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回憶

一提起山，我總是涌起一股柔情，從白石山、陵山到狼牙山、裴山，那一溜云霧中的高山，夾雜著我依戀、遐想還有柔情。微笑中，也與山連在一起。

上世紀70年代入伍時，我們部隊就駐在河北省滿城縣境內的陵山腳下，傍晚，我經常站在哨位上向山上遠望，那山，深黢、高大，似橫空出世，渾莽無比，又時常隱現在霧中。給我以神秘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人杰地靈，山下空氣清新，草木無塵，蒼松翠柏、青石長堅。更有與部隊魚水情深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使人難以忘懷。

我在那里6年，也許是日久生情，一直隱隱感覺，這山，與我們部隊，與我自己，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緣。

陵山，與它兩側的姊妹山一道，在抗日戰爭期間，是北岳根據地的邊緣，而軍區司令部、政治部、供給部、衛生部等機關單位與晉察冀邊區政府，就駐在深山里面。因此，這里斗爭格外激烈。日軍每次從平原向山區“掃蕩”或進攻，這里都是必經之路。

當地的部隊與民兵是極其頑強的，他們一次次將企圖“蠶食”根據地的日軍趕出去。基層指戰員與民兵們知道，不能讓敵人距離軍區機關和邊區政府、后方醫院、兵工廠太近，那會造成威脅和恐慌。

于是，這一列群山就成了戰場。群山里，出過驚天地、泣鬼神的“狼牙山五壯士”，出過著名的民兵英雄肖德順、李振興等。肖德順、李振興是滿城縣石井村人，他們小小年紀就參加了村青年抗日先鋒隊。在一次一次的戰斗中，有的民兵被打死，他們掩埋好戰友的尸體，繼續去戰斗。在7年多的時間里，肖德順、李振興帶領石井村民兵參加戰斗120多次，斃傷敵人300多名。敵人瘋狂了，一次次進山討伐，山莊不知被燒了多少回，棗樹燒得扭曲了，房子變成了廢墟，但全村老少沒有一個人屈服。同仇敵愾與日偽軍作斗爭。另外一個小村子，先后被敵人殺死了7個抗日村長，又有第8個村長站出來。軍民依據著大山，與敵人搏斗，與敵人周旋。山上有芳草，山下有樹林，還有深不可測的峽谷、神秘的山坳。復仇的子彈就從里面射出。敵人即使暫時進入了山區，也不敢久留。

1939年10月，日軍調集兩萬余人，對北岳區進行冬季大“掃蕩”。11月3日，軍區部隊在雁宿崖戰斗伏擊殲敵500余人。4日，日軍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親率兩個大隊1500余人，由淶源縣城向雁宿崖方向馳援。聶榮臻司令員徹夜守在電話旁，根據情報，調動部隊。適逢天氣陡變，濃霧彌漫，星月無光，駐扎在北岳區的部隊幾乎都動起來。7日，日軍進入伏擊圈，在黃土嶺一帶被軍區主力6個團及第120師一部及民兵、民工兩萬余人包圍。聶榮臻司令員命令部隊當即發起攻擊，戰斗一天，日軍傷亡過半。是夜，日軍連續突圍10余次，均被擊退。面對危機形勢，阿部規秀中將多次向駐扎在豐臺的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發出求援急電。但他知道，遠水不解近渴，要解除困境，只有向駐保定的第110師團桑木師團長求援了……他過去與桑木師團長有矛盾，他認為前幾天在雁宿崖發生的戰斗，如果桑木師團長支援及時，自己的幾百名皇軍武士也不會含恨身亡。但無奈至極，他叫來報務官，口授了向桑木師團長求援電文。

按照距離，駐在保定的日軍第110師團距離戰場最近，桑木師團長也接到了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的“馳援”命令，隨后，又接到阿部規秀中將的求援電，他沒敢耽擱，立即調集部隊，火速增援。但是，如他所料，日軍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山——具體說，是依托高山阻擊的八路軍部隊、民兵。

從保定平原進入淶源黃土嶺山區，只有一條經滿城、易縣的山路。上世紀70年代，我曾經多次乘坐長途汽車和吉普車從崎嶇的“十八盤”山路走過，路上，可謂膽戰心驚。高低不平的盤山路上，一邊是高山陡壁，一邊是萬丈懸崖和峽谷中的河流，不要說有人阻擋，就是沒有人阻擋，走著也很擔心。

黃土嶺戰役開始前，軍區首長已經部署了部隊、民兵在滿城、易縣沿山路進行阻擊。部隊、民兵從各自村莊奔向戰場，他們破路、埋雷，設立陣地。從保定出發的桑木師團主力，進入山區，立即遭到射擊。踏上盤山路后，可以說步步驚心，不斷遭到山上的阻擊。一上午走不了幾里地。黃土嶺雖然距離他們幾十華里，可謂咫尺天涯，要把阿部規秀旅團解救出來，真比登天還難。

黃土嶺戰斗中，阿部規秀中將就在校場山莊的一座農家院設立了臨時指揮部。日軍飛機來了，呼嘯著沿著山頂轟炸，聽到飛機的轟炸聲，阿部規秀走出，用望遠鏡觀察戰場：那個小山頭仍在爭奪，雖有飛機配合，還沒有占領……他當即召集官佐在院子里布置任務。此時，被我軍區所屬的第1軍分區1團團長陳正湘觀察到，他已經發現這個獨立農院有挎著戰刀、 穿著呢子軍大衣的敵軍軍官進進出出，便對通訊主任邱榮輝說：“你跑步通知迫擊炮連，讓他們立刻上來。”

迫擊炮連幾十個人扛著炮筒上來了，并迅速射擊。炮彈準確命中獨立農院。阿部規秀倒在血泊中，不但兩腿受了重傷，一塊多角形的彈片劃開他的呢子軍服、又劃開他的腹部，他的腸子涌了出來。受傷的大狼狗從邊上跑過，又把他的腸子拖出一段。天黑下來，山谷里手榴彈爆炸和射擊的火光一片片、一簇簇。 獨立農屋里，阿部規秀聽說桑木師團還沒有趕到，還在山那邊，他像是一盞將要燃盡的油燈，憤怒使他突然發亮， 他要軍醫暫時離開一下，讓通訊官發了兩封電報，一封是向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報告情況的，一封則是寫給自己女兒紀子的。他在電報中說…… 吾有此次大難多因桑木師團長隔山觀火，援軍遲遲不前，爾等可聯合吾生前好友去向天皇陛下控告桑木……

據后來軍史學家研究，確實不是桑木師團長“隔山觀火”，他沒有辦法通過這些高山峽谷。沒有辦法突破晉察冀軍區阻擊部隊的陣地。阿部規秀讓女兒糾集生前好友去找天皇控告老桑木，并沒有多少道理。

阿部規秀陣亡，在中日朝野引起強烈震動，他的骨灰送回東京時“帝都降半旗致哀”。大本營柴木大將、杉山大將等數十位將領到車站持吊旗致哀。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多田駿寫了“名將之花凋謝在太行山上”的悼詞。當日本《朝日新聞》刊登出悼念文章時，只有北岳的群山依舊沉穩的屹立在晨霧中。

關于山的故事，似乎沒有完。1968年春天，部隊在滿城陵山國防施工，一陣炮響，露出一個臉盆大的洞。營長覺得蹊蹺，讓擴大洞口。一座地宮出現了。部隊守住洞口，逐級報到北京。年逾古稀的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乘坐部隊的吉普車到山腰現場，親臨洞內勘察。確認是漢武帝劉徹庶兄、中山靖王劉勝的墓。墓長51.7米，全墓分為甬道、南室、耳室、北室等6部分。洞內不同地方分別修建了木構瓦房和石板房，形成了一座豪華的地宮。在郭沫若的指導下，部隊又在南邊的百米處挖掘，發現了劉勝之妻竇琯墓。其工程規模之大，開鑿之工整，都超過了劉勝墓。竇琯墓出土珍貴文物40類188件，除“金縷玉衣”外，還有珍品“長信燈”大批文物在專家的指導下出土，埋藏了2000多年的銅器、陶器、金銀、玉石瓷器及俑、五銖錢回到了人民的懷抱。特別是“金縷玉衣”更是稀世之寶，一時震動了國內外考古界。出土文物后來遠赴加拿大、美國等20多個國家巡回展出，受到高度評價，中華民族悠長、古老的文化放出異彩。外國朋友總是驚訝的問“2000多年的東西，怎么保存的這么完好……”我似乎明白了，抗日戰爭期間，軍民為什么在這里，倚靠大山，拼死抵抗著日寇。于是，我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我在夢中，多次夢到那深黢、巍峨的高山。想起那銀紗似的薄霧，想起那蒼翠的紅棗樹。

2012年8月下旬，為建設軍區軍史館的事情，我再次沿著先輩的足跡來到滿城、淶源、易縣的山里，并專程來到舊戰場黃土嶺。我踏著萋萋芳草、沿著舊戰場走了很遠。在校場山莊，老農民介紹了當年的戰斗情況。隨即，我爬到半山腰，來到“名將之花”凋謝的農家院，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院，石墻、灰瓦，幾只公雞和母雞在懶散地散步。本村的老農民又指給我對面山腰上我軍炮兵射擊所在的七九三高地，我目測了距離，對第一團炮兵的精湛技術，由衷感到佩服。

我在那座山上站立很久，放眼望去，四處是矗立云端的高山。灰色的巖石、崖壁上的青草、峽谷里的小溪，還有山腰上點點的牧羊人……哦，關于山，還有多少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