囑 托

小梁子和排長的關系可好了。這是小梁子自己的感覺，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排長似乎和排里30多個同志的關系都很親密。自從他參加八路軍的這3個月來，他總感覺這是他人生中最愉快的3個月。

說起小梁子這孩子，也怪可憐。自從日本鬼子在1938年來到了魯西南，老百姓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1941年春天，兩個掉隊的鬼子來到小梁子家所在的村里搶掠，調戲婦女，被憤怒的村民打死填到了井里，隨后，鬼子對村民進行了大肆報復，幾百口村民被鬼子槍殺，村子也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從此，這個村子廢墟有了一個地名——“白地莊戶”。小梁子當時只有13歲，一下子成了孤兒。在鬼子燒殺村子的當天，由于他一大早就去了村北5里的鹽堿地扛鹽土而躲過一劫。當他遠遠看見村里冒起的滾滾黑煙大跑回村時，在村路上卻被幾個“二鬼子”給攔住了。二鬼子們在村里搶了兩個太平車，裝了滿滿兩大車搶來的糧食，正愁找不到人手拉車，這樣，還是小孩的小梁子就被抓了丁，和其他幾個老鄉成了鬼子隊伍的苦力。一天，一隊“二鬼子”下鄉搶糧，就把小梁子帶上了。半路上，突然被一隊穿著破破爛爛軍服的人伏擊，十幾個“二鬼子”被當場打死了十多個，剩下的都當了俘虜。趴在了路溝草叢里的小梁子也被搜了出來，一同被押到了一個村里。小梁子親眼看見，在經過盤問后，幾個“二鬼子”被遣散，還發放了路費。這時，一個長官模樣的人開始盤問小梁子，當得知他是被抓丁的苦力后，也準備發路費讓他回家?；丶?？哪里還有家？小梁子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立刻引來了周圍的戰士，當他把家里遭難的情況說了后，戰士們都紅了眼圈，戰士當中走出來了一個黑黑的20多歲的青年，對他說：“小兄弟，你敢不敢跟著我們八路打鬼子？”八路？打鬼子？在當苦力的時候，他也曾經聽“二鬼子”們說過八路，說八路軍就是個窮，還編了“八路軍，不吃香，破襪子破鞋破軍裝，子彈袋里裝各檔（注：“各檔”為土語，指截成小段的高粱稈）”的順口溜?？墒?，不裝“各檔”又怎樣呢？八路軍子彈少，為了迷惑鬼子的探子，只好在子彈袋里裝上這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八路軍子彈非常充足。只要能打鬼子，能報仇，當八路就當八路，小梁子想。

當了八路后，小梁子才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一支軍隊。在他入伍后，排長，就是那個鼓勵他當八路的黑黑的青年，每天晚上都給他這個新兵端來洗腳水燙腳，說是行軍解乏;休息時，還給他講一些關于為了誰當兵的道理，并用小黑板教大家識字;宿營時，排長不休息，到營部飼養員那里找來馬尾給每個腳上打泡的同志穿水泡……一種來自集體的關心讓小梁子感受到了久違的家的溫暖，有了什么心里話他也樂意和排長說，從心里面，他把排長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排長成了他的依賴。當然，排長也格外照顧小梁子這個全排最小的戰士，打埋伏沖鋒時總是讓他跟在自己的后面沖，撿拾戰利品，這也讓小梁子的膽子越來越大。但是，打仗又是殘酷的，八路軍的出擊也不是次次都能贏。1942年農歷五月初一，為了搶奪剛打下來的新糧食，小鬼子和漢奸隊又出動了。小梁子所在的八路軍部隊偵察到了情報，預先埋伏在了“掃蕩”隊的必經之路上。說句實話，麥子收割后，青紗帳還沒起來，在魯西南大平原上埋伏打鬼子，在武器裝備落后的情況下，沒有比敵人多上五六倍的兵力是不能開打的。但是，為了保護群眾的糧食，雖然只有200多人，但也必須這樣做。

戰斗開始了。根據情報，敵人的“掃蕩”隊只有百十個人，且“二鬼子”偽軍居多。但越打卻感覺不對勁，敵人隊伍不僅槍法準，而且還有歪把子機槍、擲彈筒和迫擊炮，并且夾雜著嘰里呱啦的日本話。小梁子后來才知道，是鬼子穿了偽軍的軍服。戰斗很快達到白熱化，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了下去，排長也負傷了。這時，命令下來了，讓他們撤退?？墒牵瑧鸲芬咽悄z著狀態，如果撤下來，鬼子很快就會追上來分割包圍。不知排長給營部的通信員說了什么，通信員含淚下去了。排長趁打槍的間隙喊來小梁子，讓他一個人撤出陣地。撤走？那不是要拋下排長？不行！排長對他大喊：“這是命令！”“命令也不行！”小梁子含淚大喊著，“我們一塊，死也要死到一起！”小梁子一邊死命扔出去一顆手榴彈。隨著巨響，鬼子的槍聲稀落下來。小梁子爬到負傷的排長身邊，看到排長身上掛了花，他心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排長撫摸著他的肩膀，慢慢地說：“小梁，這次戰斗結果不知怎樣，我想托你一件事?！毙×鹤硬唤獾乜粗砰L黑瘦的臉龐?！拔业铿F在還在家里受苦，欠了地主不少錢，我參加隊伍這幾年，積攢了一些津貼，你一定捎給我家里，要不然，他們就沒法過了?！闭f著，排長費力地掏出薄薄的幾張北海幣交給小梁子，并給他說了家里的地址。這不再是命令，而是排長的囑托，而且還關系排長的父母，這樣重大的事自己又怎能拒絕呢？接過排長手中的北海幣，小梁子揣在懷里迅速向后方爬去，陣地上槍聲又緊了起來。遠遠地，他看見幾個敵人端著三八大蓋沖上了陣地，一聲巨響，陣地上騰起一股黃塵，敵人的身影消失了……

十幾天后，小梁子一路打聽著來到了菏澤縣一個叫劉家莊的地方，這就是排長的家鄉。當他問起一個叫劉澤仁的老人時，一個老鄉告訴他，這個老人兩口子很早就去世了，兩口子的兒子在老人入土后就當了八路，聽說當了排長了。頓時，小梁子明白了一切，他哽咽著喊了一聲：“排長……”

許多年以后，一輛綠色軍用吉普開到了一個叫“黃樓戰斗遺址”的地方，車上下來一位佩戴金色將星的老軍人，他面對著一座抗日戰爭無名烈士墓久久佇立，然后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哽咽著喊了一聲：“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