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抗戰
今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以去年為準,也是我創作70周年。抗戰時,直接寫抗戰; 抗戰后,寫對抗戰的回憶;近七八年來,又進而寫對抗戰的研究。70年,寫作沒停,“抗戰”也沒停。
直接寫抗戰,開始有劇本《參軍》 《家庭會》《兒童割草捉特務》等;有練習寫帶曲譜的歌曲一批。這些,因為當時不知往哪投稿,都沒有發出來。給報社投稿后,除了新聞通訊,主要是詩歌小調,許多都陸續發表了。“陳老三,是孬種,為了一塊餅,甘心賣祖宗!”(《陳老三》)“鬼子漢奸沒人心,逼糧催款猛似虎,揭去大鍋還不算,小繩拴了奶奶去,一家大小哭成泥,鬼子漢奸笑嘻嘻,得雨跺腳暗發誓:‘長大報仇扒你的皮!’”(《旱苗得雨》)“老財東進門算盤響,漢奸狗進門盡管搶,‘我要你磨眼里生出蒿蒿草,我要你鍋底結下蜘蛛網,剩你一粒糧,算我眼珠長腚上!’”(《“漢奸狗進門”》)“鬼子完了蛋,漢奸一繩拴,擺下大會場,黑壓一大片,有苦就訴苦,有冤就申冤,如今不說話,過后別嫌晚!”(《反奸訴苦》)
回憶抗戰,或者說,抗戰已成為一種題材,常常直接寫到或間接涉及到。詩 《沂蒙山好》,涉及到抗戰;詩《革命老人贊》(寫“革命母親”于大娘),直接寫抗戰;詩《鐵肩》《石磨的歌》《沂蒙山頌》《鐵雷區》,都側重寫抗戰;長詩《懷念》(寫“山東劉胡蘭”解文卿故事),涉及抗戰;小長詩《三個親人》,寫對在一次戰斗中犧牲的三個八路軍戰士的懷念,直接寫抗戰——抗戰中故事; 散文《兒童團站崗放哨》《抗日小學的老師們》《識字班大姐們》《來鬼子和鬼子完蛋》《哪棵青松是你》《打蒙陰城戰役和〈打蒙城小調〉》《學模會》,都是從不同角度、不同方面寫抗戰。
在參加中國解放區文學研究會那段,寫了一些評述性文章,《山東解放區文藝特點憶述》《憶戰時農村劇團》《抗戰詩歌再品賞》《田間的鼓聲仍在響》《讀魏巍》等,或廣泛,或就某個方面研究、評論抗戰文藝,重點詩歌,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戰斗性和藝術上的久遠意義。
1973年、1974年,我在“文革”中受批判、被打倒,剛“解放”不久,就連續幾年在沂蒙山區深入生活,采訪了大量抗戰故事,當時和以后陸續寫了一批重要紀實文學,包括《金維三智斗》(寫民兵英雄金維三故事)、《“鐵雷司令”炸鬼子》(寫民兵英雄高運成故事)、《追擊》(寫勞動英雄王兌一在打鬼子當中是“爆炸大王”故事)、《“沂蒙山西大門紀事”》(寫興旺莊全村抗戰)、《“紅嫂”的尋找》、《“沂蒙山媽媽”的述說》 (三題,“紅嫂”式人物故事)等。劉知俠寫的小說《紅嫂》,是根據李子超(曾在沂南工作,后任省委領導)提供的一個真實故事,但那位媳婦不讓宣傳,知俠才虛構一個叫“紅嫂”的人物,沂南鄉親說,“紅嫂”式人物很多,最典型的是橫河李家林一個女啞巴,我特意去訪問了,那女啞巴叫明德英,是李開田的妻子,事跡很突出,我寫了《“紅嫂”的發現》,在《山東黨史》發表,后來“紅嫂”代表人物也就定的她。
新世紀以來,寫的回憶文,有一篇較有深度,這就是《從沂蒙山到濱海——羅榮桓和115師艱苦戰斗紀略》,基本上寫了山東抗戰史,文中涉及一些有名的戰斗:留田突圍(希伯寫的《無聲的戰斗》那段故事),山東縱隊馬牧池突圍,大青山突圍,綠云山戰斗……羅榮桓率師部一部分警衛人員在臨沂北面過的敵人封鎖線,是用奇智從鬼子眼皮子底下通過的,是這樣從沂蒙山轉移上了濱海,故事情節是新近采訪中挖掘到的,是從來沒有人寫到過的,史料價值十分寶貴。
我在沂蒙山,從沂南到沂水,到沂源,到蒙陰,到莒南,采訪的故事,還有好多,沒有都寫出,我連同采訪本,都提供給寫小說的兒子長水,他后來寫的不少東西,就是從那兒來。
2010年1月7日,我寫一文《說起當年打鬼子》,2012年7月4日,我又寫一文《智者知也——再說當年打鬼子》,是對抗戰的研究,講鬼子是怎么被我們打敗的。第一文,從陳誠一說談起,陳誠在回憶錄中,對抗戰有這樣的說法:“如說日本是被我們打垮了的,不如說日本是被拖垮的……”我分析發現,日本鬼子的特點,是占地盤,地盤占了以后,留兵力守著,我們中國之大,它有多少兵力去占、去守?當1938年底,它占了武漢、廣州以后,感到兵力已不夠用,不能再繼續進攻,便停止了正面進攻,轉為“掃蕩”后方,也就是主要對付抗日根據地,而方法也是一邊“掃蕩”,一邊安據點,也是把兵力都用于占地盤,它兵力越分散,我們便越有力地去打它,根據地中心安不進據點,好歹安上個,很快就被拔了,我們在不斷拔據點當中,根據地在擴大,我們的力量也在發展、壯大,像山東,當打了沂水、莒縣,打了蒙陰,幾塊根據地便連成了一片,我們開始反攻,將最后打敗鬼子了。總之,鬼子在中國的失敗,就在于占地盤上。抗戰勝利后,蔣介石打內戰,也是占地盤,走鬼子的老路。開始,毛主席和他談判時,說:“我們打不過你,但我們可以用對付鬼子的辦法對付你。”這就預示著我們照樣打敗他。這番研究,在第二文時,通過學習毛主席1938年5月寫的《論持久戰》一文,就更明確。毛主席說:“日本國度比較小,其人力、軍力、財力、物力均感缺乏,經不起長期戰爭。日本統治者想從戰爭中解決這個困難問題,但同樣,將達到其所希望的反面,這就是說,它為解決這個困難而發動戰爭,結果將因戰爭而增加困難,戰爭將連它原有的東西也消耗掉。”而我們“中國又是一個很大的國家,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能夠支持長期的戰爭,這同日本又是一個相反的對比。”這就告訴我們,日本必敗,我們必勝。毛主席又為戰爭劃了三個階段:防御階段、相持階段和反攻階段。有了第一個階段,就有第二個階段,有了第二個階段,就有第三個階段。我們的勝利,是這樣一步步來的。這兩番研究,表明了,日本失敗者,若再來打,且不說難有這種可能,就是有,也照樣必敗無疑。
有一年,在中國解放區文學研究會年會上,我曾說:抗戰作家,怎么能做到一直寫到現在?我說,我做到了。就是這樣做的。
從沂蒙山到濱海
抗日戰爭時期,山東黨政軍領導中心在魯中的沂南,約三年多。1941年底至1942年初移向濱海的臨沭與莒南,三年半。羅榮桓和115師在沂南,住的時間較久的地方是留田一帶。前一段,省旅游局負責人丁再獻,陪羅榮桓的兒子羅東進,去留田附近一個村莊看過羅帥當年辦公的地方;我的老大長水,也于不久前陪濟南軍區一位老領導去留田察看,準備在那里建“115師留田突圍紀念館”。115師移濱海后,住臨沭時間不長,住時間較長的是莒南十字路附近的東、西良店。我老岳父當年常說起他們民兵守衛一些老首長的故事,那時他是民兵隊長,后任支部書記。老伴至今還能說清誰誰住在誰家。1944年,大店經過“查減”斗爭,斗倒了偽區長兼偽鎮長莊英甫和惡霸地主莊景樓等人,那一帶環境安定了,115師和山東分局機關移到附近村莊。1945年8月省戰工會更名省政府后,都一齊移到大店村內,直到鬼子投降后的9月去臨沂。
日本鬼子從1939年起,就重點“掃蕩”沂蒙山,其中1941年和1942年為最兇。1941年,是侵華日軍司令官畑俊六大將指揮五萬多人,對沂蒙山根據地實行“鐵壁合圍”;1942年,是侵華日軍華北總司令岡村寧次指揮二至三萬人,搞“拉網掃蕩”。這兩次“掃蕩”,都十分殘酷,我們的損失也大。1942年是沂蒙山根據地最困難時期。還剩“東西一條線,南北十里寬”,被形容為“一槍能打透”那樣一點地方。1943年,開始好轉。經兩年,就大反攻了。一曲《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就是唱的那段歲月。
1941年11月3日夜,蒙陰的鬼子四百余,不走村莊走野坡,長途偷襲馬牧池山東縱隊司令部,半道上被興旺莊民兵發現了。民兵以為全是漢奸,擋住打了三個小時,鬼子以為遇上了蒙山支隊,也認真地和民兵打。此時住這村的山縱通訊員公茂和急去司令部報了信,鬼子蒙蒙亮包圍時,司令部人員已基本轉移出去。只是到了第一個集合點西北的歸山,遇上了鬼子埋伏,當改向東北黃山子第二個集合點,又遇上了鬼子的埋伏。損失都在兩個集合點上,然后一直突圍向了西南蒙山附近。
第二天的11月5日夜,幾股鬼子包圍向留田115師駐地。羅榮桓在駐地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說事不宜遲,今夜一定突圍出去。向哪突?向北,那里是國民黨地盤,剛發生過摩擦;向西?那里敵人已有了里三層外三層;向東?敵人估計我們會突圍向濱海,是他們的重點防守地帶。向南突,向魯南,那里是敵人的后方,兵力空虛,倒可能是安全地帶。決定了,便率師部機關與部隊2000余人,悄悄過汶河,沿河邊山角,巧妙地通過了敵人的三道封鎖線,一槍未放,一人未失,突到了費東縣的汪溝一帶。在那里住了一段,月底決定一部分精兵打回根據地,不讓包圍留田撲空的敵人久久摧殘百姓。羅榮桓與代師長陳光領一部分精兵,去打綠云山,拔除剛安在那里的據點。師機關人員與山東分局及抗大一分校等,轉移向大青山。羅帥囑咐他們要向大青山以東,在臨蒙公路兩邊,看見西有敵人往東去,東有敵人向西回,我們打綠云山的回來正好接應。他們派人探好大青山里邊沒有敵人,便向了山里。不料敵人正埋伏在那里。他們接著向西南突圍,又恰是敵人重兵所在。這次突圍損失大,戰工會秘書長陳明,剛寫過報道留田突圍成功的《無聲的戰斗》的國際友人希伯,以及姊妹劇團團長辛銳等,就是在那次突圍中犧牲的。
羅榮桓與全部突圍出去的人員,在天寶山一帶停了停,便決定一齊轉向濱海。要越過沂、沭兩道河和臨沂到沂水、臨沂到莒縣兩條公路,大家一批批走。羅帥是一個騎兵班護送。我采訪了曾給羅帥當過勤務員的王匯川老友。匯川說,羅帥他們這一撥,在走到臨沂北面的時候,望見東面遠處來了大股敵人。他們連忙換上繳獲的鬼子服裝,有兩件呢子大衣,羅榮桓穿上了一件。然后從容地向西,又往南,再往東,繞過了大股敵人。敵人遠遠望見他們,沒有異樣反映,可能以為自己人,各有各的任務,各走各的路。羅帥他們就這樣從鬼子的眼皮子底下,安全地通過了。
115師和山東黨政軍機關移到濱海后,1942年那次鬼子“掃蕩”沂蒙山,頭目岡村寧次鬼點子多,讓特務機關在濟南放風說,將“掃蕩濱海”,這情況被我們的地下工作者獲知。敵人又二次放風,我們的情報又二次傳到濱海。住甲子山附近的山東地方黨政領導,領大隊人馬轉移向沂蒙山,結果陷到了敵人“拉網掃蕩”的“網”里。當時,羅帥想,敵人“掃蕩”從來沒有預先通知,這次一再通知,蹊蹺,他和115師領導機關原地未動,結果平安無事。
1943年,住在莒南一個山村的羅帥得了尿血癥,聽說江蘇——當時叫江淮區有個泌尿科專家,便決定去那里醫治。羅帥躺在擔架上,指揮著又巧妙地通過了敵人三道封鎖線,最后一道是大運河的陳道口,順利去了隴海路以南,治好了病,又連忙返了回來。
抗戰勝利后,115師大部去了東北,以骨干組成東北部隊,東北的四野曾稱林羅大軍,進關打下平津,沿中國中部直打到兩廣、打到海南島。我父親所在的部隊,曾在天津住了一段,住在“馮家大院”。留山東的,以山東部隊骨干與新四軍、兩廣部隊合為華野——三野,從山東打到淮海,打到江南,直至抗美援朝,既有四野也有三野的部隊。從山西開過來的115師,成了種子,撒遍了大半個中國。其中有經過長征的老紅軍,又是紅軍的種子,撒遍祖國大地。
說起當年“打鬼子”
國民黨一級上將、軍事指揮人物陳誠,在他的回憶錄中,關于抗日戰爭,有一段話:“如說日本是被我們給打垮了的,不如說日本是被拖垮的,以一個工業落后,裝備窳敗的國家,和一個世界第一等的強國作戰,前后歷時八年之久,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也不失為是一個奇跡。”他說,日軍經過一年多,才攻下武漢,到此已感力量不足,在南北廣大戰場上,“除了移東補西地到處竄擾外,再也找不到決勝的機會,因之百萬大軍進退失據,便一齊陷下戰爭的泥潭。”陳氏與我們一直不一個立場,但在抗日戰爭這件事情上,一些看法與分析,和我們有頗多的相近。他曾親自指揮過有名的淞滬戰役和武漢保衛戰。我們的抗戰史書中,也說,至1938年底這一段,日軍集中在正面戰場。在抗日根據地的范圍里,只有少數兵力占據縣城、集鎮或交通要道,還無力向我們控制的廣大鄉村進攻,偽軍數量也不多。在山東,隨日軍進攻的,只有在“七·七”事變后就投降的“山東前進皇協軍總司令”劉黑七等。
自1939年起,情況不同了。日軍占領廣州、武漢后,停止了對國民黨正面戰場的進攻,轉向了對后方的“掃蕩”。從1939年起,單對沂蒙山區較大的“掃蕩”15次(小“掃蕩”無數),大“掃蕩”三次。1939年,是植田大將指揮約二萬人;1941年,是日軍陸軍總司令畑俊六指揮五萬余人;1942年,是日軍華北總司令岡村寧次指揮二至三萬人。至1942年,我們沂蒙山根據地,還剩了“東西十里長,南北一線牽”,那是我們最困難的一年。日本投降時,岡村寧次當的日方被受降代表。這個沂蒙山人民的老對頭,1947年國民黨部隊二次進攻沂蒙山時,是他當的顧問。陳誠說抗戰八年,國民黨“一無所獲”,可是還獲有這樣一個“寶貝”當顧問。岡村寧次鬼點子多,比孟良崮戰役時蔣介石的親自瞎指揮,有些不同。使我們在南麻打胡璉的11師,沒有打成功,與他的“并進不如重疊,分進不如合進”的“方陣”戰術有關。日本投降時,其總兵力除了東北59萬,關內是128萬,陳誠說的這“百萬大軍”,在轉入“掃蕩”后方時,是轉過來64%,偽軍90%。有人說,抗戰八年打鬼子,是國民黨打的,八路軍只是其中的一路軍。這一路軍,可是不得了,牽制了這64%與90%,對“拖垮”敵人來說,絕對是作用極大。被“掃蕩”的我們,部隊人數是不如敵人多。1945年3月,我們打沂蒙山根據地中心最后一個據點蒙陰城時,用了4個團和地方武裝5000余人,消滅鬼子一個加強小隊百余人,漢奸12個中隊1200人,歌曲中唱的“血戰兩夜,收復了蒙陰城,活捉唐云山(偽縣長),消滅了鬼子兵,俘虜了漢奸隊,七百多名(實900多名);汶南、店子,據點一掃平,常路的漢奸隊,嚇得撤了兵,新泰縣,增援兵,全都喪了命……”其中,打死了日中隊長上山博荃,小隊長大夫墟太郎和吉澤安道。我們此時,用的是以多勝少。此前的反“掃蕩”那些年,我們是以少勝多。那當中,我們還于1940年9月和1942年1月,先后拔掉了銅井和郯城兩個據點。在沂蒙山一帶的國民黨部隊,沈鴻烈部和李仙洲部先后撤走后,基本上沒了他們的人,剩下的“游擊隊”、土匪等等,紛紛投敵,成了劉黑七那樣的“皇協軍”。劉黑七后又被國民黨收編,編為36師,劉任師長。但對付我們,不次于漢奸。當時有民謠唱:“中央軍,是逃難的;張里元(沂水七縣專員),是要飯的;三十六師(劉黑七),是搗亂的;八路軍,是抗戰的。”(《四種隊伍》)后又再次當了漢奸。所以,我們在1943年11月,就在劉的老家,原費縣今平邑的南鍋泉村一帶,把他解決了。
1943年起,我們情況好轉,連連拔據點,根據地在擴大,打莒縣,打沂水,北面三討(伐)吳化文,南面兩打王洪九,展開了全面反攻。鬼子投降前,又“掃蕩”一 次,是最后一次耍威風,一陣云煙而散。
1941年12月,原沭水縣今莒南縣的淵子崖村,四百村民中的三百青壯年與千余鬼子血戰。此村已有數年的抗戰基礎。當年5月,115師和山東黨政軍群八大劇團在此演出十天。村中各群眾團體活躍,村四周有圍墻、炮樓。殺敵武器除各種農具,還有土槍、土炮。已經與沭河西小梁家據點漢奸150人戰斗過,漢奸是要錢要物給鬼子“進貢”,被拒絕,漢奸來打,沒打得過,才約來鬼子千余報復。結果,鬼子被殺死112人,村民犧牲145人,加前來救援的縣、區武裝中,犧牲一位區委書記和一位區長,共147人。這112人若都是鬼子,戰績僅次于打蒙陰城。若一半或三分之一是鬼子,也不簡單。想一想,全國遍地若有千百萬個或億萬個淵子崖,將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里,分散開來的百萬精兵鬼子,也不會撐打。我老家附近辛集據點,全是漢奸,只北面劉家莊子崗樓有幾個鬼子。1944年2月,魯中老四團開來,還沒等到打,就都跑了。
從太行山到沂蒙山的抗日歌曲
在抗戰時期的1940年到1945年,一曲《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沂蒙山,男女老少無不唱得激奮、昂揚,這是那時流行最廣,也最動人心的一首歌。
前幾年,老家地區要拍電影《浴血淵子崖》,即莒南淵子崖村全體村民血戰前來包圍的日本鬼子,犧牲一百多,也殺死鬼子一百多,震驚中外的一個壯烈的日子。準備給這部影片當顧問的老友王濱,主張主題歌用《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而不是劇本定的外地另一首歌。我非常贊同,我說:“就地取材好!若再加一段抒情歌曲,可以唱《石榴開花胭脂紅》……”王濱說,他一時還沒有找到《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的資料。我根據回憶,列出一份。我又求教當年的老師和老領導,一位是在河南省工作的抗日小學時的老師邱為奎,他憶出一份;一位是老音樂家,我上中國作協文講所時的教導主任徐剛,他也憶出一份。他說:“這是當年華北的一首歌,名字就叫《烈火燃燒在太行山上》,傳到我們山東,改成的《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我又找到老家沂南縣文化館在“文革”后期(1972年)搜集到的一個版本,名字叫《反“掃蕩”》(沂南六中和橫河村搜集)。臨沂地區張秀岳編的《沂蒙之光·歌曲選》,收的這首歌也叫 《反“掃蕩”》(武瑞生唱,高志全記)。想不到當我于最近找到了華北的版本,名字還就叫《反“掃蕩”》。(記譜有些差別,這里是四分之四拍,山東搜集的流傳的都是四分之二拍,拍子變快,情緒就有了激昂。兩曲都是E調,這一條一致。)忘了什么時候,我讓女兒抄的大半本抗戰歌曲,似乎是借的機關資料室的一個歌本,上面有不少在別的歌本里見不到的抗戰歌曲。現在,各單位資料室都撤銷,這種資料恐怕再找也難了。我差不多忘了這件事,最近翻找別的材料,找了出來。第一首就是李偉詞曲的《反“掃蕩”》,即《烈火燃燒在太行山上》。還有,也是李偉詞曲的《反摩擦小調》和《空舍清野》。這兩首,在沂蒙山一帶也很流行,“別說咱這是根據地,鬼子他不會來,鬼子他會來呀,老鄉你聽明白,聽明白呀咦呀咳,明白……”“抗戰走上了新階段,摩擦專家齊出現;共產黨抗戰親眼見,摩擦專家不喜歡……”這個調都已成了流行小調的曲調一種,我當年寫的詩,有的就是用的這種調。有的流行歌劇,插曲中也有這種調。多少年,我卻不知道它的作者——以及那首《烈火燃燒在太行山上》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偉。
李偉,1914年生,河北省滄縣人,上清華大學時,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加入了該校的海燕歌詠團;1938年赴山西,參加八路軍總部炮兵團,1941年隨團調往延安,歷任炮團的宣傳科長、宣傳部長。抗戰時期創作歌曲有《炮兵歌》《炮兵進行曲》《朱德將軍》《毛澤東之歌》《生產四部曲》等;解放戰爭時期創作的有《東北民主聯軍之歌》《坦克進行曲》。建國后任解放軍總政文化部副部長、副秘書長、宣傳部長。此時作品有《抗美援朝進行曲》《人民戰士進行曲》、大合唱 《英雄戰黃河》等。他的作品還有《割麥謠》《行軍小唱》《南泥灣好地方》,以及上面提到的《反摩擦小調》和《空舍清野》。我見到的介紹他的資料,不知為什么,主要作品中沒有這首又叫《烈火燃燒在太行山上》的《反“掃蕩”》。只能想是列到“等”里了。
茲將《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全詞抄錄如下(原歌中不同句列括號內):
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太行山上),憤怒充滿了我們的胸膛,鬼子們(強盜們)各路進攻來掃蕩,殺人放火奸淫又搶糧(又搶掠)。展開游擊戰爭,打到敵人后方,山川震驚,林木震蕩,到處有革命的隊伍(到處有救國的熱情),到處有抗日的武裝。兄牽弟,兒別娘,前擁后護上戰場,齊心合力打東洋!拆橋破路,攻城奪糧,造成犬牙交錯的戰場,向鬼子們(向侵略者)來一個反掃蕩!
創作在太行山上的歌曲,流行在沂蒙山,當時山東也屬華北,鬼子對抗日根據地的“掃蕩”,也是兩地幾乎輪番與同時進行,夏天的冀中“五、一大掃蕩”,秋天是沂蒙山的“鐵壁合圍”大“掃蕩”;鬼子那個“華北總司令”岡村寧次,在華北被“地道戰”弄得暈頭轉向,一籌莫展,這家伙鬼點子多,在沂蒙山的“拉網掃蕩”中的“梳篦戰術”,占了點便宜。但自從1943年起,局勢轉向有利于我們,小鬼子只有處處等著挨打了。這首歌,在當年的斗爭中,對廣大軍民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打蒙陰城戰役與《打蒙城小調》
抗日戰爭時期,一些戰役或戰斗,差不多都有一些文藝形式的表現。在當時魯中南一帶,1942年1月的打郯城,有歌曲《一條扁擔》;1943年11月打干俞,有報告文學《攻占贛榆之夜》和歌曲《打贛榆》;1944年8月打沂水,有報告文學《攻克沂水之戰》;1944年11月打莒縣,有報告文學數篇。以上是打縣城。打袁家城子、上店,僅是拔兩個據點,即有戲劇《計取袁家城子》,快書《計取袁家城子》和《夜摸上店》。內容都曲折、生動,十分感人。《打贛榆》曲調是民歌《揚州調》的改編,因流傳很廣,以后誰再以此調填詞,便叫“打贛榆調”。1945年3月的打蒙陰城,反映的形式更多。有徐剛的報告文學《攻克蒙陰之戰》,有楊星華的長篇山東快書(當時叫“武老二”) 《二曹大鬧蒙陰城》,還有魯中宣傳大隊創作的歌曲《打蒙城小調》。上個世紀80年代,山東有一次民歌匯演,有一節目叫《春耕小調》,我一看詞曲,原來就是《打蒙城小調》。曲、詞均稍有變化,這是流傳中的緣故。這個曲調,是舊民歌“游春”的改編,改編后有了一些變化,更加歡快、優美。人們至今不忘并樂意唱,與這一點有關。那時的一些戰役或戰斗,其規模和解放戰爭時期的那些大戰役沒法比,但同樣有著重大深遠的歷史意義。從創作上看,也同樣有挖掘不盡的豐富的藝術素材。這說明,藝術品的生命力,不在題材涉及的事件大小,也不在是出自“慢工出巧匠”的精雕細刻,還是這一類的“急就章”。
打蒙陰城,是當時山東抗日根據地大反攻前夜的一場出色的戰斗。山東抗日根據地,1942年最困難,在沂蒙山我們的地盤東西十余里,人形容“一槍可以打透”。1943年好轉,經過了郯城戰役和沂東縣的建立,打通了魯中與濱海的聯系;又經過了秋天北討吳化文、南打劉黑七,使魯中根據地連成了一片,及至1944年打了沂水、莒縣這些大的縣城,使魯中、濱海、魯南都連成一片。蒙陰打了以后,又使魯中的沂蒙山區與泰山區連了起來。蒙陰城其實并不大,上個世紀70年代我有一次出發去那縣,有一個晚上,我步量了一下,我兩小步一米,從西門到東門,整480步。和我故鄉村西門到東門差不多,沒有莒南十字路南北長。當時,內有鬼子一個加強小隊百余人,偽軍12個中隊千余人,加縣政府人員共不到1500人。我們用了四個團加部分地方武裝數千人去打。但打得很巧妙,我們先派“二曹”(曹鳳洲、曹世范)化裝進城與地下工作者取上聯系,摸清情況,里應外合,從容灑脫地把敵人收拾了。還順便解決了周圍七個據點。《打蒙城小調》這個歌,在當時魯中,人人會唱,我們村劇團是由魯中文藝輔導隊教唱的,唱得很標準。后來,我見歌子登在《魯中大眾》報上。歌子寫得形象、生動,開頭就是“春天來了,萬物都發青”,是多好的詩句。接著“咱們莊戶人,家家忙耕種,有主力,有民兵,保衛大春耕!”第二段來了個首尾相接法,“主力、民兵,保衛大春耕”,接著進入主題,“連夜往西行,攻打蒙陰城,機槍掃,大炮轟,我軍齊沖鋒!”說明部隊是從沂南方向去打的,描寫的打,也很有氣勢。第三段講了戰斗用的時間與戰果,“血戰兩夜,收復蒙陰城,活捉唐云山,消滅了鬼子兵,俘虜了,漢奸隊,七百多名!”第四段講戰役順便帶來的勝利,“汶南、店子,據點一掃平,常路的漢奸隊,嚇得撤了兵,新泰縣,增援兵,全都喪了命!”第五段是個概括,“八路軍打仗,為咱老百姓,依靠八路軍,反攻有保證,多打仗,多生產,準備大反攻!”此歌也可以稱作山東解放區中心抗日戰爭一支大反攻的前奏曲。我手頭保存有這個歌子的剪報,年代久遠,也成了寶貴文物了。歌曲右上方署名“宣大作”。前一段,見《今晚報》上介紹一首《打天津》,也是這個調。這可能山東部隊去了東北,四野在平津戰役中,有人搞的填詞。
這首歌,今天唱來,仍然激動人心。當年我軍民一齊唱著它,迎來了抗戰的勝利。歷史的戰斗的歌,是要經常溫習的。
抗戰歌聲的回響
我的兒童到少年時代,正是難忘的抗日戰爭時期。那與殺敵聲相應和著的戰斗歌聲,時常在我耳畔回響,那為民族解放,為社會新生,戰斗而歡快的歌。
在上抗日小學之前,1940年前后,流傳來的抗戰歌曲,我隨時都學會了,《打倒侵略的強盜》《烈火燃燒在沂蒙山上》《十杯茶》,改為抗戰內容的《沂蒙山小調》《小朋友》等等,“打倒侵略的強盜,建立和平的陣營,為了民族的解放,為了人民生存; 團結起來,高舉我們的戰旗,英勇向前,消滅我們的敵人……”
開始上抗日小學的1943年秋天,我11歲,這時和第二年唱歌最多,我曾說,那是唱啞了喉嚨的年代。《勝利在招手》《天上有個北斗星》《抗戰六年的中國》等,接著是一些寫戰役的歌,《打贛榆歌》、打郯城后的《一條扁擔》《岱崮連》等,再是《埋地雷》《當心鬼子來搶糧》,“勝利在招手,敵人在發抖,全世界反法西斯人們,團結在蘇聯四周,還有英美和應,掀起太平洋上反日的洪流; 快實現民主政治,快聯合世界友邦,快擴大抗日陣營,爭取最后的勝利,就在前頭。”“天上有個北斗星,地上有個毛澤東,他領導中國共產黨,坐鎮中央在陜甘寧。國民黨里有秦檜,凈和鬼子把氣通,發動了大兵幾十萬,一心要進攻陜甘寧。老百姓人人有眼睛,誰好誰孬看得清,打鬼子盡是好漢,對付呀自己是孬種……”“一條扁擔,咳呀呼咳呀,兩頭彎彎,咳呀呼咳呀;閃閃如飛,往來不斷; 郯城大勝利呀,米麥堆如山哪……”“埋地雷那個埋地雷,地雷埋在小路上,埋好那個地雷設好偽裝,那個鬼子排隊來掃蕩,咕隆隆一聲響,炸死鬼子一大趟(來唄)!(后面是埋在橋頭上,直至埋在據點旁,炸死了領頭的鬼子小隊長)”
1944年劇團成立后演的一些節目,也多是抗戰內容,《親家母頂嘴》《抗屬真光榮》 《雙喜臨門》 《神兵》 《吃地雷》、《參加主力好反攻》和楊星華的快書《計取袁家城子》《大戰岱崮山》《二曹大鬧蒙陰城》等,有一次我為準備演出快書《計取袁家城子》,在背詞,家中正住著魯中老四團的偵通連連部,打據點,搞偵察,就是這個連,我向李指導員詢問一些故事的情節,對當時發生的事情,感到如身臨其境。當時我還不知道,大我6歲,1939年參軍的好同學劉占德,就是這個連的一個偵察員,我演說的故事,是好同學在內的故事,他此時住在外村,我倆未得見面。
不久,又傳來外地的一些歌,如西北的《邊區好地方》,東北的《月兒彎彎影兒長》,南方的《楊柳葉兒青》及各地的秧歌調等 。全國的抗戰歌曲,也唱在我沂蒙家鄉。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當耳畔回響著當年的歌聲,如同一種鐘聲在敲:革命先輩的后代們,緊握殺敵的刀槍,警惕日本軍國主義的死灰復燃。
作者名片
苗得雨,山東沂南人。1946年參加工作,歷任區通訊站副站長,魯中南報社和大眾日報社主辦的《農村大眾》通聯、編輯、記者,山東省文聯和華東文聯創作員,《前哨》和《山東文學》副主編,省作協負責人,省文聯、省作協副主席,省文聯黨組副書記。1946年開始發表作品。195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一級。著有詩集《旱苗得雨》《苗得雨詩選》《苗得雨六十年詩選》(上、下卷),論文集《文談詩話》《賞詩談藝》《探藝集》,另有《苗得雨散文集》(一、二、三、四集),劇本《保衛大翻身》等41種,發表詩作4000余首,其他體裁作品40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詩作《走姑家》收入戰時小學課本,詩作《旱苗得雨》選入《抗戰名作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