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路上
之一:大寒
北風磨刃,霜雪提刀
溫暖是旅途中遇到的
木頭房子容納的白天和夜晚
——向著遙遠的南方赤道傾斜
起風了,讓風吹落我一身的塵埃
當我獨行于曠野之中
煨火過夜的人,用
時光的幻術,把我?guī)Щ毓枢l(xiāng),
草木蕤葳的十月
之二:沉眠
潑墨天空,北斗七星閃耀
龍形屋檐、雕花窗格和山水夢境
被一齊照亮,一些秘而不宣的事物
遁入群山之中。
大風吹過,隨物賦形
伸向遠方的路途
諭示著我未知的命運
當我感覺疲憊,就會夢到
匯聚成河的露水,將我清洗干凈。
之三:陶潛琴音
十年之后,回到山里
當耳朵被秋風洗凈,終于聽到了
閑置在案頭的琴音。陽光照在林間的琴音
和大地上萬籟俱靜的琴音
空下的心因此被一點點注滿
山間,流水淙淙,林風輕嘯
——魏晉之聲從未棄我遠去
客人辭別不久,大山的呼嘯還在回蕩
書房里,子昂先生手書的
《歸去來兮辭》,墨跡未干
光陰逐漸向暮晚傾斜。此后,
明月浮上山巔,秋蟲響在床前
我要努力克制心中涌動的悲喜
才在準時赴雪山的夢境
之四:遠方寓言
天邊星辰閃爍,屋檐徹夜提燈
草原腹地,大河不知疲憊地流淌
寓言在水面上閃著智慧的微光
那水中,白鶴孤立,巨石無聲,
漸行熄滅的氣息,如同蒼茫的
暮色,將遠方的旅途照亮
在路上,我時而沉默不語,時而
唱起那遺忘已久的歌謠
之五:夢 境
清晨,又見河水漲潮
一夜風雨
取走雕花窗口的燈盞
對窗而眠的少女,反復夢到麋鹿
成群經過枕邊。走向寂靜的山崗
藏在眾多雨滴之后,馴鹿人的面容
難以辨識
當我孤身一人路過此地
早早入睡的村莊難以辨識
當我把帳篷搭在臨河的山上
只有閃電,照亮雨水,
照亮雕花窗欞和戲水的魚群
之六:秘密
天上白云漂浮,大地微微顫動
秋天深了。風把世間的秘密吹進典籍
在指尖,在秋草之下,
青蛙準備冬眠,昆蟲忙于交媾
螞蟻的商隊,正井然有序地充實著糧倉
生存的智慧,遍布遠行路上
"長河
之一
生于蒼茫大地
我要帶上竹簡、禮器、虎符
孤身一人,回到雪山的故鄉(xiāng)
在河流尚未形成之前
織好魚簍,寫下水族的歌謠
八月。草原上雨水豐沛
當我孤身一人
坐在寂靜的雨中,我知道
大地總會辟開一條遼闊的驛道,
承納這漫天雨水
并將它們引向深不可測的大海
之二
入夜
我能清晰地聽到一條大河從天垂落的聲音
聽到古老漁歌悲慨而又蒼涼地自水面?zhèn)鱽?/p>
聽到一部水族的史書,在秋風中撕裂又愈合
大水擊打巨石,三丈三尺高的浪花飛涌向上
仿佛要卷起群星,要把天穹包裹其中
水中潛游著魚群、刻著象形文字的龜和龍的家族
以及白馬,從雷刑擊打的長河破空而出,它們一齊
被浩大的時光照耀著,在地上投身出隱秘的花紋
那是被譯成《洛書》《河圖》中的神秘圖案的花紋
那是顯現于蝴蝶和青蛇翼翅之上異美的花紋
遠處,九十九座遠山為之呼嘯,一座又一座
相繼奏出絕世的高音,天地的劇場一片遼闊
九十九座雪山都在呼嘯,只有大河一片寂靜
之三
當我?guī)е窈啞㈤L劍和大鼎趕到河岸
正是秋風將至之時。大水把西風從雪山的
故鄉(xiāng)搬運過來,仿佛要擊穿我的身體
而我就是秋風遼闊的人,就是雪山召喚的人
胯下白馬一騎絕塵。身后的蹄聲叩響草原
古銅色的月光映照我黃土地般厚實的身體
今夜,在群星熄滅之前,
在水面還沒結冰之前,我將只身泅水渡河
之四
到北方去。到草原去,到河流北岸的
遼闊草原去。源自西伯利亞的寒潮掃蕩著北方草原
十萬秋草倒伏于北風之下,
另有十萬箭鏃射向蒼茫的天空
寂寥長空,明月高懸大地,狼的悲鳴之聲從遠方傳來。
一種亙古的悲慷蒼涼撞擊著水面。
一種靈異而浩氣長存的古國之風灌滿原野
北方草原,那里有一群圍坐飲酒對月而歌的人
(——他們歌唱時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嬰兒)
每個人都誕生于大河洶涌的波濤和青花麥浪之中
每個人的血脈之源都連接著一條大河
那里有失蹤已久的太古神獸。主宰著天地的秩序
那里有騎青牛出關的老子。在寫一部沒有盡頭的經書
那里有十萬烈馬飛過草原,叩響一面大地之鼓
鼓聲連同秋風將天地間的浩然之氣灌滿大河兩岸
灌滿大河的清晨與暮晚
之五
站在孤鳥獨飛的高處,目送一條涌血之河
消失在時光的腹地,消失在白云和群峰的盡頭。
我的深邃靜穆有如大海。
我的血肉之軀終于有了黃土地的氣息
血脈中的秋風草原、零星村落、
以及群馬嘶鳴和狼的悲嗥之聲
有如暮色般涌動。此時,在大河的兩岸,
在無邊無界的玄冥之中,可以看到時光的盡頭
看到巨斧一劈而過的閃電,和萬有歸于無的寂靜之境
只有一場純粹的大風飄蕩于天地的初始與終結
"路上書
沒有風,沒有波瀾。杯子置于茶水之中,
一種不被置疑的生活露出了暗中的脈絡
寂靜、隱忍、長出細微的鋸齒,臣服于時光
我們曾在這一帶的水面上,放歌,縱酒。
垂釣亦被認為是羞恥。十年之后,
湖水漫過腳踝。魚群游進書齋。水汽浸漶
在泛白的墻上。清貧與孤獨成為時間頒發(fā)給
我們的唯一的勛章。多么榮耀啊——
落日用陰影,引導著我們與世界漸行漸遠的路
即使身在窮途,仍然坐擁暮色中的萬里河山
"無上清涼
流水是堅硬的,暮色堆滿了負債累累的河岸
我們以生之柔韌和巖石般的隱忍,漸漸習慣了淪陷
時光在秋天的草葉上,露出暗中的絡脈
大地遼闊,任何秘藏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包括生死,以及石上形跡不清的文字
而那些從記憶中褪去的蔥蘢
仍然在遙不可及的河岸,繼續(xù)上演枯榮
時至中年,才學會從一陣蟲鳴中分辨出祖先的咳嗽
在一朵井底的白云里安之若素,或者悲欣交集。
仿佛這才是讓我們?yōu)橹几暗淖罱K之物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順應世間的清涼與溫暖
"胸中之刀
試著沉默寡言, 向晨霧
學習失傳已久的隱身術,在人群中側身而過
試著慈悲為懷,善待身邊每一位
忠厚的人、心懷鬼胎的人
幫助螞蟻儲備過冬的糧草,
用一張宣紙,慢慢拆解胸中精密的儀器和一片竹林
經書在秋風中,已經翻了幾頁。不要急著落筆
不要急著磨掉胸中那柄寒光閃閃的大刀
盡管它早已不沾骨血、不斷流水
隱忍與謙卑還不夠。要與暴戾的時光為伍
還需一把好刀在手
"寂靜
世界太聒噪了。需要寂靜。
需要一個從壁畫中走出來的人,抱著古琴
安撫著這驚心的鳥鳴、不安的流水
和徒有其形人的。如果虛空
還占領著對面的山峰。此處的河谷
就不會成為破碎的失地——
河谷之中,草木葳蕤、碧潮涌起。
暮色降臨時,在我亂書堆滿四壁的房中
一只白鶴孤立礁石,把頭插進翅膀中,
它正順著流動的鐘聲
為我鋪開了無邊無際的夢境
"隆冬至
隆冬至,天下大寒,禁令開始執(zhí)行
北風卷走懷中的枯葉,候鳥拉長受刑的脖子
殺戮以最峻絕的筆法,從細節(jié)入手。寫下
驚心動魄的章節(jié):有人獨行夜雪,從此世事蒼茫
有人過早地用盡了悲歡,被時光打入了地牢之中
更多的人因倦生愛。正等著命運的招安
"古槐頌
一種雍容的氣度被村口的古槐樹描述著:
太陽升起,最先被照亮的是群峰,
之后是高出院落的槐樹
月亮寂靜,一只披滿巫術之符的豹子,靜臥在樹下
起風了,晚風掀動他的枝椏,如同遠行的游子
在翻閱一部幽暗的村莊史
在大地的典籍之上,它將思想從高處垂落
并以無上清涼撫慰地下藉藉無名的蟲蟻
和水井遙相呼應,古槐樹以身為甕,取出地下的清涼
取出一生的水,澆灌我們相繼辭之遠游的家園
同為光陰的親人,水井經由土地向下,槐樹
攀援天空向上,一同書寫屋檐上的時光之書
而枝葉里的星辰和被清泉映照的星辰
一樣有著令人動容的虛空之美。此美長存
幾百年來,古槐樹一動不動地站在村口
一直在等某個神諭的時刻,將他吹散
雷曉宇1984年10月出生于湖南邵陽,現居貴州安順。現役軍人,魯迅文學院第三屆西南六省區(qū)市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曾被《西南軍事文學》推薦為新銳軍旅作家。熱愛文學、音樂、徒步、冬天,對一切古老的事物心存敬畏,將詩歌當成一生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