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油紙傘

伯父家中，珍藏著一把黃色的油紙傘。

逢著風和日麗的晴天時，偶爾會看到年過古稀的他，緩緩地撐開這把油紙傘。竹木的傘骨嘎吱嘎吱響起，像歲月的骨節伸展的聲音。

他自言自語地說，讓它曬曬太陽吹吹風吧。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陽臺的玻璃，一束束地盛開在桑皮紙上的牡丹花里。那國色天香的花朵，水靈靈的，像要擠破傘面跳出來。和煦的秋風吹過他滿頭銀白的發絲，穿過他臉上的皺褶，撲簌簌地弄響他身旁的油紙傘。那黃澄澄的開著牡丹花的圓傘蓋，就在銀閃閃的不銹鋼架上，像秋千上的美人一樣，來回歡暢地蕩起蕩落。一身久遠模糊的桐油氣息，若有似無地散開。

這位滿面紅光、精神矍鑠的高級建筑師，坐在寬大的藤椅里，守護著這把傘，守護著這把傘里陳舊的往事。

1958年的夏天，20歲的他，剛從西安建筑學院畢業。即將去新疆工作。臨行前，他想，很快就要告別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了，3年寒窗苦讀，無暇游覽附近的風景名勝。此去新疆千里之遙，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于是，他決定去離西安不遠的臨潼游玩。

這一天，天空陰沉，大片灰暗肥碩的云朵遮住了太陽。一大早，他便背負畫夾，坐上火車，來到了臨潼。當他走到一條街道時，忽然落起雨來。雨滴不大不小，打得路邊的法桐葉子吧嗒吧嗒響。他的衣服不久便被淋濕了。為趕時間，他沒去躲避，就在雨中穿行著。再說，他是個窮學生，除了來回的路費，也沒錢買傘。

這時，從他的身旁，傳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后生，你不是本地人吧？

他側頭望去，只見一個40多歲的西北漢子，穿著短袖的四個兜的干部服，正和藹地朝他微笑著。這人高高的個頭，不黑不白的臉膛上，兩只深沉的大眼睛炯炯閃亮。

年輕的伯父，感到這位干部模樣的人很親切，便與他閑聊起來。他神采飛揚地敘說了他的人生選擇：在畢業分配志愿表中，他在上下排列的3個空格里，鄭重地填寫了同一個地方：新疆。老師與他促膝談心，問他是否發自內心地想去貧窮落后的西北邊陲就業？他堅定地點頭。他有一顆火熱的心，決心建設邊疆，扎根邊疆。后來他被如愿分配到新疆某建筑單位作技術員。與他同一級的兩個班的80名同學中，有30名同他一樣，立志把沸騰的青春奉獻給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中年男子一邊聽著，一邊頻頻地點頭。他拍了拍伯父的肩膀說，很好，年輕人。祖國的邊疆，等待你們這樣有知識有抱負的人去開拓和發展。這是時代賦予你們的使命。

接著他又說，這樣吧，為了表達我的敬意和支持，我想買一把傘送給你。你看，你身上都淋濕了。

伯父趕緊推辭說，不用，不用。您也沒打傘啊，您身上也淋濕了。

中年干部說，你往前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呢，這雨也不知什么時候停。我家離這不遠，就不用傘了。

說罷，他迅速轉身去了一家百貨店，很快買了這把黃色的油紙傘出來，硬塞到伯父手中。

最后他跟伯父道別時說，他叫郭志奇，在臨潼市人民法院工作。

講到這里時，滿頭華發的伯父，愜意地在藤椅里翻了個身。明亮的笑容，如一簇簇小火苗，在他的臉上跳躍著。他說，在陌生的城市里得到陌生人的幫助，感覺真暖和啊。溫暖，就這樣從傘的那一端，傳到了他的手心里。

之后，他打著這把傘去了驪山。在一處公園里，在漂亮的油紙傘下，他畫了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幅水彩畫。細雨中的景色，有著淋漓盡致的美感：青山更青，綠樹更綠，紅花更紅。

伯父把這把傘一直帶在身邊，跟隨他輾轉了新疆許多地方。他到邊疆不久后便給郭法官寫了一封信，感謝他的送傘之情，并詳細匯報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不久，他收到了郭法官的回復，鼓勵他在新疆好好工作和生活。

時光如梭，一晃而過。上世紀80年代中期，已在建筑事業上有所建樹的伯父去臨潼出差，特意去看望郭法官，卻無法得見。他打聽良久，卻無人知曉這位郭法官的音訊。想來隔了近30年的光陰，足以改變許多人或物的存在吧。

一把油紙傘，見證了寂寞人世間一分美而善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