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軍歌聲隱隱傳來的時候,秦哨兵一個激靈,從《外軍山地作戰研究》的書里抬起頭來,本能地以為又出現幻覺了。在這雪域深處海拔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幻覺,當條件反射般豎起耳朵,那聲音隨即像見不得光似的消失了。可這次歌聲源源地飄來,真切得讓秦哨兵不敢相信。他環顧宿舍,正發呆的柳茂林和鐘小鑫此刻也不相信地拿眼睛相互看著對方,連門邊蜷臥的小黑也抬著頭,耳朵一動不動。
柳茂林剛結巴蹦出4個字其實是兩個字的話:“怎,怎——怎么……”門被“砰”的一聲推開,曾云劍裹著一身霧氣進屋,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門邊的小黑一見曾云劍,立即彈跳起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隨時做好逃走的準備。
“你們聽見歌聲沒有?”曾云劍睜大眼睛問。
“……聽,風在呼嘯軍號響;聽,革命歌聲多么嘹亮……”曾云劍順著飄來的歌聲輕輕哼唱。這下,秦哨兵以及柳茂林和鐘小鑫乃至小黑都確切聽到的不是幻覺了。
歌聲是從山下傳來的。這是軍歌!只有部隊才會唱得這般整齊宏亮!可——在這方圓30里不見人影的地方怎么突然之間有部隊啦?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來這里干什么?
秦哨兵從凳子上彈跳起來直奔門口而去。柳茂林、曾云劍和鐘小鑫也都興奮而疑惑地跟著秦哨兵走出宿舍。門外,云蒸霧繞,魔鬼峰哨所處在一片云海之中。這里,也有人叫它“云中哨所”。但叫得多的是“魔鬼峰哨所”,因為其“四魔”而著稱。其實,在軍事上它叫“5120哨所”,是以其海拔高度命名的。
此時,在學習室看書的金鑄和在廚房值日的王剛也走出來。顯然,他們也聽見了歌聲。
6人站在鐫刻著紅色“5120哨所”的石碑前,盡管10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們仍舊往山下看去,心里不斷咒罵籠罩哨所的這可惡云霧。沒有云霧,他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山下。
“……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最后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山下的歌聲停了,哨所又是一片空寂。空寂得讓人想瘋狂。
“嗷——”突然,曾云劍猛地爆發出一聲吼,邊吼邊揮舞著手,像山下部隊能看見似的。
大家愣了一下,都扯著嗓子吼,像幾只孤狼站在山巔嚎叫。
“嗷——”
“嗷——嗷嗷嗷——”
……他們想像山下部隊一定會聽到了他們的嚎叫聲;一定會驚奇地想怎么這里還住著一群兵;一定會回頭看看這處在云海之中的魔鬼峰哨所。
好一會兒,嚎叫聲停了。
良久,王剛對作為哨長的秦哨兵說:“該開午飯了。”秦哨兵嘆出一口氣,轉身朝食堂走去,大家也跟著往食堂方向走。
“太陽!”金鑄突然像發現一個新大陸似的驚叫。
秦哨兵猛地抬起頭,只見頭上裊裊云霧中果然出現一輪蒼白的太陽,太陽光正努力用它強烈紫外線的逆光突破云霧,云霧受傷似的開始翻滾……
大家一陣興奮,趕忙進屋,胡亂盛了點飯夾了點菜就往外跑,齊刷刷地來到石碑前。
云霧艱難地散去,大家耐著心等著。這種耐心是煩躁的。大家第一次發現鐘小鑫吃飯吧唧著嘴巴的聲音很大,曾云劍抬頭盯他兩眼,同是列兵的金鑄用肘碰了碰鐘小鑫,鐘小鑫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金鑄,沒有領會。曾云劍第三次盯鐘小鑫的時候已是怒不可遏的樣子,朝他吼道:“吃飯就好好吃!吧唧個嘴干啥?難聽死了!”
鐘小鑫莫名其妙地張著嘴愣住,其他人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埋頭吃飯。倒是鐘小鑫旁邊的小黑見曾云劍朝它的主人吼叫,忍不住朝他“汪”地叫出一聲。曾云劍轉眼看著小黑,小黑躲閃著曾云劍的眼睛,仍舊又小聲地叫出一聲。
曾云劍驟然沖小黑吼道:“看我哪天不吃了你!”
這時,傳來吉普車朝著山上“卟哧卟哧”像老黃牛駛來的聲音——這不是幻覺。這種聲音對于魔鬼峰哨所的這群兵來說好親切,終于有外面世界的人闖入他們的領地。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很快弄清楚山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大家像打了雞血,趕緊將飯碗端回食堂,又齊刷刷地來到石碑前等待那輛吉普車的到來。
很快,吉普車喘著粗氣來到哨所,是連隊的車,這讓大家更加抑制不住的興奮。車門打開,精瘦瘦的連長笑容滿面地走下車來,伸出手與大家一一握手。握完手,連長這才問秦哨兵:“秦哨長,你們吃過午飯沒有?”
“正在吃。”秦哨兵忙答道。
連長說:“繼續吃呀。走,看看你們的伙食。”
走進飯堂,連長看見桌上擺得亂七八糟的飯碗,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然后指著菜碗問:“怎么?上次副連長給你們送來的新鮮蔬菜吃完了?”
秦哨兵說:“沒有。”
連長睜大眼睛問:“那桌上怎么沒有?”
秦哨兵指著紅燒肉罐頭說:“中午這罐頭里煮了菜的,你沒來之前都吃光了。”
連長點點頭,又說:“你們還剩多少……”
“連長,”曾云劍忍不住打斷連長的話,打著哈哈說,“不知您光臨寒舍有何貴干?”
連長看著曾云劍,牽動嘴角的肌肉笑了,說:“這不到你們地盤上來了嘛!隨便來看看。”
終于說到正題了。大家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連長,這讓連長有些不太適應這群能盯著魔鬼峰強烈紫外線逆光看的兵們的眼睛。
“我們都聽見山下的軍歌聲了。是咱們連來了嗎?來干什么呢?”王剛問。
“不止咱們連,全團的人都到山下來了。我們是到這里演習來了。”
演習!盡管連長故意將話說得淡淡的,但大家還是都被這個詞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連長看著大家:“這次雖然只是上級對我們團的考核演習,但是規模很大,各級都很重視。軍分區司令員、政委都來了,聽說西藏軍區副司令員過兩天也要來!團長政委說,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這次來……是不是,是不是也讓咱們參加演習?”秦哨兵忍不住插話說。
連長頓了一下,說:“我是來告訴你們的,你們的任務是看好哨所、站好崗。說不定上級首長會到這里來看望大家,咱們哨所也是軍分區的一面旗幟……”
“旗幟?”秦哨兵有些不屑地從鼻孔里小聲地哼出一聲。
連長看到大家眼里的失望,嘴動了動,本想安慰一下大家,但嘴里卻蹦出這樣一句話來:“對了,連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就走了。”
連長跨進車門的時候,曾云劍兩步跨到車前,嘴動了動,討好地吐出一句:“王副政委來了嗎?”連長看也沒看他,說:“沒有吧。”
載著連長的吉普車向山下駛去時,籠罩在魔鬼峰哨所四天的云霧終于散去,陽光史無前例的充足。山下,海拔4600米的那姆措草場像在一夜之間長出了許多綠色的帳篷,整齊劃一地排放著,幾面紅旗迎風飄展,一群群穿著高原迷彩的軍人像螞蟻一樣穿梭忙碌……
大家像石碑一樣矗立,呆呆地看著山下。
哨所上空刮起了勁風,嗚嗚的響。
2
夜幕降臨,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泛著藍青色光芒的夜色像被洗過一樣干凈,靜靜地撫摸著聳立在高處的魔鬼峰哨所。
躺在床上的秦哨兵輾轉反側,心里像煮開的水一樣翻騰。自從當上這個鬼都不愿當的“哨長”,秦哨兵的心里就憋著一股火。這他奶奶的是什么地方?——來到這個哨所,他也學會了臟話。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烙著“煎餅”。這樣的情況只出現過一次,那就是去年6月,在軍校面臨畢業時,副院長、研究生導師親自到學員隊來找他,要求他讀研。這可是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事兒啊,他也有讀研獲取更多知識的想法;他又想盡快走上工作崗位,把自己對山地作戰的知識付諸實踐。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大的決心,對副院長說,他想先工作兩三年,有一定工作經驗后再考回來讀研。
畢業后,他先是被安排在軍分區作訓科,剛剛畢業的軍校生能得到這樣一個重要崗位,他也準備大干一番,可怎么也沒想到,他“地皮都沒踩熱”,一紙調令就將他調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來到魔鬼峰哨所的秦哨兵看誰都不順眼。不到倆月,秦哨兵就經歷了魔鬼峰哨所“四魔”之一的“封山”。“封山”即大雪封山。在那近4個月的時間里,天天被困在這個只有100多平米的魔鬼峰哨所,加上寂寞孤獨的浸淫,秦哨兵感覺自己的手腳都被捆綁著,無處用力。“封山”結束,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
4個月的“封山”期,他把哨所的兵得罪了不下10遍。他并不是討厭哨所的兵,相反,慢慢地,他有些喜歡哨所的這些兵了。
王剛,第7年兵,是哨所的班長。王剛在這個哨所呆了5年多的時間,他的臉已被魔鬼峰的紫外線灼傷了,臉黑得像炭燒過一般。秦哨兵剛見到他時,他的黑臉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度以為他這是來到了非洲。另外,王剛班長還讓秦哨兵心里極不舒服,因為他的“班長”身份。哨所里5個兵,配個班長按理說也沒什么不妥,但細一想,在這個哨所,“班長”與“哨長”同級。有了這個班長,還要一個哨長干什么? 其實在秦哨兵來到哨所的大多時候,也是王剛在負責工作。
柳茂林,第5年兵。想到柳茂林,秦哨兵的心里就忍不住顫抖一下。柳茂林性格孤僻,沒事的時候總像呆子一樣閉著嘴,眼睛空洞而無神地望著一個地方,像要把魔鬼峰哨所的時空望穿一般……現在,他說話就結巴,剛來的時候,秦哨兵曾奇怪地想,怎么把一個結巴接到部隊來了?后來,秦哨兵才明白:他這是“失語”!是魔鬼峰哨所“四魔”之一“寂寞孤獨”的“犧牲品”。長時間的寂寞孤獨,已經把柳茂林腦子里的語言神經“腐蝕”“生銹”了!他喪失了部分語言功能!在魔鬼峰哨所,每個人都能深刻地體會到“寂寞”和“孤獨”的區別:孤獨是沒人愛,寂寞是沒人懂。
曾云劍是大家眼里的“老兵油子”!其實他才是第4年兵。他比秦哨兵早一月來到魔鬼峰哨所。他本是軍分區王副政委的駕駛員。沒當兵前他有著兩年的駕齡。據說他第2年兵還是一個新駕駛員時,在軍分區的一次后勤練兵活動中像一匹黑馬,駕駛技藝居然將有10年駕齡的老駕駛員都打敗了,被在場的王副政委看上,當即拍板要曾云劍當他的駕駛員。但這家伙第3年兵時,在幾個地方老鄉的教唆下,居然愛上了麻將。王副政委曾教育過他好幾次,可一有機會這家伙又坐到麻將桌上去了。有一次居然被派出所的同志逮了個正著。這讓王副政委很是生氣——“首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曾云劍油腔油調地說,他就這樣被“發配”到魔鬼峰哨所來了。
金鑄和鐘小鑫都是新兵,是4月份才上的哨所。本來,到魔鬼峰哨所的兵一般情況下都要求是二年度以上的兵。當時,連隊正為派誰上魔鬼峰哨所大傷腦筋時,他們二人卻主動站出來。鐘小鑫老實本分,是個好兵。讓秦哨兵沒有想到的是金鑄,他居然會寫詩,是大家眼中的“哨所詩人”。金鑄寫的關于哨所的詩曾深深地打動過他,比如那首《我的哨所》的詩:“我的哨所,承載著5120米的海拔/5120米的陽光和風/我的哨所,在時間的高處/聳立成一座雕像……”他在詩中把魔鬼峰哨所的兵們稱著“魔鬼峰上的男兒”:“魔鬼峰上的男兒,我們站得好高/高處不勝寒,我們用高處的寒/以及聳立云端的哨位,以哨兵的名義宣布/我們活在魔鬼峰,活在5120的海拔……”
好一句“魔鬼峰上的男兒!”
對了,還有小黑,它也是魔鬼峰哨所的“男兒”……
“沖啊——”驟然,一聲嘶啞的吼叫撕裂夜空,把秦哨兵嚇得一個側身,從床上直接摔在硬硬的地上,肘部杵得生疼!屁股也摔得麻麻的!
大家也被這一驚天動地的夢囈聲和秦哨兵摔在地上的悶響聲驚醒了。王剛一把將燈打開,大家看著摔在地上的秦哨兵,忍不住想笑。
秦哨兵揉著臂肘和屁股,不知咋的,心里的無名火驟起,吼道:“誰呀這是?”
其實吼完這句秦哨兵就后悔了,不就說個夢話,值得這樣大聲吼叫嗎?按以前的秦哨兵,他完全可以借此幽默一下。心想:“我這是怎么啦?難道,魔鬼峰哨所真的把我改造得如此變樣了。”
“大半夜的吼什么吼?”秦哨兵突然聽見曾云劍明顯沖著他的叫聲。
秦哨兵抬起頭來,立即感覺到宿舍里的人對他的一種不滿情緒。新兵金鑄和鐘小鑫雖然臉上沒有明顯的表露,但都把目光移到了別處。作為新兵的他們,這就是他們最大的不滿!王剛皺著眉頭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柳茂林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一把扯過被子,將自己的腦袋蒙得嚴嚴實實的。
“還‘沖啊’?”曾云劍“嘿嘿”笑出兩聲,“誰不知道你想去演習?說不定這聲就是你吼的!”
“你個破嘴!”王剛沖曾云劍叫道。誰都聽出來了,這話雖是沖著曾云劍,暗地里卻是沖著秦哨兵的,“趕緊給我睡覺!”
秦哨兵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氣鼓鼓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扯過被子將自己蓋住。蒙在被子里的秦哨兵有些難受,胸膛里有股氣體直躥跳。想到剛才還在心里念著大家,秦哨兵有點想拍自己嘴巴的沖動,最后只在心里狠狠地念道:
“一群屌兵!”
3
山下演習部隊駐扎的第5天下午,一輛三菱越野車向著魔鬼峰哨所駛來。車爬到半山腰,王剛最先認出來,這是軍分區秦愛藏副司令員的車。
王剛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去年9月下旬,秦副司令員曾來過哨所。秦副司令員來的時候,沒有像其他首長前呼后擁,陪同的只有他的駕駛員。當時,上一屆哨長因為哨所艱苦找關系剛離開魔鬼峰哨所。秦副司令員來的時候,王剛是哨所唯一帶“長”的人。
在王剛的記憶里,一位師職干部到魔鬼峰哨所來視察工作還是第一次。在與秦副司令員握手的時候,大家手心里直冒汗,渾身直打顫。
秦副司令員和藹地笑了,說:“小伙子們啊,不要緊張,當初我也是這里的一個兵。”說完,秦副司令員摸著那個鐫刻著“五一二○哨所”的石碑,感觸地說:“當了這么多年兵,還是在哨所的歲月最難忘啊!”
就是這兩句話,把秦副司令員與大家的距離拉近了。
王班長驚訝地問:“首長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當兵的?”
“那都是整整30年前的事兒了。”秦副司令員哈哈笑了,“那個時候,應該還沒有你呢。”王班長摸摸腦袋,笑了:“確實沒我。”
原來30年前,秦副司令員新兵集訓還沒有結束,未滿18歲的他就向連隊提交申請,主動要求到魔鬼峰哨所。聽說秦副司令員在這里當了整整3年兵。后來他提干了,到內地學習兩年回來后,又主動寫申請到魔鬼峰哨所,但當時的團領導覺得他是一個人才,把他硬留在了機關。
當金鑄和鐘小鑫年初來到哨所時,王剛曾摸著石碑對二人介紹說:“別看咱這個小小的哨所,也走出了一位師職干部呢。咱們哨所還是挺牛逼的。”
副司令員走后不到10天,秦哨兵就來到了哨所……
秦哨兵呢?王剛四下里看,卻沒見到他的人影。“這秦哨長剛才還在呀!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王剛心里埋怨道,“這么大的首長來了,大家都在列隊歡迎,你個一哨之長卻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像話嗎?”
其實,王剛覺得秦哨兵挺對他脾氣的,他到哨所5年多,加上秦哨兵,共接觸了4任哨長,作為干部,到這個只有5個士兵的地方擔任哨長,誰都會覺得憋屈。秦哨兵也憋屈,但他的憋屈與前幾任哨長是不同的,前幾任哨長是因為受不了魔鬼峰哨所的苦,而秦哨兵是因為他的才能在這個破地方得不到發揮。一個剛剛軍校畢業的高才生,像一只剛剛出籠想展翅奮飛的小鳥,但卻被“發配”到這個破地方,這跟被捆住了雙手有何區別呢?還有,王剛總感到秦哨兵的骨子里有一股傲氣,這股傲氣也許是因為他的才氣吧。也是,像他這樣的人才來到這里要是沒點脾氣,王剛還看不起他呢。
正想著副司令員的車已經來到哨所。跟上次一樣,陪同副司令員的仍舊只有他的駕駛員。
副司令員走下車來,一一和大家握手,并親切地招呼大家,副司令員還記得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的名字,親切地稱呼他們為“老兵”。見到金鑄和鐘小鑫,王剛一一給他們介紹,說:“這是今年剛來的新兵。”副司令員贊許地拍拍二人的肩膀。大家都感覺副司令員很是親切。
副司令員看看四周,問:“你們哨長呢?”
“秦哨長,秦哨長。”王剛忙扯著嗓子喊出兩聲。魔鬼峰哨所也就這么大個地方,這兩聲足夠秦哨兵聽見了。
果然,宿舍里傳來秦哨兵狠狠的聲音:“沒死呢!”
誰得罪他了?王剛被震驚在原地,副司令員來了,他怎么能用這種腔調說出這種話來?
副司令員聽到秦哨兵的聲音,滿臉嚴肅地朝著宿舍走去。王剛看到副司令員的嚴肅,心里真替秦哨兵擔心。想尾隨副司令員進去,以防秦哨兵再出口傷了副司令員。但他被副司令員的駕駛員擋在了門外。
看來,副司令員與哨長有私話要談,也許這是副司令員到哨所的目的。王剛只得帶著大家來到剛才的石碑前。副司令員的駕駛員是一位三級士官,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大家說著話。
突然,宿舍那邊驟然傳來秦哨兵的怒吼聲,雖然聲音不大,但足夠大家聽見了:“憑什么?憑什么?”
王剛的心已經不是震驚能形容的了:這個秦哨兵,怎么跟副司令員吼起來了?你平時跟哨所里的兵吼吼也就是了,副司令員可是首長呀!你有多大個膽? 再說了,副司令員可是從魔鬼峰哨所走出來的,是魔鬼峰哨所的驕傲!你有什么資格跟副司令員吼?
王剛邁動腳步想進去制止秦哨兵,但這時,宿舍那邊又傳來秦哨兵的聲音,這次有些歇斯底里:“我給媽寫信怎么啦?怎么啦?我受夠了!”
什么?我給媽寫信怎么啦?媽?難道……大家都面面相覷。
接著,秦哨兵一連串地咆哮徹底證實了大家的猜測:“你天天講以人為本,屁,什么以人為本?我在這里都快成白癡了……別跟我談組織!我到這里來肯定不是組織安排的,是你死拉活扯讓我來的!你們上一輩的情感為什么非要強加到我身上!我來西藏并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的理想,現在我的理想都被埋沒了!我感覺自己現在就是一個行尸走肉,跟一個白癡沒什么兩樣!”
秦哨兵吼完這段話,宿舍那邊一片寂靜,如雷聲響過后的沉寂。
好一會兒,秦副司令員說出一句話。說的是什么,大家沒有聽清。但就是這句話卻再次點燃了秦哨兵怒火的導火索:“神圣個屁,高尚個鳥啊!覺悟?就這個破地方,哪里還講什么覺悟?覺悟個蛋啊!”
接著,秦哨兵像說了很多廢話終于忍不住似的,只聽“啪”一拳捶打在桌子上,吼叫道:“我打轉業報告!我不干了行不行?”
接著,秦哨兵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出,他朝著石碑的方向走出幾步,一見大家,扭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再也沒法邁步,秦哨兵雙手叉腰站住,按捺不住起伏的胸脯。秦哨兵狠狠地從身上抽出一支煙,狠狠地點燃狠狠地抽……
哨所的兵們愣愣地看著秦哨兵。
良久,秦副司令員走出宿舍,他的步伐有些沉重。走出門來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秦哨兵一眼,徑直走到車里。
秦副司令員回過頭示意一眼王剛,王剛忙走上前,秦副司員令小聲地說:“你是老兵,多幫助幫助他。”
說完,秦副司令員向前方揮了一下手,駕駛員發動車子,一溜煙地向山下駛去。
4
翌日早上,秦哨兵突然“來了”。這讓作為新兵的金鑄和鐘小鑫第一次見識魔鬼峰哨所“四魔”之一“來了”的魔。
“來了”就是流鼻血,是魔鬼峰哨所“四魔”之一。哨所的兵們很曖昧很不怕臟地給它取名“來了”。如果是在空氣干燥的冬季,幾乎每個星期就會“來”一兩次。“他媽的比女人的月經都來得勤!”——這是曾云劍的名言。他的這句“名言”為“來了”更增添一分“魔”的色彩。
發生在魔鬼峰哨所的這種情況,書上有科學的解釋:西藏屬高海拔地區(魔鬼峰哨所是高海拔中的高海拔),由于高海拔地區空氣干燥,溫度小,且風速大,水分蒸發量多。因為鼻腔黏膜表面比較脆弱,加上鼻道流入氣體對鼻黏膜的沖擊,易導致鼻黏膜破裂、黏膜下毛細血管破裂而出血。另外,在高原缺氧的情況下,情緒煩躁可導致紅細胞增多,血黏度增加,導致動脈血液阻力增加而引起高血壓。血壓高時動脈血液對血管壁的壓力增大,導致鼻黏膜血管破裂出血……
其實,從昨天秦哨兵父親秦愛藏副司令員離開之后,秦哨兵就表現出前所沒有的煩躁:吃晚飯的時候,秦哨兵的目光呆呆的,夾菜時,筷子有好幾次都夾到菜碗外面去了。晚上大家叫他玩“雙扣”,他愣是一聲不吭,傻了似的。熄燈就寢后,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秦哨兵的情緒終于在早上洗漱時爆發了。他有氣無力拿起濕毛巾往臉上一抹。突然,他的手停住了,毛巾上面粘著絲絲血跡。接著,秦哨兵的鼻血汩汩地往他嘴里灌……秦哨兵趕緊仰頭,把嘴角的血擦去,以便用嘴呼吸。但是,鼻血又勇往直前地流在他的臉上。
曾云劍在旁邊看見了,打著“哈哈”說:“來了?”秦哨兵連瞟都沒瞟他一眼。
旁邊的金鑄趕緊從口袋里拿出衛生紙,秦哨兵拿過來胡亂一卷,就塞進鼻子,鼻子頓時隆得像一個小包。但是,不一會兒,鼻血又滲透衛生紙,一滴一滴地流出來。金鑄讓秦哨兵埋下頭,用手將盆里的冷水拍在他的后腦勺上。連拍七八次,他的鼻血仍在流。
進入6月份,魔鬼峰的天氣越來越暖和,那個牦牛糞爐也不再燒火取暖,宿舍窗戶也可從上午10點一直開到下午太陽落山。魔鬼峰哨所空氣中的溫度和濕度也越來越大,大家“來了”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來”也不可能“來”得這樣猛。
秦哨兵突然煩躁地一把將臉盆扔翻在地,水“嘩啦”一聲流得滿地都是。秦哨兵還不解氣,又飛起一腳,將心里所有怨氣都集中到臉盆上,臉盆在地上先是慘叫一聲,接著拖著慘叫聲滾得遠遠的。
“我靠!”秦哨兵從嘴里狠狠吐出這兩個字。
大家愣愣地看著秦哨兵氣呼呼地走進宿舍,又轉過頭繼續洗臉,像剛才什么事兒也沒發生。曾云劍張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金鑄第一個洗漱完畢回到宿舍,秦哨兵躺在床上,鼻子里塞著一卷厚厚的衛生紙,嘴半張著喘著不規則的粗氣,呆呆地望著屋頂。見金鑄進來,眼睛一轉看了他一眼,一顆豆大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金鑄正在驚詫時,秦哨兵手一扯,被子“忽”地一聲就將他的頭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腳耷拉在床邊。
大家都回來了,金鑄小聲地向大家做出一個“噓”的動作。大家見秦哨兵這樣,也都默默地放下洗漱工具,坐在一邊,有的看書,有的等著開飯。
宿舍很靜,靜得連空氣都停止流動似的。
突然,蓋著秦哨兵的那條被子“忽”的一聲飛出一個難看的弧線,軟塌塌地攤在床上。秦哨兵鯉魚打挺猛地站起來,皺著眉頭,在宿舍里煩躁地轉了好幾個來回。
鐘小鑫小心翼翼地上前來到秦哨兵的床邊,準備替秦哨兵整理一下內務,他的手剛一碰到被子就聽見秦哨兵一聲暴喝:“放下!”鐘小鑫被這一聲暴喝嚇得渾身一個顫抖,條件反射般丟掉被子,眼碰了一下秦哨兵布滿血絲的眼睛。
秦哨兵狠狠地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班用桌前,嘩地一下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本信箋紙來,又滿抽屜地找筆,沒找到,把抽屜推得嘩嘩直響。金鑄小心翼翼地摸出口袋里的水筆,遞到秦哨兵面前,秦哨兵一把奪過扯掉筆帽,直往紙上寫去。
秦哨兵寫字的動作很夸張,整個手臂都在動,狠狠地寫,像筆下的紙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因為這夸張的動作,筆尾端碰了一下他塞在鼻孔處的衛生紙,衛生紙掉在他的信箋紙上。秦哨兵狠狠地一拂,帶血的衛生紙在信箋紙上劃出一條風吹雪般深刻的痕跡。
一滴鼻血滑落在信箋紙上……
秦哨兵愣住了,看著信箋紙上被鼻血染紅的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不斷線地流了出來。
金鑄悄悄往秦哨兵的信箋紙上看去,只見上面赫然寫著4個大大的字:轉業申請。那滴鼻血滴在“申請”二字中間,像蓋上的一個印。
5
這天上午,哨所里唯一與外界有聯系的軍用電話響了。電話是在山下演習的連長打來的。連長顯得很興奮,對接電話的秦哨兵說,軍分區演出隊慰問演出來了,經報請團領導同意,除一名看守哨所外,其余人員都可以到下面去看演出,時間是下午3點。
這三四天來,秦哨兵仍舊很煩躁,班用桌邊的廢紙簍里總是裝著秦哨兵寫著寫著就揉成一團的“轉業申請”。這讓秦哨兵的“來了”又“來”了兩次。
秦哨兵聽著電話里連長興奮的聲音,脖子猛地一梗,沖著電話里叫道:“誰愛看誰看去!”
連長在那邊像被水噎住似的愣住了。他本以為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哨所,大家一定會歡呼雀躍。他又何嘗不知道魔鬼峰哨所兵們的艱苦與寂寞,得知演出隊來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到批準讓他們來看演出,沒想到卻遭到秦哨兵的一盆冷水。
旁邊的王剛已隱約聽到電話的內容,當秦哨兵準備掛電話時,王剛一個箭步上前從秦哨兵手里接過電話,說:“連長,謝謝你。我們一定準時參加。”
放下電話,其他人都興奮地看著王剛。王剛知道,一年四季呆在這個只有6個男人的哨所——連小黑都是公的,現在終于來了一群演員——肯定有漂亮的女演員,這對這群男人來說,該是多大的一個誘惑呀!王剛清楚地記得,他還是在當新兵的那年去演習,演出隊的演員來慰問演出,他站在一個很遠的位置睜大眼睛看過他們。其實,當初都演了些什么節目,他一個也不記得,只記得那些女演員很漂亮,那臉蛋,仿佛擰一下就是一手的水……
王剛揮揮手讓其他人都出去,房間里只有他和秦哨兵。這事他必須得跟秦哨兵商量。另外王剛也決定讓秦哨兵趁此機會帶著大家去看看演出散散心。這些天來,秦哨兵的煩躁讓大家始料未及。看來他父親秦副司令員的到來,讓他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僅僅才三四天,大家就明顯地感覺到秦哨兵原本英俊的臉龐瘦了許多、蒼老了許多……王剛和哨所其他人都理解秦哨兵的這種心情,為他著急,卻又沒辦法。秦副司令員走的時候曾交代他“多幫助幫助他”。讓秦哨兵下山看看演出散散心也許是個好機會。王剛想。
“我留守,你下山去看演出吧。”王剛直接說。
秦哨兵斜眼瞟了一眼王剛,仍舊說:“誰愛看誰看去!”
王剛努力堆起一個笑容,說:“有美女耶,去養養眼吧。”
“要養眼你們去,我留守。”
“我以前看過他們的演出,也就那樣。還是我留守,你帶著他們去看吧。”
秦哨兵突然煩躁地沖王剛叫道:“你是哨長還是我是哨長?你們去!”
真是一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王剛心里騰地躥起一股火來,但他立即又想到秦哨兵的煩躁,他還曾警告過“老兵油子”曾云劍,說不管秦哨兵怎么發火都得逆來順受。王剛只得把心里的那股火壓了下去。
王剛站起身來,準備出去再找金鑄商量一下。金鑄是“哨所詩人”,秦哨兵很喜歡他,也許,讓金鑄去勸勸秦哨兵會更好。
“對不起。”王剛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后秦哨兵的話,“讓我在哨所一個人好好清靜清靜吧,也許這比到山下去看演出更好一些。”
下午兩點,王剛一行5人出發了。還有小黑,小黑是跟著鐘小鑫的屁股一起去的。秦哨兵坐在石碑前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朝山下走去,直到他們融入到演習部隊的陣營中去……
秦哨兵回過頭來,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魔鬼峰哨所,這座橫在喜馬拉雅山脈之間的哨所到底有著什么樣的魅力,會讓父親把他送到這里來。父親當初把他送到這里來的時候,曾語重心長地說:“去好好鍛煉鍛煉,那是一個會讓你的身體流淌著真正軍人血液的地方。”秦哨兵沒有想到平時板著臉的父親會說出這樣深情的話來。父親說完這句話又說:“尤其是你,更應該到5120哨所去。”秦哨兵不喜歡這句話,甚至是討厭。為什么要說這個“尤其是你”?父親沒有告訴過他,他知道父親曾在這個哨所當過3年兵。難道父親以為,他在這里當過兵兒子再來,就是“老子英雄兒好漢”?這個想法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秦哨兵本想到魔鬼峰哨所呆上一年半載,就算是滿足父親的虛榮心吧。他來到哨所,在這個哨所呆了下來,并且,還有3個多月就整整一年的時間了。此時,秦哨兵想著離開,他并不是呆不下去,而是為了他的專業,在這方圓30里連個鳥蛋都沒有的地方,要查個資料啥的一點都不方便。他不敢給父親說,于是輾轉給母親寫信,想求母親讓父親同意他回去。他想,在這里呆上一年,他這個兒子也算是對得起父親了。可是,哪里知道父親趁在山下演習的機會找上門來。他看得出,父親很生氣。他也說不清為什么,看到父親板著臉訓話,他肚里的火就一串一串地往上燒……
其實,這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導火索是山下的那場演習。
秦哨兵第一眼看到山下的演習就無比難過,作為一直研究山地作戰的軍官來說,這樣的場合是他最應該出現的呀。在軍校的時候,他關于山地作戰的研討文章在一些專家看來很不錯,但他總感覺不是很滿意,后來他才明白,這些研討文章大多都是理論,有些在他看來新穎的觀點也沒得到實踐檢驗。他想,“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只有這樣,他關于山地作戰的研討才會更上一層樓。這也是他最后沒有讀研直接到西藏部隊的重要原因。
可是,他現在卻只能眼睜睜地在魔鬼峰哨所看人家演習。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兒嗎?
秦哨兵清楚,因為演習,痛苦的不止他一人,整個哨所的兵都痛苦。
哨所的兵除王剛參加過一次演習外——距他第一次參加演習也過去6年的時間了,其余的兵都沒參加過演習。現在看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演習,誰的心里會好受?
一次無意中,秦哨兵聽到學習室5個兵關于這場演習的一次閑談。那場閑談是從“哨所詩人”金鑄的詩歌開始的。
“小金,這段時間怎么沒見到你寫的詩歌?”這是王剛的聲音。在外面不小心聽到這話的秦哨兵也從煩躁的情緒中側耳聽著金鑄的回答。
在魔鬼峰哨所,金鑄的詩無疑是沙漠里的一汪甘泉。說實話,在秦哨兵看來,金鑄的詩不亞于國內一些所謂詩人的詩歌。雖然他只在軍區報紙的副刊發過幾首詩歌。還有,他寫的是魔鬼峰哨所,與大家有關系,所以,當金鑄的每一首詩歌誕生后,都會被哨所競相傳看。
好一會兒,金鑄的聲音才響起,有些沮喪:“咱們哨所本來很平靜,但山下演習部隊來了,這里就變了,像一群侵略者闖入我們的領地……我總在想,如果,如果我能參加山下的演習,也許我會寫出幾首詩歌!可是……我現在甚至強烈地感覺到,我們一群被拋棄了的士兵!”
秦哨兵的內心猛烈地一顫。
“他、他——他娘的!”沉默寡言的柳茂林也開口了,“當、當兵5——5年,沒、沒——沒參、參加過演——習,咱這個兵,當——當得真、真是窩——窩囊!”
……
6
下午6點,看演出的王剛一行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秦哨兵這才猛然發現自己只顧發愣,連晚飯都忘了做。秦哨兵內心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在哨所,值日是每人輪流來的——他一來到哨所就主動承擔起值日,他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干部就不值日。在他心情煩躁的這些天,他的值日被大家分擔了,現在其他人都不在的情況下,他居然忘了盡一下責任。但大家并沒有一點怪他的意思,新兵鐘小鑫主動去廚房壓面條。
唯有曾云劍的神情有些蔫蔫的,這與平時的他判若兩人。曾云劍利用下山看演出之機,去演習指揮部找他的老首長王副政委去了。王副政委當初讓他到魔鬼峰哨所時告訴他,如果他改掉賭博的壞習慣,還讓他回來當駕駛員。可王副政委真的沒來。知情人告訴他,王副政委去內地學習去了。這讓曾云劍猛然間感覺自己在魔鬼峰哨所的“改造”遙遙無期。
秦哨兵埋下頭去看那本《外軍山地作戰研究》的書,他一直很喜愛這本書,道理不言而明,把敵方的山地作戰戰術研究透了,才能研究出更適合于我方的山地作戰戰術。這本書是他托北京的同學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雖然經過一個下午的“清靜”,秦哨兵感覺自己好受了許多,但仍舊一點也看不進去手里的書。
秦哨兵透過宿舍的窗子,看見晚霞染紅了半邊天。
窗外,大家都在談論演出,其實是在談論演出的漂亮女演員。這個在說:“那個獨唱的女演員長得可漂亮了,像宋祖英。”那個說:“哎呀,那跳群舞的女演員才漂亮呀,簡直就是一朵朵盛開的花。”連說話不利索的柳茂林也插進來一句:“是,是——是花。”
正郁郁寡歡的曾云劍突然精神一振,晃著腦袋“油油”地說:“我未來的老婆呀,你應該感謝我,在這個全是優秀男性的魔鬼峰哨所,我仍舊喜歡女人!”
曾云劍的話有些“深奧”,大家愣一下之后這才明白過來,自然引來一片大笑。秦哨兵也想笑一下,當他凝聚臉上的肌肉時,卻只抽動了一下。
鐘小鑫很快將面條壓熟,廚房那邊傳來高壓鍋“滋滋”放氣的聲音。鐘小鑫在門口喊:“開飯嘍。”興奮的聲音似乎還沉浸在演出的余味中。
鐘小鑫吸面條的聲音仍舊很大、很興奮,大家卻像沒聽見似的。秦哨兵盯了鐘小鑫一眼,鐘小鑫立即注意到,不再吸面條,而是伸長脖子用嘴去碗里含。這個動作很是滑稽,像在啃碗。大家也敏感地注意到,小心翼翼地吃著面條。秦哨兵心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看你秦哨兵,你一個人不高興,整得大家都不高興!
秦哨兵想活躍一下飯桌上的氣氛,牽動嘴角勉強地笑了一下。大家見秦哨兵笑得有些難看,都有些發愣,發愣之后臉上又露出附合的笑容來。
秦哨兵轉頭問鐘小鑫:“去看演出都有什么收獲呀?”
鐘小鑫抬頭愣愣地看著秦哨兵,在他的印象里,秦哨兵很少這樣問他。鐘小鑫哆嗦了兩下嘴,估計他不想在秦哨兵面前談見到漂亮女演員的事兒,轉而說:“下山后我跟金鑄哥一起去了連隊,見到我們的新兵班孔班長。”
秦哨兵點點頭,埋下頭吃面條。秦哨兵等了好久,也沒見鐘小鑫說話,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發覺鐘小鑫正小心翼翼地“啃”著面條,一點也沒有再說話的意思。
旁邊的金鑄見狀立即說:“見到孔班長后,他告訴我,他們這次演習的任務,就是要像攻山頭一樣向咱們側對面的5010號高地發起沖鋒!”
“什么?”秦哨兵含著半口面條猛地抬起頭。
金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地說:“他們要像攻山頭一樣占領5010號高地。”
秦哨兵的額頭緊緊地皺在一起,猛地放下碗,快步走出門去。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哨長又發什么神經了。
王剛等人走出門來,只見秦哨兵站在“五一二○哨所”的石碑前,凝望著側對面那座5010號高地,手在石碑上有節奏地敲點著。王剛一眼就看出秦哨兵的心活了,“攻占5010高地”的演習課目一定觸動了秦哨兵這個山地作戰高材生的心。
大家圍上去,秦哨兵顯得很興奮。自從他父親來過這個哨所——不,應該說自秦哨兵來到這個哨所,大家都沒見他這樣興奮過。
“山下那姆措草場有4600米,到5010高地,有400來米的垂直海拔高度。但是,從坡底到這座山頂,足有3000多米的緩沖。這場演習……”
一轉頭,見大家都興奮地看著他。秦哨兵像得到鼓勵一樣眉梢活泛地閃了閃,說:“這場演習很有意義!山地作戰同平原丘陵作戰的很大不同在于,地理因素已經變成一個難以克服的因素。在不同地形上作戰,有不同的戰術戰法。作為研究山地進攻戰斗的組織指揮者,必須在認識山的特性、把握山的影響的基礎上,熟練掌握山地進攻戰斗的戰術戰法。唯有如此,才能達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境界。5010高地雖然山地環境相對不是很復雜,但仍能檢驗山地部隊的許多能力。”
秦哨兵轉過身看了看大家,說:“我說的這些你們聽明白了嗎?”
大家興奮地點頭。其實,他們都聽得似是而非。
金鑄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孔班長當時很自豪地說,他們是軍分區首次征戰超過5000米山地的演習部隊。”
秦哨兵點點頭,說:“這真是一次很好的演習體驗。”
“對于在高海拔山地作戰的雙方來說,首要的敵人是其所處環境,其次才是對手。西藏邊防山地,不但地形復雜,而且高寒缺氧,單單從身體素質上,就對士兵有很高的要求。”秦哨兵感覺自己的嘴里很久沒有冒出這些跟專業有關的話了,現在一說,他感到身心舒暢,“所以,山地作戰對專業步兵的素質有較高要求。這次演習,山地步兵能征戰超過海拔5000米的山地,這在國際山地作戰演練中也是少見的。”
秦哨兵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像在努力想著什么,之后又說:“5010米。在我看過的很多山地作戰研究資料中,幾乎還沒有涉及山地步兵在超過海拔5000米的演習數據。”
這下大家都聽懂秦哨兵話里的重點,爭先恐后地說:“咱們站在哨所可以清楚觀看這場演習,我們幫你完成這個數據的統計。”
鐘小鑫興奮地插話說:“我有電子表。”
7
20天后,演習終于開始了。
那天早晨,老天爺真給臉,萬里無云,天藍得不真實。紅紅的太陽爬上東邊的那座山頭,像重彩涂描似的將那抹溫暖的光輝漸次地鋪在高原,鋪在演習場。山下的部隊開早飯了,飯前一支歌,嘹亮的歌聲飄上魔鬼峰哨所。
魔鬼峰哨所的兵們激動地坐在“五一二○哨所”石碑前的時候,山下觀禮臺除了那些迎風招展的彩旗外還沒有一支隊伍帶到。大家都沒有話說,靜靜地坐著。
金鑄忍不住渾身有些顫抖。今天,他有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那就是為步兵“占領5010高地”的演習課目記錄時間。金鑄想不明白這個時間有什么意義,但秦哨兵說這個數據很重要,是他在這場演習中最想拿到的數據。“這么重要的數據是由我測定的,不知秦哨長今后寫山地作戰研討文章的時候會不會把這段經歷寫出來?”金鑄無限遐想。
本來,這個數據的測定秦哨兵是最合適人選,但大家都不讓他測,紛紛讓秦哨兵好好觀看這場演習,全方位地看。一場演習不僅僅是一個數據的測量,還有很多關于山地演練的細節需要秦哨兵在這場演習中好好觀察。
金鑄是從哨所的兵們手里“搶”到這個任務的。得知秦哨兵要測量演習數據后,金鑄也發現大家都想得到這個任務。尤其是鐘小鑫,電子表是他的——這是哨所唯一可以精確測量的東西。金鑄說:“我寫詩每個字都會精心推敲,誰會有我心細?”聽到這句話,大家都不再說話了,金鑄順利地得到這個重要的任務。這讓金鑄比寫出一首好詩更興奮。
金鑄一看手里,這才發現他已經把電子表握出了汗水。
演習部隊陸續帶到觀禮臺前,整齊地站成一排,等待首長們的檢閱。首長們還沒到,按照不成文的規定,演習部隊很整齊地拉起了歌。歌聲此起彼伏,很是壯觀。
秦哨兵輕輕地碰了一下旁邊的王剛:“咱們也唱!”
王剛立即跳起來拍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后,清了一下喉嚨,領唱起來:“向前,向前,向前……一起唱。”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嘹亮的軍歌聲驟然響起在魔鬼峰哨所。唱的時候,大家都感覺山下站崗的哨兵都在回頭向山上望。大家唱得更加起勁了,憋紅臉使勁地唱,唱得大家胸膛里熱血沸騰。
軍歌唱完,大家又不間斷地唱起《團結就是力量》《我是一個兵》《咱當兵的人》……像要跟山下的演習部隊來一場較量。
首長們終于來了,正唱歌的演習部隊像得到命令似的,立即停止歌唱,站得直直的。王剛也及時停止了大家嘶啞的歌聲。
檢閱開始了。
一切都很程序化,團長兼演習總指揮向軍分區司令員報告,司令員帶領首長們開始一一檢閱部隊。接著,山下傳來部隊整齊的回答聲:
“首長好!”
“為人民服務!”
魔鬼峰哨所的6人也在不知不覺中站起身來,站立成那座聳立的石碑一般。在他們的心里,也在等待首長們的檢閱。那些檢閱的話就快要沖破他們的喉嚨了:
“首長好!”
“為人民服務!”
檢閱完畢,表演課目開始。
首先上場的是警衛連。據說這些家伙個個都有功夫,手能劈磚,頭可破瓶。來到場上后,直接就來了幾個前倒,后倒,側倒,前撲……倒功表演完畢,接下來是格斗,兩人一組:擒臂上勾、格擋反彈、擊胸砍脖……表演場上,只見他們矯健的身姿,十幾個項目表演下來,讓在魔鬼峰哨所的6人看得暗自佩服不已。
格斗表演隊伍撤下去后,7組人員肩扛火箭筒整齊地跑步進場,每組間隔幾米,瞄準5010高地用白粉標識的目標,大家都憋住呼吸,站在一側的指揮官舉著一把小紅旗作著預備姿勢,只見小紅旗忽地往下一揮,接著,火箭彈呼嘯著將目標擊毀……
魔鬼峰哨所的兵們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只有秦哨兵皺著眉頭,火箭彈攻擊的目標應該是半山腰山石較多的地方,那里才是敵方最有力的阻擊我方進攻之“點”。
重頭戲即將開始:演習步兵向5010高地發起沖鋒。
王剛輕輕地碰了一下旁邊的金鑄,金鑄緊張地看著他。王剛見金鑄這副模樣,說:“看把你緊張成啥了?”大家都回頭看金鑄,這讓金鑄忍不住渾身顫抖。王剛見他仍舊這副模樣,說:“干脆還是我來吧。”金鑄忍住全力控制自己顫抖的身子,故作輕松地說:“怎么能臨陣換將呢?”王剛不屑地說:“切,還將呢。”
與秦哨兵預想的一樣,演習步兵是從5010高地北坡開始沖鋒的。3顆信號彈升上天空,只見領頭扛旗的將紅旗向前一揮,演習步兵嚎叫著“沖啊——”直往5010高地峰頂沖去……
幾乎在同時,金鑄按下了電子表。
坐在5010高地側面的魔鬼峰哨所,雖然中間間隔有兩三千米的直線距離,但仍能清晰地看見演習步兵對5010高地的沖鋒。這讓大家很是興奮。曾云劍“嘻嘻”一笑,說:“首長們應該將觀禮臺搬到咱們哨所,這比他們在山下觀看要安逸得多。”
柳茂林也難得地說:“就,就是……”
演習步兵嚎叫著使勁地往峰頂沖去,空包彈的聲音不間斷地傳來。
此刻,秦哨兵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這些步兵怎么一開始就使足勁往上沖呢?那到后半截還有什么力氣?這可是山地步兵演練的大忌呀!他們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嗎?
突然,秦哨兵張大嘴巴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5010高地的半山腰,大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半山腰上,一支部隊利用山石的掩護悄悄地從兩側背后爬了過來……山下觀禮臺上的首長是看不見這個情況的,但被高高坐在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的兵們瞧了個一清二楚。
這又是哪一出?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
直到山下演習部隊沖到半山腰后,他們喘著粗氣趴在地上,藏在山石后面的部隊接著向山上沖去……大家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
參與演習的步兵們舉著紅旗終于沖上峰頂,大家歡呼在一起。
觀禮臺上的首長也站起身來,有的相互握手,有的拍手互相點頭,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秦哨兵重重地嘆出一口氣,站起身來。不自覺地從嘴里蹦出一句臟話:“他奶奶的。”
金鑄在旁邊嘴張了老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哨長,他們的時間是37分52秒。”
秦哨兵理也沒理他,朝著宿舍走去。進了屋,一頭將自己整個蒙在被子里……
8
接下來,魔鬼峰哨所史無前例地發生了一次群體性事件。發生群體性事件的時候,秦哨兵正蒙在被子里生悶氣。
多好的一次獲得山地步兵素質數據的機會!這不是一般的數據,是山地士兵征戰超過海拔5000米山地的整體素質,這個數據在國際軍隊的山地步兵演練中也是罕見的!這對他今后寫到類似的山地作戰研討文章時是很有幫助的。當然,這個數據不僅僅拿來寫研討文章。就算未來沒有戰爭,這個數據也對今后山地步兵參加山地訓練也是非常有好處的呀。可演習部隊卻為了在領導面前邀功,居然如此作假。
當秦哨兵仍舊郁悶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只見金鑄和鐘小鑫正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對面。秦哨兵奇怪地看著他倆,他倆的嘴哆嗦了兩下,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秦哨兵看看窗外,突然感到無比的空寂,他的心莫名地一慌,說:“怎么沒見王班長、柳老兵和曾老兵?”
金鑄沒有開口,秦哨兵的目光盯著鐘小鑫,鐘小鑫立即心虛地說:“他們到山下去了!”
“什么?”秦哨兵大吃一驚,“他們去干什么?”
鐘小鑫沒有回答,扭頭眼巴巴地看著金鑄。金鑄把心一橫,“忽”地站起來,說:“哨長,他們3人去山下指揮部反映咱們團演習作假的事兒!”
啊!秦哨兵的心被驚得猛烈地跳了幾下,以至于他從床上彈跳起來的時候,趕緊用手捂著自己的心臟,生怕蹦出喉嚨來了。
“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金鑄躲閃著秦哨兵的目光:“我想攔他們來著,可我一個新兵怎么攔得著?”
秦哨兵的心再次猛烈地跳了兩下,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驚問道:“他們這樣做,難道是因為我?”
這下金鑄和鐘小鑫齊刷刷地點了點頭。
秦哨兵的心升起一股感激之情。但緊接著,對3人的擔憂狂風驟雨般升了上來:這是對演習成果的挑釁!這是對團領導的挑釁!甚至,是對全團官兵的挑釁!
這可不是小事啊!
“他們走多久了?”秦哨兵邊說邊快步走出門去。
“走很久了。”鐘小鑫跟在后面說。
這時3人已來到石碑前,向山下望去,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已不見人影。看來,他們已經到達演習指揮部了。
“出大事兒了!”秦哨兵的腦袋驟然間閃過這個信號,這個信號驅使著他的腳向著山下緊趕幾步,邊趕邊回頭朝金鑄和鐘小鑫說:“你們倆好好看著哨所。”
兩人愣愣地看著秦哨兵向山下疾走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在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即將到山下演習指揮部反映情況的時候,兩人也沖動地想跟著去。但王剛3人怎么說都不愿他們去。王剛說:“你們新兵蛋子跟著去干什么?”金鑄對王剛說出這句“新兵蛋子”感到無比討厭,狠狠地剜了王剛兩眼,王剛理也沒理他。3人是悲壯地向山下演習指揮部走去的。曾云劍“油油”地向金鑄說:“如果我‘壯烈’了,你個詩人要為我立傳喲。”
其實,金鑄和鐘小鑫也知道,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3人這是在保護他們。
宿舍里的電話機突然猛烈地響起來,把金鑄和鐘小鑫兩人狠狠地嚇了一跳。他們快速來到宿舍,心“怦怦”地跳得厲害。
金鑄示意鐘小鑫去接電話,鐘小鑫小心翼翼地上前,但手很快又縮了回來。金鑄瞪了鐘小鑫一眼,顫抖著手去接電話。
金鑄剛剛“喂”出一聲,連長的聲音就氣極敗壞地響起:“你們那個屌雞巴哨長呢?叫他接電話!不,叫他馬上跑步滾到山下來!”聲音震得金鑄的耳朵嗡嗡直響,他沒有想到精瘦瘦的連長會有這樣響亮的聲音。金鑄張嘴想告訴連長“他已經去了”的話,卻發現電話已被粗暴地扣下了。
放下電話,鐘小鑫睜著驚恐的目光看著金鑄,小心地從嘴里吐出一句話:“怎么辦?”金鑄碰了一眼鐘小鑫,強作鎮靜地又返回到石碑前。
秦哨兵已經走到山腳了。
“怎么辦?怎么辦?”鐘小鑫仍舊喃喃地念叨著。金鑄狠狠地瞪他一眼,心煩意亂地沖他叫道:“怎么辦!怎么辦!你就知道說怎么辦!”
鐘小鑫趕緊閉嘴,眼睛呆呆地望著山下。
山下,秦哨兵趕到的時候,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3人已被“手能劈磚,頭可破瓶”的團警衛連士兵控制起來了。
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氣沖沖地來到山下演習指揮部,他們3人被衛兵擋在演習指揮部外,曾云劍在門外大聲叫嚷,說要反映情況。曾云劍的叫嚷聲驚動了演習指揮部內的軍分區司令員,軍分區司令員撩開帳篷走出來,尾隨出來的還有秦副司令員。
當軍分區司令員聽完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反映的演習作假的情況,面無表情,看不出是生氣還是不生氣。他扭著頭對3人中軍銜最高的王剛問:“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王剛的嘴唇動了動,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眼里驟然間盈滿了淚水。
這時,團長聞訊而來。團長看著面前的3個兵,直朝司令員道謙說:“對不起,對不起,打攪首長了。這事我們會處理的。”司令員點點頭,轉身走了。秦副司令員的目光一一落在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身上,之后也轉身跟著司令員走了。
團長上了吉普車,威嚴地對3人吐出兩個字:“跟著!”
吉普車瘋狂地向前駛去,3人只得跑在車屁股后面,濃濃的車油煙味嗆得他們直想嘔吐。曾云劍想停下來,王剛一瞪眼,他只得緊緊地跟著。車在警衛連的帳篷前停下來,團長終于吐出兩個臟字:“媽的!”之后脖子一梗,對警衛連長說:“把這3人先給我關起來!”
秦哨兵沒有想到,他剛進入演習場地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秦副司令員。秦副司令員看他一眼,說:“上車。”
秦副司令員的車趕到警衛連之前,連長已經被團長和營長狠罵了一通,連長垂頭喪氣地來到被控制的王剛、柳茂林和曾云劍3人面前,重重地嘆出一口氣,也像3人一樣蹲在地上。好長一段時間后,連長抬起頭,眼睛紅紅的,說:“在這次演習中,咱們連有兩人的腳脖子都扭了,腫得老高。你們一句話,就把咱們連,不,把咱們整個團辛辛苦苦干了半年的工作全給抹殺了!團長罵得對,你們愿意做一顆老鼠屎嗎?”
“你們愿意做一顆老鼠屎嗎?”精瘦瘦的連長再次扯著他響亮的喉嚨喝問的時候,秦副司令員和秦哨兵撩開帳篷走了進來。
見到秦哨兵,連長激動地站起來,本想沖秦哨兵把團長吼他的話一字不剩地全吼給他,但一見到旁邊的秦副司令員,只得把話生生地咽了回去。
秦哨兵走上前,對連長說:“對不起,連長,都是我的錯!我愿意承擔一切責任!”
王剛猛地站起來,說:“不,與哨長無關。是我組織的,我愿意承擔責任。”曾云劍也“忽”地站起來,說:“我愿意承擔責任!”柳茂林也著急地結巴說:“我——我愿意……”
出現這樣的場景,是連長沒有想到的,他的心里居然升起一絲感動,但仍舊狠狠地沖他們吼道:“承擔責任?你們承擔得起嗎?”
秦副司令員這時對秦哨兵說:“時間不早了,你們還是趕緊回哨所吧。”
王剛走到秦哨兵面前,說:“對不起哨長……”
秦哨兵一把抱住王剛,激動地說:“謝謝你。”
王剛說:“哨長,我們之所以這樣做,不完全是為了你!”王剛突然遏制不住地流下眼淚,“我們——我們整個西藏邊防軍人,是站得最高的兵!我們的高度有假嗎?我們的高度能夠作假嗎?”
這句話剛好被趕到帳篷外的團長聽見了。驟然間,團長的眼眶里有些濕潤,他扭頭向5120高地望去:那空寂聳立的魔鬼峰哨所又起云霧了,哨所又籠罩在一片云海之中。
9
演習部隊撤走的第3天,天出奇地藍,萬里上空飄著幾朵悠閑的白云。
王剛舉著紅旗帶領柳茂林、曾云劍、金鑄和鐘小鑫,全副武裝站在演習部隊當初向5010高地沖鋒的出發點上。
王剛揮動紅旗,喊道:“沖啊——”
側對面,魔鬼峰哨所那座鐫刻著紅色“五一二○哨所”的石碑旁,秦哨兵含著熱淚及時按下了電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