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證書

母親的床頭柜里，有一個紅色的首飾盒，里面裝的是父親的一些立功獎章和證書，其中有一本證書記錄了66前父親在吉林大荒地戰斗中榮立大功的證明。多年來，我曾無數次萌生了去那里的愿望，但都沒有成行，中秋節回家探望父親，聽到老人家念叨要去吉林永吉大荒地看看，于是我終于下決心陪著父親重返大荒地。

節后的一天早晨，父親在母親、我和弟弟的陪同下，驅車前往大荒地，雖然多年生活在長春，但大荒地到底在什么地方？現在叫什么名字？我們都不清楚。

秋日的吉林，正是莊稼成熟的季節，沿著高速公路行駛，即將收獲的玉米、水稻等遍地金黃，像一幅移動的油畫，令人心曠神怡。

父親坐在車里，心情似乎有些沉重，能不能找到大荒地，大荒地是否還能留有當年的痕跡，都是老人家擔憂的，父親的沉默，也讓我們的心情變得有些不輕松，66年了，年近九旬的父親找尋曾經戰斗過的戰場，意味著什么，我們都很清楚，這次重返大荒地似乎有了強烈的使命感。

出發時誰也沒想到吉林市附近有兩個名叫大荒地的地方，開車的弟弟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突然，父親好像想起了什么，對弟弟說：“有個小荒地，小荒地和大荒地之間有條河，當年我們就以河溝當掩體，和國民黨軍隊戰斗，到了小荒地就可以找到大荒地了。”

根據父親提供的線索，沿途不斷地打聽，終于來到了大荒地村。

如今的大荒地村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是一個以生態農業產業化為主要建設，開發生態旅游的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些年經濟快速發展，人民安居樂業。站在村頭遠遠望去，秋日的大荒地，滿是收獲的景象。令我們感到驚喜的是，歲月流逝，世事變遷，村名還保留著當年的稱謂，這對一個遲暮的老人來說，該是多么大的安慰。

我們一行人沿著鄉村平整的街道，來到了村委會。陪同父親來的還有當地武裝部的兩位同志，因為出發途中弟弟給武裝部打了個電話，主要是確認一下大荒地村在什么位置，并沒有說明我們的來意，沒想到武裝部的同志很熱情，乘了一輛出租車趕來了。村里的老百姓對我們這一行人感到很好奇，覺得我們像是來旅游的，但神情凝重又和游客不同。走進村委會辦公室，兩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起身迎了出來，弟弟向她們說明了來意，說我們是從長春來的，我父親年輕時曾在這里戰斗過，很多戰友犧牲在這里，老人非常懷念他們，重返這里，主要是來緬懷和悼念。

兩位女士似乎很驚訝，當年的血雨腥風她們從未聽說，見此情景，我們臉上有一點兒尷尬，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時父親將手里的拐杖放在一邊，慢慢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紅色證書。由于年代久遠，紅色已有些泛黃，那是父親當年在大荒地戰斗后榮獲的立功證書，60多年來，父親的立功證書靜靜地躺在母親床頭柜的抽屜里，我們姐弟3人，從來也沒有仔細地看過。

父親帶了立功證書來這里，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的，既驚訝又欽佩，感慨于父親的用心，在場的人都被這本證書吸引了，湊在一起想看個究竟。

與現在的立功證書不同，印刷比較粗糙，但內容著實讓人不敢輕視，前3頁分別是毛澤東、朱德、林彪的題詞，在題詞之后第4頁是立功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身后是茂密的玉米地，第5頁是用鋼筆書寫的立功主要事跡，豎版從右到左地記載了當時簡要的經過。

證書原文是：

功臣簡介：姓名朱開富，447團3營政教，24歲，云南羅平縣人，1946年5月20日海城起義入伍，1947年7月7日吉北入黨。

功績簡要：

1947年11月立大功一次，功績簡要：戰斗中支部動員工作徹底，在敵人數倍火力下，傷亡很多，影響了士氣，當即抓緊支部做政治動員鼓勵，所以支部起很大作用，戰后整編工作迅速周密，在一天時間內全連重新編制好，準備還擊戰斗。

簡短的描述，把我們帶進了60多年前的那場激烈戰斗。

1947年11月，中國共產黨對東北的國民黨軍隊發起了秋、冬季攻勢，東北民主聯軍（1948年1月1日中央軍委命令改為東北人民解放軍）對駐守吉林、長春的敵軍形成了分割包圍態勢，實行軍事圍困和經濟封鎖。父親所在的東北民主聯軍獨立5團駐扎在吉林與長春之間，國民黨東北保安司令鄭洞國，欲命令將駐扎在吉林永吉的國民黨第六十軍撤到長春，以加強長春的防務，根據中共東北局首長的指示，父親他們的作戰任務除了保衛小豐滿水電站以外，始終圍繞著國民黨第六十軍展開，一邊打外圍戰，一邊派人與國民黨六十軍軍長曾澤生聯系，試圖瓦解敵人，敦促六十軍起義。國民黨六十軍走到哪兒，我軍就追到哪兒，由于六十軍不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在糧食、燃料等供給方面嚴重不足，時常派兵出城到九臺、吉林一帶出擾、搶糧，期間發生幾次大的交戰和數十次零星交火。

一天早晨，天蒙蒙亮，在大荒地擔負警戒任務的前衛班，突然發現敵人有一個連的兵力正朝著父親部隊的駐地撲來，連忙跑回小荒地連隊駐地報告，小荒地只駐扎了父親他們一個連。當時，部隊正準備吃早飯，毫無準備，一聽敵人來了，顧不上吃飯了，全連立即投入了戰斗。敵人的兵力此時由一個連迅速增加到一個營，從大荒地方向向小荒地方向進攻。父親當時任連指導員，因為和上級通信不通，只好一邊派人向上級匯報，一邊迅速組織人員投入戰斗。來勢洶洶的敵人是父親他們的好幾倍，全連官兵對突如其來的敵人，猛烈還擊，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與上級聯系的戰士終于帶回了上級的指示：“一定要堅持等到大部隊到來。”

大荒地與小荒地之間有200米左右的距離，一片開闊地帶，面對敵人的進攻，父親他們連一個排的兵力在最前面阻擊，最先把敵人擊退到大荒地，大荒地村有幾幢地主大院，高墻堅固，被敵人當做了掩體和工事，而父親他們此時卻完全暴露在曠野之中，傷亡人數不斷增加。父親身旁剛好有兩棵大樹，只好憑著大樹的遮擋，架起輕機槍，與敵人正面交鋒，對面敵人的兩挺機槍被父親打啞了。大小荒地之間有個小河溝，河水已經凍住，地面寸草不生，敵人的迫擊炮、機槍火力十分猛烈，父親他們為了減少傷亡，將連隊主力布置在村邊的小河溝。父親他們只能借助河溝當掩護頑強戰斗，敵人攻不過來，我軍也打不進去，就這樣僵持著，打過去，退回來，再打過去……戰斗從早晨6點多持續到晚上6點多。 11月的吉林，零下20℃的天氣，一天滴水未進的戰士們凍得瑟瑟發抖，連隊干部戰士又餓又渴，只有抓一把雪放進嘴里，最殘酷的還是敵人越來越猛烈的炮火和不斷增加的兵力，天漸漸地黑了，父親他們已經被包圍，激戰中，戰士們一個個地倒下，傷亡越來越大，一個排就剩下幾個人、幾支槍，仍然堅守著陣地，晚上8點多主力部隊終于趕到了，由于戰斗了十幾個小時，部隊傷亡很大，上級命令父親他們撤退。接到撤退的命令后，父親和連長邊指揮邊撤退，由于敵人火力越來越猛，父親和連長爭論誰留下繼續掩護，誰帶連隊戰士撤退。連長說：指導員你先走。而父親說;你是軍事干部，你先走。爭論了半天，還是父親說服了連長自己留下來掩護，連長帶領幸存下來的戰士撤退，不幸的是，撤退途中一顆炮彈落在了連長身邊，連長中彈倒下了。父親邊打邊撤，撤下來后，發現幾個戰士在哭，走近一看，血泊中的連長已經奄奄一息。父親心里非常難過，可是沒有時間悲傷，此時，敵人的兵力已經增加到一個團，別哭了，快把連長背下去，戰士們擦了擦眼淚背起自己的連長，由于失血過多，連長犧牲了。撤出陣地后，作為指導員的父親馬上組織傷員轉移，清點幸存的戰斗人員，迅速編制戰斗序列，開展政治思想動員，化悲痛為力量，鼓舞戰士的士氣繼續戰斗。

連長犧牲后，父親難過了很長時間，他總是念叨：要知道是這樣，我就不和他爭了，讓他掩護撤退，犧牲的就是我，活著的可能就是他了。很多年以后，父親多次和母親談起連長的犧牲經過，他告訴母親，他想百年之后和連長葬在一起。

大荒地一戰，父親所在的部隊就有300多人陣亡，殲敵460多人。這次戰斗，粉碎了國民黨搶糧的計劃，為進一步圍困長春的國民黨主力發揮了作用。父親的事跡，戰后由所在部隊政治機關上報，上級很快就批準了，父親榮立大功一次。

這本證書是1950年8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周年即將到來之際，中央軍委對立大功以上者重新登記并頒發的立功證書。

看著證書的最后一頁，我再也無法抑制住激動的心情。頒發機關的題詞讓我的敬意油然而生：

在偉大的人民解放戰爭中，我四野與中南軍區武裝部隊，完成偉大光榮的戰斗任務，并涌現出無數的功臣，現中南全境已告解放，戰爭已告結束，為清理全軍的立功，特頒發立功證明書……以褒揚紀念并享受政府與部隊對功臣之一切的優待與榮譽，望持有此立功證書功臣同志慎為保存并為保持光榮、發揚光榮而繼續努力。

此令，司令員林彪，政治委員羅榮桓、鄧子恢、譚政，政治部主任陶鑄。

看了父親的證書，武裝部的兩位同志感慨地說：“老先生，對不起，我們不了解情況，原來您是功臣啊，早知道，我們就派個車送您來了，這是公事，應該派車，我們還以為你們是來旅游探親的呢。”

“功臣”“英雄”，聽到這兒，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地望著父親。是啊，父親是個立過大功的人，從小到大，我們姐弟3人，崇拜過無數的英雄，唯獨沒有意識到給了我們生命、哺育我們成長的父親，是個英勇無畏的英雄。

父親的證書能夠保存到今天，得益于我們的母親。母親將載有父親照片和事跡的證書視為珍寶，多少年來，時事風云、政治變遷，憑著純樸的虔誠和無限的懷念，執著地將它保存到今天。動蕩的歲月里，因為害怕抄家，母親將標志著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物品燒的燒，剪的剪，唯獨父親的立功獎章和證書保存到今天。有一次，中央電視臺來采訪父親，看到了這本證書，無限感慨地說：林彪、陶鑄簽發的證書能保留到今天，真是太難得了，可以送到博物館珍藏了。

就在我們圍著立功證書侃侃而談的時候，誰也沒有發現父親早已離開了屋子，我們趕緊出門，怕他老人家有什么閃失。只見不遠處的鄉間小路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走走停停，東看看，西望望，夕陽映紅了他的臉龐，時而高興，時而悲傷，好像在和他的戰友們相聚，也好像在和他的戰友們告別。

一本證書，一個故事，一生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