致官商勾結，欺詐百姓，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傷害百姓。他們堅決反對政府干預政策，認為不僅不能實現損有余補不足，反而會造成貧富差距更加擴大。

雙方辯論，各執一端，都有片面之處，但也有相通之處。賢良文學主張節儉，但也認為如果人們過于節儉，就應該倡導他們采取符合“禮”的標準的消費，正常用度，以促進消費。賢良文學也并不完全反對漢武帝時的財政政策，但認為應該分清戰時與和平時期的不同，戰時需要高度集中以“救急贍不給”，而在和平時期，就應該調整政策“養勞倦之民”，“致利除害，輔明主以仁義”，“減除不急之官，省罷機利之人”。

政府與市場

鹽鐵會議無疑是中國古代財政思想史上耀眼的一頁，朝廷公卿和民間代表面對面地平等討論國家財政政策。這些民間代表由地方州郡察舉產生，除三輔地區2人外，其余各郡1人，從地域上看，有廣泛的代表性。雖然他們不是貧民階層，但也對民間疾苦有相當了解。桑弘羊等公卿作為朝廷重臣不以勢壓人，詳細向賢良文學介紹各項財政政策制定的背景，具體執行情況及效果，一遍遍申說自己的理由。賢良文學作為民間代表，也不懼權貴，勇敢表達自己的意見，甚至激烈地和朝廷公卿展開辯論，你來我往，各不相讓。而且辯論長達5個月，會后還繼續討論，有理有節。即使是對文、景、武三位先帝推行的各項政策，也毫不回避，敢于批評。鹽鐵會議之后，各位賢良文學還被授予列大夫，他們的建議也部分被接受，成為國家政策。如酒專賣在會后就被停罷，但其他專賣政策由于執政者從維持國家財政收入可持續的角度沒有被廢止。他們提倡的“與民休息”，也成為國家政策的方向。

相關爭論并沒有國會結束而停止，還一直延續下去。《鹽鐵論》的編撰者桓寬雖然本著儒家立場對桑弘羊多有貶抑，但是也在最后的《雜論》篇中對桑弘羊有所贊譽，說：“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司馬遷在《史記》中雖然不為桑弘羊立傳，但也在《平準書》中稱贊他任大司農時，“民不益賦而天下饒”。班固雖在《漢書》中貶低桑弘羊，但也認為桑弘羊的“運籌”為漢朝“興造功業”。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里稱贊桑弘羊的均輸法是“益國利民，不朽之術”。宋代理財家王安石說：“摧制兼并，均濟貧乏，變通天下之財，后世唯桑弘羊。”明代學者李贄在《藏書·富國名臣》中為桑弘羊立傳，認為“其人不可少”，“其法不可廢”，稱均輸法是“國家大業，制四海安邊足用之本，不可廢也”。近代孫中山在其《建國方略》里說：“桑弘羊起而行均輸、平準之法，盡籠天下之貨，賣貴買賤，以均民用，而利國家，若弘羊者，可謂知錢之為用者也。”反對桑弘羊的也很多，如宋代蘇軾稱桑弘羊“法術不正，民受其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司馬光認為桑弘羊“不加賦而國用足，不過設法陰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明代齊東野人詩云：“天地生財只此數，不在民間即官庫。民間官庫一齊窮，定是好興土木故；好興土木亦何為？只是夸強與逞富。前工未了后功催，東績才成西又務。”清代學者宗稷辰稱桑弘羊“取利而不顧本者也”，認為“剝漢自桑弘羊始”。

從今天的視野來看，《鹽鐵論》實質是辯論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桑弘羊的管制經濟實際上遏制了工商業發展的生機，事實上也在當時帶來了巨大財政危機，到漢武帝末年已經無可開之財源，不得不改弦易轍，與民休息，給人們更多進行生產的空間。賢良文學雖然提倡重農抑商，但是他們主張的自由放任政策是有利于工商業和農業發展的。賢良文學也提出了政策的變通性，可在戰時實行管制經濟的政策，但是要在適當的時候制定退出機制，恢復與民休息的政策。

（作者供職于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