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 葬（短篇小說）

一

臺灣兵清輝是在被小林中隊長關了3天禁閉后放出來的。之所以關清輝禁閉的原因，是由于清輝執行命令不力。

事情的起因是，大日本皇軍遠征支那，鞍馬勞頓，時間長了，便出現了一些強奸之類的事情。為了減少支那人的反感，小林中隊長從建設大東亞樂土的大局出發，命令那個叫清輝的臺灣兵，帶上幾個士兵去征召幾個慰安婦。

本來，這應該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不就是找幾個勞軍的女子么，哪知道，清輝這家伙圖省事，竟然去駐軍所在的老河口鎮上，找了幾個窯姐來應付事兒。這一應付不要緊，中隊里好幾個大日本皇軍都患上了性病。

于是一氣之下，小林中隊長便傳令清輝到自己的隊部來。在那里，小林中隊長大罵了一句“八嘎”，走上前，便左右開弓地抽了清輝一頓大嘴巴子，直到把自己的手打得生疼，這才把他關進了禁閉室。

放清輝出來，是小林中隊長專門給清輝提供了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仍然安排由清輝負責，出去完成給支那女人“介紹工作”的任務。

小林中隊長安排清輝完成這項任務，并不是因為自己多么看重清輝的能力，主要是因為清輝會說中國話。在大日本皇軍的隊伍里，無論是臺灣兵，還是亡了國的朝鮮兵，按規定都不許說“原住地”語言，只能說日本話。但小林知道，這些人有時碰到一起，遇見沒人時，還是會偷偷地說原住地的語言。對這種現象，小林中隊長實在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大日本帝國看得起你們，把你們納入到帝國的范圍內，沒成想這些人放著大和民族驕傲的語言不講，卻偏偏去說原住地語言，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個亡國奴。盡管這樣，小林中隊長明明聽見他們說原住地語言，有時，也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那么惡聲惡氣地訓斥。

不過，既然你們會說中國話，好啊，那就讓你們去完成這個招收慰安婦的任務。小林中隊長正是鑒于此，才這么固執地把清輝又派了出去。

清輝找到東平。東平也是一個臺灣人，在這個中隊里，只清輝和東平來自臺灣。

清輝說，小林中隊長還讓我繼續蹚這趟渾水，出去招收慰安婦，城里顯然不好找了，再弄幾個婊子來，一旦出了問題，就不是關禁閉了，恐怕連命都保不住。

東平說，要不我們出去，到鎮子外隨便搶幾個回來，權當作女八路算了。

清輝說，只能這樣了，這些小日本簡直就像公狗，沒女人，就會尥蹶子發瘋。

清輝說，我們真他媽倒霉，強征到大陸來，日本人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們，把我們當中國人，中國人又把我們喊作“二鬼子”，打仗都不知道為誰打。

東平說，別說了，小心讓他們聽了去。

第二天一早，清輝帶著東平、加藤正夫以及一個被叫做川島的日本兵去到了鎮外。和他們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班的皇協軍士兵。為了預防不測，東平還專門扛了一挺機槍。到了野外，機槍對付八路的土槍，還是比較管用的，一旦發生遭遇戰，這玩意兒“突突突”一通叫喚，不但瞬間就能壓住對方的火力，還能打得對方頭都抬不起來，土八路比較忌諱這個。

一干人出到鎮外，剛走了兩里路，便到了一個岔道口。川島問清輝，大平君，我們走哪條路？清輝看了看路兩旁，卻拿不定主意，正躑躅著，加藤正夫不耐煩地拎著槍，自顧向其中的一條路走了過去，他這么一走，川島和那些皇協軍的士兵，便像狗一樣的跟著往前走去。

加藤正夫這么做，顯然是沒把清輝當回事兒，這讓清輝暗自不樂?？粗蕝f軍的幾個跟屁蟲般的士兵，清輝想，這趟出來，到底是老子管你們，還是加藤正夫管你們，連他媽誰是爺爺誰是孫子都搞不明白。于是就粗聲粗氣地把一幫人叫住。

清輝說，不能走這條路。

加藤正夫問為啥。

清輝說，看見沒有，那條路的中央有新挖出的土，你敢斷定里面沒有地雷？

沿著清輝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20米的地方，果真就有路面被挖的痕跡，連土都還沒被晾干。

然而，清輝不這么說還好，這么一說，反倒把加藤正夫給說火了，勇敢的加藤正夫實在不愿意當著這群中國人的面當熊包。加藤正夫脖子一梗，沖清輝嚷道，有地雷怎么了，大日本皇軍難道還能被幾個土八路的地雷給嚇著？就走這條路！

一干人便小心地跟在加藤正夫的后面。

怒氣沖沖的加藤正夫走在前面，加藤正夫也不言語，端著槍直沖沖地走著，快到露有新土的地面時，加藤正夫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從旁邊的硬路上繞了過去。原來，加藤正夫這小子到底還是怕死的。

接下來的這段路，非常平坦，卻出奇的難走，因為路面上不時都有被挖的痕跡。于是，不到兩里遠的路程，卻硬是走了一個多小時。

加藤正夫在前面走著走著，心下里就又火了。加藤正夫覺得，同來的這些中國人實在太壞了，明擺著是讓自己在前面當替死鬼。加藤正夫就停了下來，小眼睛一瞪，讓皇協軍的士兵走到前面，幾個偽軍就心驚膽顫地往前艱難地邁動著腳步，兩只腿看起來直打飄。

這個上午實在有點怪，除了遠遠的山上能看見一些散落在坡上吃草的羊外，路上直接就看不見一個行人。據說中國人喜歡在山上設“消息樹”，遠遠地，只要看見皇軍過來，就把立在山頂的樹推倒，村里的人見樹一倒，就迅速作鳥獸般地散了出去，看來一點沒錯。這趟出去，想順順當當地抓幾個長得像那么回事的慰安婦，恐怕不好辦了。

又走了一段路，眼睜睜已可以看見村莊上的綠蔭了。就在這時，川島喊了一嗓子，把人冷不丁地嚇了一跳。細一聽，才知道這家伙是在說遠處有人，就見相距一二百米處的麥地里，有兩個農民正拎著鋤頭在地里鋤草。

川島說，那邊有兩個支那人，讓他們前頭帶路不是很好么。

川島的建議贏得了大家的贊賞。就有一個伙計揚手沖那邊招呼道，老鄉，太君讓你過來，快過來！

但那兩個農民只是傻呵呵地望著這邊，腿卻不挪動半步。兩個偽軍一看不聽招呼，罵了幾句，然后對川島太君說，今天真他媽倒霉，遇見了兩個啞巴。說完才發現，川島不懂中國話，那兩個偽軍就呲牙咧嘴地打手語，一邊使勁地搖著手，一邊指著自己的嘴巴，嘴里還故意學著啞巴的聲音，夸張地叫喚著。兩個偽軍邊表演邊開心地哈哈笑，特別是看見川島張著大嘴一副納悶的樣子，更是樂得不行。一旁的清輝就只好對川島翻譯了一下。

見兩個小小的皇協軍也敢調侃大日本皇軍，川島不禁怒從中來，“嗷”地大叫了一聲，端著槍就向地里的兩個農民逼了過去，大概是想借那兩個農民撒一下心里的邪火吧。兩個傻農民當時便嚇呆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時里不知該怎么辦了。然而就在川島走近跟前時，兩個農民剎那間就像兩只睜開眼睛的餓虎，說時遲，那時快，每個人的手里便魔術般的握著一只短槍，雙槍齊發，可憐的川島就這樣倒在了血泊之中。

干倒川島，兩個人還沒忘記拾走川島的長槍。接著就像狡猾的兔子，躥了個無蹤無影。

因為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更大程度的原因，還在于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切竟然是發生在大日本皇軍的眼皮之下，因此直到兩個傻農民跑得沒了影跡，路上的一干人這才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

現在再看，那兩個農民實在是兩個不折不扣的“兵油子”了。原來，撂倒川島的那個地方，相距不到30米遠，便是一片雜樹林子，兩個人向樹林奔跑中，林子里接應的槍聲便也同時響了，待那兩個人竄進樹林，隨后就有組織地消失在密林的深處。

消失得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二

川島的死，讓小林中隊長非常憤怒，也非常傷心。不但小林中隊長情緒不好，中隊里其他的皇軍也是恨恨不已，大家都在等著中隊長的命令，時刻準備著為川島報仇。

令大家奇怪的是，小林中隊長這兩天一直把自己關在屋里，閉門不出。直到第三天，這才把胖子翻譯官喊到了自己的屋里。

胖子翻譯官是小林在東京大學的同學。兩個人關系一直不錯。胖子翻譯官來到小林住處后，見小林的臉還在陰沉著，就主動給小林倒了杯水。小林中隊長說，現在我明白了，滿清入關，為什么會有“揚州十日”，實在是迫不得已??！這也正是我這兩天痛苦的一個原因。只是苦了那些良民，實在抱歉啊。

胖子翻譯官問，小林君，你的意思是……

小林中隊長咬著牙說，明日凌晨，對殺死川島君的那兩個最近的村莊，實施行動！

小林君，你不能那樣做。胖子翻譯官急急地喊道。

在河口城，也只有胖子敢和小林中隊長這樣說話。當年，胖子翻譯官從日本留學回來，一直閑賦在家，過著悠閑的日子。聽說鎮子上有一位曾經留學帝國的人。小林中隊長便屈尊拜訪。通過交談，才知道他們還是同一所日本大學的老同學。初到河口，人生地不熟，安撫工作千頭萬緒，加之小林中隊長愛才心切，故不惜三顧茅廬，請胖子翻譯官出山做事，但都被胖子翻譯官婉言謝絕。

胖子翻譯官對小林中隊長說，小林君，你不了解我們中國人。在中國，里通外族，那叫漢奸，最為人所不恥，死后連進祖墳的資格都沒有。請不要和我談論這個話題。

對胖子翻譯官的觀點，小林中隊長連連搖頭。小林中隊長說，老同學，你知道，我非常敬重貴國的漢唐文化，但你得承認，近代以來，中國確實落后了。國民素質低，國家勢弱，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長期受西方列強的凌辱，如果中日兩國能挽起手來，以日本帝國強大的國力，加上中國的自然資源，一舉把西方勢力趕回老家去，不是做不到的。你說說看，這樣對中國來說，利和弊，哪個多，哪個少，不是很清楚了么。

小林中隊長說，中國人最忌諱的就是亡國一說，這是沒有道理的。中國亡國的次數還少嗎？像那個明朝滅亡、滿清入關，不就是典型的亡國么，你們既然能接受滿清人，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們大和民族！說起來，我們正是同一個根上長出的兩棵大樹啊……先生當然知道徐福帶三千童男和三千童女渡海求藥的故事吧，此番回來，是尋根，更是幫忙，幫助中國驅逐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關于這一點，汪精衛汪先生看得就很明白。只可惜，貴國的很多百姓受毛澤東和蔣介石的蒙騙，一味地同大日本帝國作對，實在令人遺憾。

胖子翻譯官長嘆一口氣說，我一個區區小民哪敢和汪先生比，但只求安居鄉野，聊度此生。

小林中隊長生氣地說，老同學，國難當頭，你竟以所謂的清白，小小的一己之私，而置全城百姓利益于不顧，你太讓我失望了。由你出面做些工作，可以有效地減少老百姓對大日本皇軍的誤解，減少沖突，使無辜百姓免受刀槍之苦，何樂而不為。

胖子翻譯官不說話了。

大約是覺得小林中隊長的話多少還是有點道理的吧。

那個階段，胖子翻譯官倒是利用自己和小林的這層同學關系，為鎮上的商家做了不少的擔保，慢慢的，小林中隊長和鎮上的人接觸時，胖子翻譯官出現在小林中隊長身邊的次數就多了起來，便落下了“胖子翻譯官”這個稱呼，不少人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懶得叫了，干脆就直呼為“翻譯官”，有了一個官字，喊起來便好像成了一個了不得的頭銜似的。

小林中隊長確實也沒把胖子翻譯官視為外人。有什么需要直接和中國人打交道的事，小林中隊長一般都很信任地把它交給胖子翻譯官去辦。

胖子翻譯官也總是能辦得讓人格外滿意。

當初，為了改善河口的治安狀況，進一步遏制毛澤東的土八路，小林中隊長決定，在河口一帶招募人員，組建皇協軍，招兵布告貼出一個多星期，除了幾個二流子光蛋前來報名應征外，從者寥寥，氣得小林中隊長夠戧。

后來，胖子翻譯官便把這個差事接了下來。

河口這個地方，地處三省交界，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就總有鄰省的農民拿著大刀長矛過來搶糧食。胖子翻譯官便從這個角度，打出了成立民團、協防匪患的新布告，并在招丁處支上灶具，蒸了一鍋又一鍋雪白的饅頭和米飯。不管是誰，只要參加民團，就當場換上一身嶄新的軍服，接著就能進到屋里，甩開腮幫子，酒的肉的，惡狠狠飽餐一頓。這還不算，胖子翻譯官還專門請了兩個人，唱小曲似的在那里又說又唱的。一個喊：當兵好啊！另一個就緊跟著吆喝道，好啊，吃香的，喝辣的，穿新的，抽白的，這樣的美事哪兒去找啊。

就這么的，三忽悠兩忽悠的，沒幾天，還就真的把人招齊了。

只是有一樣，胖子翻譯官每辦成一件事，先前有多么露臉，用不了多久，那件事就必定會讓他有多么煩心。皇協軍成立后，戰斗力上不去，每次下去清鄉，山上的土八路一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些東西的槍口就會明顯地抬高好幾寸，打起槍來就像放鞭炮一樣，但多半都射到天上去了。還有一次，一個皇協軍士兵竟攜著槍支投奔土八路去了。不爭氣的事，一件又一件地發生，搞得胖子翻譯官在小林中隊長面前很沒面子。對小林中隊長惡聲惡氣的訓斥，也只好忍氣吞聲了。

在小林中隊長面前受氣倒也罷了，關鍵是自己的同胞也不理解自己。胖子翻譯官就曾收到土八路的恐嚇信。土八路威脅胖子翻譯官，不許為日本人做事，要求他做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胖子翻譯官就想，媽的，你們懂個狗屎，誰說我沒有良知？我無非是在另一個戰線上為中國人做事兒。

那一年，為防止八路無端滋事，河口皇協軍制定了非常得力的措施，一是假借八路身份進入尋常百姓家，打探八路消息，同時考察莊戶人家是否傾向八路。二是獎勵那些提供八路活動信息的人。三是對私藏和勾結八路的人家，實行了“連坐問責制”，一家出事，周圍的人家就得跟著一起倒霉。一個負傷掉隊的八路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兩個農民出賣給了皇軍。

那是一個瘦得只剩下一身骨頭的戴眼鏡的土八路。

就是那副眼鏡讓那個土八路多活了兩天。本來，按照小林中隊長的習慣，一般的土八路被抓住后，直接把人頭砍掉，懸掛在城門上示眾就得了。有了那副眼鏡，日本人覺得這大概是土八路的一個什么頭目，多多少少有點利用價值。胖子翻譯官也很看重那個八路的氣節。就借口這個人是條漢子，硬要出面去勸降。胖子翻譯官答應那個八路，只要投降，并且交代出八路活動的地點和方式，自己就愿意去太君面前作保，留下他一條活命。

胖子翻譯官想，活個人容易么。

胖子翻譯官想，這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啊，中國人要都像他這樣的一身硬氣，也不至于讓人欺負了。

看見這個土八路，胖子翻譯官就像看見了當初的那個血氣方剛的自己，他相信，只要開導有方，這個人就會轉過彎子，一旦投轉過來，不一樣的給中國人說話辦事曲線救國么。但那個土八路卻不領情，那個土八路聽完胖子翻譯官的一席話，非?；逇獾刈匝宰哉Z，我他媽的真倒霉，怎么盡遇上這樣的一些中國人。

土八路嘀嘀咕咕絮叨了幾句，仰天喊了三聲“罷罷罷”，然后就扭轉頭來，沖胖子翻譯官問道，有煙嗎，給我一支煙抽。

點上煙，不緊不慢地抽完。

土八路又來事兒了。土八路說，我要見這里的最高日本指揮官。

胖子翻譯官說，有什么事，可以告訴我。

土八路說，告訴你？你還不夠格。

沒有辦法。只好派人把小林中隊長請了過來。你的，什么事的，說吧。小林中隊長傲慢地對那個戴眼鏡的土八路說。

那個土八路神色凜然地問，你想知道八路軍的活動方式？

胖子翻譯官隨即便熟練地譯給了小林中隊長。是的，我想知道。小林中隊長說。那么你就這樣讓我無條件地告訴你？土八路討價還價道。小林中隊長便自得地笑了。好的，有什么條件，你盡管可以提，大日本皇軍金條大大的有。土八路說，金條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小林中隊長問，那你需要什么？土八路說，你總得先表現出你待客的誠意吧，給我倒杯水喝，不算委屈你吧。

然而，就在小林中隊長把水遞過去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戴眼鏡的土八路，“呼”地一下站了起來，緊緊掐住小林中隊長的脖子，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一雙手上，小林中隊長的舌頭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就在這時，門口趕進來的日本兵一刺刀插進了那個八路的后背，這才把小林中隊長救了過來。

小林中隊長掏出手槍，照著八路的胸膛就是一槍。

土八路軟軟地倒了下去。小林中隊長和胖子翻譯官這時卻不約而同地發現，死了的八路竟面帶微笑，那是一種惡作劇得逞后開心得意的微笑。

這一槍打出去以后，小林中隊長還不解恨，罵了聲“八嘎牙路”，沖上前，狠狠地扇了胖子翻譯官兩個耳光，生氣地罵道，請我過來，難道就是想掐死我嗎，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壞了的?？串敃r的情景，小林中隊長隨時都會在一氣之下，一槍崩了胖子翻譯官。

說起來，那是胖子翻譯官在小林中隊長面前最糟糕的一次。

小林中隊長事后為自己的沖動向胖子翻譯官道了歉，不過，那個土八路的做法，還是讓小林中隊長頗為生氣。小林曾不只一次對胖子翻譯官埋怨道，你們中國人就是不行，非常陰險，做起事來，特別愛使花招，典型的小人做派。你說說，你們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接受我們大日本的領導嗎？

小林中隊長說得理直氣壯的。

小林中隊長雖然對胖子翻譯官不是十分滿意，但遇見個大事小事的，仍時常聽一下胖子翻譯官的意見。

比如現在，小林中隊長就把準備血洗村莊的軍事行動計劃說給了胖子翻譯官。

不出小林中隊長所料，胖子翻譯官堅決不同意小林中隊長的軍事計劃。胖子翻譯官說，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中國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濫殺無辜，只能讓老百姓反感和恐懼。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老百姓最需要的就是安撫。

小林中隊長說，清洗兩個村莊，正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從此以后不和八路來往。只要沒人和八路來往，八路就沒了生存的土壤，老百姓也就沒了被砍頭的可能。你們中國對此不也有一個詞，叫殺一儆百么。

小林中隊長說，按照戰爭慣例，戰爭的對象不應該是老百姓，老百姓也不應該成為戰爭的犧牲品。但土八路常常借老百姓的掩護，殺死我大日本皇軍，清洗兩個村莊，就是要告訴老百姓，害了他們的不是大日本皇軍，正是毛澤東的土八路，要恨就恨八路去吧。

小林中隊長說著，拍了拍胖子翻譯官的肩膀說，放心吧，即便到了最后的時刻，我仍會給他們一個自救的機會。只是，得看他們識相不。

三

日本人是在天剛亮的時候包圍的村莊。

首先發現日本人進村的，是一個早上起來挑水的男人。

這個人叫福娃。

那時候，福娃大概是剛從老婆的熱被窩里鉆出來，懵懵懂懂地打著哈欠準備去井上挑水，一只腳剛踏出門，就看見村莊里閃爍著刺刀的寒光，嚇得福娃“刺溜”一下就縮回到屋里，三步并著兩步，把炕上的老婆就往外拉，嘴里低聲直嚷，快醒醒，別睡了。他老婆就不高興地揉著眼罵他。

福娃就把被子一掀，照著老婆雪白的屁股，伸手就是一巴掌……日本人來了，要出大事了。就這句話，把他老婆的瞌睡蟲一下就全趕跑了。

正急慌慌穿著衣服，就聽村長在外面喊，全體村民注意啦，男女老少全部去打麥場，皇軍要在那里開會！

村長的喊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便聽到遠處的鄰居家已有“通通”的砸門聲，里面還夾雜著女人和孩子的哭泣聲。

看來，皇軍有點耐不住性子了。

這工夫，全村老老少少百十多口人，便在打麥場上集合完畢。

村長走過來說，人都來齊了，太君，請訓話吧。

小林中隊長只用鼻子“哼”了一聲，根本就沒拿正眼看村長。小林中隊長手握著指揮刀，比比劃劃地喊道，你們都給我聽著，前些天，一個大日本皇軍就在附近被土八路殺了，今天交出土八路則罷，交不出來，全部死了死了的。

村長就拿著哭腔可憐兮兮地說，太君，我們可都是良民啊，和土八路根本不沾邊啊。

村長的話，把小林中隊長給氣笑了。小林中隊長說，好好好，你說得很好。說著，突然一刀過去，就把村長捅翻在地。

福娃一看不妙，下意識地大聲朝媳婦喊道，快跑，小鬼子要殺人了。隨著喊聲，人群剎那間便慌亂了，炸了窩似的朝四下里跑去。

但，來不及了。就見小林中隊長把手一揚，幾挺機槍便像嘶叫著的瘋狗一樣，不停地攆著人們的腳后跟跑。緊接著，日本兵便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從后面挑人。

福娃正跑著，便聽得老婆從身后叫他，福娃我不行了，你快跑，別管我。

福娃扭頭一看，見老婆手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

福娃咬著牙，狠狠地一跺腳，跑了。

這時候，耳邊已有子彈呼嘯著飛過。情急之中，福娃縱身跳進了路邊的一口井里。是福娃早上起來準備擔水的那口井。

緊跟著福娃的一個男人，見福娃跳了進去，便也在慌不擇路中，跳了下去。

見有人跳井，日本兵沖了過來，照著井里，就是兩槍。

井水，染紅了。

……

事后得知，在這次的屠殺里，這個村莊只有4個人躲過了這場災難。兩個在外走親戚的;一個出去賣泥罐，尚在路上的;還有一個，就是福娃了。最后跳進井里的那個男人，替福娃吃了槍子。

血洗完村莊后，日本兵顧不得休息，又繼續往另一個村莊開拔。

路上，不少日本兵都不大滿意這樣的行動方式，覺得這樣太麻煩，也太慢。加藤正夫說，就這樣簡單地把支那人宰了，也太可惜了。起碼應該享用一下他們的花姑娘，要不也太浪費了。

到第二個村莊時，日本兵果然便沒了耐心，一進村就開始殺人。有一個日本兵向一個男人開了一槍，這個情景被一邊的小林中隊長看見了。小林中隊長說，你的刺刀是干什么用的，難道只是用來殺雞的嗎……這正是你鍛煉膽量的好機會。那個日本兵聽了，為了表示自己已經知錯，對著一個從屋里慌張逃出的男人，挺著槍大叫一聲，便是一個標準的刺殺動作，卻不料待刺刀抽回來時，就見一截腸子也順著帶了出來，那個男人慘叫一聲，握著自己的腸子，往前快速跑了幾米，便一頭倒在地上死去了。

更多的日本兵，則是在獰笑中開始了一輪新的強暴。馬路上，庭院里，甚至吃飯的石桌子，磨面的石碾子，都成了日本兵實施強奸的地方。

到了后來，日本兵發現，這個村里的人都非常狡猾，一個個像個老鼠似的東藏西躲。有的鉆到炕洞里，有的藏到夾墻里，還有的鉆到柴棚里。一個伙計居然把缸倒過來，扣在老婆孩子的頭上，若不是孩子在里面嚇得哭，還真說不定就會被蒙騙過去。

見這些人居然敢和皇軍捉迷藏，日本兵們都非常生氣，好像這些村民們耽誤了皇軍們的正經事。大日本皇軍哪有工夫來玩這種小孩子的游戲呢？大家很快就發現，直接把村民們的房子點燃，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房子一著火，那些玩捉迷藏的老百姓就會被燒得藏不住，就會又哭又嚎地從狼煙滾滾的屋里沒命地跑出來，那時候，只消簡單地堵在門口就可以了，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到了后來，日本兵們就覺出累了，也覺出餓了，就又開槍射殺村里的豬馬牛羊，吃不完的，就統統拉回去。

在整個的報復行動中，清輝和東平始終沒遇到一起。中午吃飯時，清輝才在一個院子里遇見了東平。

東平問，殺了幾個人？

清輝搖了搖頭。

東平問，怎么，不敢殺嗎？

清輝說，看他們殺人，我就想到日本人當年在臺灣時，不也這樣的殺我們么。

清輝勸東平，說，你少殺人吧，這是要遭報應的。

遭就遭吧，跟著日本人，早晚都會遭報應的，不遭報應才怪。東平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說。

四

血洗村莊的事發生在春天。

春天過去后，便是夏天。整個夏天里，基本上是一種國統區和敵占區拉鋸的局面。

這是一種典型的戰爭對峙狀態。

盡管如此，無論國民黨、共產黨還是日本人，大家都沒有閑著。

日本人這邊，加大了炮樓子的密度。一個炮樓子有了動靜，其他的炮樓子，包括河口鎮上的日軍，都會迅速趕過來支援。

國共兩黨都忙著擴大隊伍，特別是共產黨領導的土八路，直接深入到日本人占領的地盤里，挨著個兒地把所有村莊的老百姓，都暗里動員起來了。

老百姓也特別怪。日本人每次找老百姓的事兒，放火也罷，殺人也罷，都把原因歸結到土八路的頭上，原以為這么一來，老百姓見了土八路，就會像見了洪水猛獸一樣地躲之不及，但事實并非如此，老百姓不但不恨土八路，有了好吃的，還要專門留給八路。

有那么一陣兒，八路只要前腳進村莊，日本人就會在后腳跟過來，實在讓人納悶得不行。后來老百姓就明白了，八路進村一般是在夜間，夜里進村，一條狗叫喚，一個村莊的狗就都跟著瞎嚷嚷，一嚷嚷，就等于給日本人報了信，用不了多久，日本人跟著就來了。為這，土八路還吃了不少的虧。知道了這個，老百姓們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家的狗全部打死，于是到了黑夜，沉睡的村莊四下里靜悄悄的，走在村子的小路上，靜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就納了悶，心說土八路真是大大地邪乎，怎么就能讓老百姓這么鐵了心地向著他們呢。

日本人搞不明白。

這個夏天還發生了一件事。

胖子翻譯官被土八路打死在自己家的床上。

這同樣是一起發生在夜晚的事情。那天，胖子翻譯官和皇協軍里的幾個弟兄在一起喝酒，喝完，兩個弟兄把他送回家，交給了他老婆，這才回隊上。

但大家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胖子翻譯官和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頓酒。胖子翻譯官死得非常難看，是被人用刀把頭砍了，他老婆也一起跟著倒了霉。死的第二天，人們就在鎮里的墻上看見了布告。布告上歷數了胖子翻譯官的一樁樁罪行，最后又順便發出警告，說是誰跟著日本人，跟著法西斯走，誰就不會有好下場。落款是：八路軍鋤奸隊。布告的末尾，還煞有介事地蓋了一個大大的紅色印章。

胖子翻譯官的死，讓小林中隊長非常痛心，厚葬胖子翻譯官那天，小林中隊長還專門派人去了現場，按照中國人的規矩，送上花圈，鞠躬致哀。

事發后，不少人都在談論胖子翻譯官的死因。胖子翻譯官是和皇協軍的弟兄住一個大院的，看守大院的還有兩個值班的士兵。八路軍鋤奸隊是怎么進的院子，又是怎么一聲不響地把胖子翻譯官兩口子殺死在床上呢？城里的人紛紛談論著，有的說，八路里面有武林高手，來無影去無蹤，飛檐走壁，無所不能。還有的甚至懷疑，是皇協軍內部出了貪小便宜的叛徒，被八路高價收買了。但無論哪種說法，都讓人心驚肉跳。能不害怕嗎，像胖子翻譯官那樣防范重重的人，都能被八路軍的鋤奸隊干掉，那還有什么不能做到啊。

河口鎮上跟著日本人干的一幫中國人，那些天里，吃不香，也睡不著。

不斷有河口一帶的中國人在談論這件事，就連日本兵內部也在議論著。這一天，臺灣兵清輝和東平聚在院子里吃西瓜時，便談起了這件事。清輝說，我看呢，中國有土八路在，日本人在這里就不會安寧。

東平說，安寧不安寧的，礙我們個屁事。

清輝說，你還真把你當作日本人褲襠里流出來的種呀。

見清輝這么罵自己，東平不干了，把手上的一塊沒啃完的西瓜，照著清輝的臉就砸了過去。清輝沒防備東平會動粗，就也把自己手上的那塊西瓜砸在東平的臉上。兩個好朋友就這么打了起來。

清輝和東平打的時候，不少日本兵都從屋里涌出來看熱鬧。大家嘻嘻哈哈地看著，像看馬戲一樣。院子里吵吵嚷嚷的聲音，也驚動了小林中隊長。小林中隊長站在窗戶里面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說實話，對清輝和東平這兩個臺灣兵，小林中隊長基本沒有好感。小林中隊長覺得，臺灣人雖然被大日本占領了四五十年，但這些人從骨子里還是中國人的做派，頂多也就比大陸的支那人強一點。當然，拿清輝和東平相比較而言，小林中隊長稍微對東平的印象好一點?，F在看兩個人在外面打架，小林中隊長本來是不想去管這個閑事，但考慮到這是自己中隊的兵在打架，不出去是說不過去的，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小林中隊長走出門口時，東平已經把清輝摁到了身子下，正想動老拳時，冷不防看見周圍的日本兵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倆，東平就住了手，就站了起來。這時候，小林中隊長已到了他們面前。

怎么回事？小林中隊長問。

兩個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最后還是東平站了出來，東平說，他罵我！

一會兒，士兵們又漸漸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除了偶爾有人出來串門走動外，偌大的院子里，還是只坐著清輝和東平兩個人。兩個人默默地坐著，坐了半天，東平開口了。東平說，以后罵人的時候，別牽扯到我媽媽好嗎，我想她老人家。我想媽媽，想阿里山的清泉，想日月潭里的明月。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媽媽，還能不能回到阿里山，回到日月潭。

東平抬起頭，他的臉上掛滿清淚。

這一年，秋天很快便來了。

河口的原野上，秋風陣陣，殺氣逼人。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清輝也被派到炮樓上了。臨走前，清輝約東平出去喝酒。這酒就請得很有些道歉的意味了?？墒菛|平不敢去找小林中隊長請假，怕小林中隊長不高興。

自從胖子翻譯官死在床上后，小林中隊長對軍紀就抓得格外緊。一般不允許士兵們單獨外出，以防被八路暗算。

東平說，小林中隊長不會讓我們出去吧。

清輝說，試試吧。

于是，東平就在外面等著，由清輝去向小林請假。

清輝進屋里請假時，小林中隊長正在刮胡子，滿臉都是肥皂泡沫。小林中隊長看了一眼清輝，繼續專心地刮胡子。刮完，又慢騰騰地用熱毛巾敷了一下臉，這才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清輝。

清輝就講明了來意。說是想請個假，請東平出去喝兩杯酒。小林中隊長挺不高興地看了清輝一眼，心說這些中國人，就這么個德行，走到哪里都喜歡拉個小幫小派，不就是去守個炮樓子么，搞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小林中隊長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早去早回，不要耽擱得太久。

出來后，兩個人就來到離營房不遠處的一個小酒館里。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兩瓶烈性白酒，就開始喝了起來。本來，清輝和東平的酒量都很一般，但那天兩個人卻都放得很開。等兩瓶酒喝完，兩個人就醉得不成個人樣了?；ハ鄶v扶著，一路走，一路吐，回到營房，兩個人的臉上都結結實實的被扇了幾耳刮子，卻都搞不清楚是被誰打的。

第二天一早，清輝就和另外兩個日本兵，還有一個班的皇協軍士兵，去到炮樓上了。

所謂的炮樓，是一個3層高的點式小樓。以小樓為中心，在相距炮樓主體50米遠的地方架了一道帶刺的鐵絲網。鐵絲網的外面，又環繞著挖了一圈深達兩米的壕溝，平時出出進進的，就得走吊橋了。

這一帶的炮樓子大都建在公路和鐵路沿線，交通比較便捷。只是這個炮樓子相對比較偏僻，當時建它的時候，大約是為了對它周圍的幾個自然村進行威懾吧。

但實際的情形正好相反，每到夜晚，土八路們就會潛伏在炮樓外，用土喇叭遠遠地沖著這個偏僻的炮樓子喊話。開始，炮樓里的人還會用槍朝傳來聲音的地方射擊，到了后來，也懶得打了，炮樓子在明處，八路在暗里，就是開一夜槍，也未必會打中他們一個人。

但土八路們還是不依不饒地喊話，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喊“日本小鬼子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喊到后來，炮樓子上的人也扯起嗓子和外面的土八路搭腔。炮樓子上的人喊，八路兄弟，求你們了，讓我們睡個囫圇覺好嗎，都是中國人，就讓我們安穩地睡一會兒吧。

外面的土八路有時就很寬容地說，好吧，明天晚上再來給你們上政治課。

有時候，土八路們高興了，還會唱幾支歌。那些歌唱得都不怎么好聽，破喉嚨爛嗓子的，還能唱得好到哪里呢？土八路唱的歌，很多都是根據河口當地的民謠調子，臨時編上詞兒唱的，除了漫罵還是漫罵。當然有時也有很正規的歌，像那個“義勇軍進行曲”，像那個“游擊隊之歌”什么的。

有一天夜里，照例是喊完一通口號式的宣傳后，突然換成了個女八路在那里唱歌，唱的是“我的家在東北的松花江上”。對這支歌，炮樓子上的人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皇協軍士兵開始還流流氓氓地說，今天夜里咱豁出去，把那個女八路搶回來享受一下算了。但聽了沒兩句，那個士兵就閉住了嘴。慢慢的，炮樓子上的皇協軍士兵們，就把頭低了下來，情緒很是黯然。

幾個日本人聽不懂外面唱的什么，還在那里傻呵呵地開著玩笑，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清輝想，這時候，如果自己和幾個日本人被炮樓子上的皇協軍士兵打死，也一點不讓人奇怪。

有那么幾天，清輝晚上都不敢閉眼睛，怕自己的小命一不小心就丟在這里。長期過著這樣的日子，到了夜里，清輝就失眠，頭就痛得難忍。躺在床上，清輝就想臺灣，想臺灣的父母。清輝上小學的時候，臺灣的小學里，一般都提倡用日語講課。對這種情況，清輝的父親非常反感。父親說，日本人，什么東西，野獸，畜生！

在家里，清輝的父親一聽見他讀日語，就會莫名地發火，清輝的父親是個有文化的秀才，教他們兄弟幾個背《三字經》，背《百家姓》，給他們講《論語》，還教他們書法，教他們算術。

長大后，等懂事了，清輝才知道父親為什么那么恨日本人——清輝的爺爺是讓日本人殺死的。

清輝想，哪天有空，應該和東平好好聊聊，那天自己實在不應該刺激他。

清輝想，再過一段時間，就該換防了，說不定就能見到東平了。

但清輝沒想到的是，他和東平已經沒了再見的機會。

五

初冬的一天，在距河口30多里遠的地方，一支部隊于拂曉時分出發，天快亮的時候，秘密進入到埋伏陣地。

陣地一側的山坳里，是一個精心偽裝了的指揮所。指揮所里，端坐著一個年近40的國民黨軍官，他的旁邊站立著其他兩位軍官，指揮所里，只有一個勤務兵小心地走動著。

陣地上，呈現出一派令人窒息的寂靜。

陣地的后面，是濃墨一樣的山峰。豎立的山峰像一把出鞘的劍，在沉默中，等待著爆發的時刻。

參謀長，八路軍那邊沒有問題吧？坐著的那位軍官小聲地問。

他們答應，一旦我們動手，他們就從那邊佯攻河口，拖住日軍。同時派出一個連，從側翼配合我軍。那個叫參謀長的回答道。

團長，你好像有點不相信他們，據我看，八路軍的話是算數的。參謀長對坐著的那個軍官小心地安慰道。

團長說，我不是信不過他們，八路軍打仗，士兵不惜命，軍官不畏死。這我是知道的。但他們的武器實在太差，幾桿土槍能拖住日軍嗎？

團長說，算了，別指望他們，我們以一個團的兵力，吃掉日軍一個中隊、偽軍兩個連，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參謀長說，應該很有勝算的。

團長摸出懷表看了看說，傳令下去，秘密隱蔽，如有動靜，軍法從事。

小晌午的時候，日軍從路的那邊走來了。

看來，國民黨部隊的情報是準確的。

河口的日軍這次出來，確是計劃這幾天完成換防。

這次的炮樓兵力換防，也是小林中隊長最后一次以中隊長的身份出來執行任務。小林由于作戰有功，已從中隊長提升為副大隊長。同時為加強防務，河口最近又調來兩個小隊的日軍歸小林中隊長指揮。

加藤正夫和東平也在這次的換防名單中。按照小林的安排，加藤正夫是去一個大炮樓上主事的。

加藤正夫對東平說，這次出去，再回來就是春天了。等回來后，陪你找幾個花姑娘玩玩。

加藤正夫說，殺人，你不如我;玩花姑娘，估計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東平說，那不一定，要是玩東京來的，我應該比你厲害。玩別處的，我提不起勁兒。

因為馬上就要去到各自的炮樓上，加藤正夫和東平說起話來，彼此的態度也都格外的親和。

正走著，如雨的子彈便從山上傾瀉而來。小林的隊伍，一下就亂了陣腳。

過了一會兒，日軍冷靜了下來。

一部分日軍以散兵的形式分散開來，3人一個小組，原地展開反擊。另一股日本士兵，則帶著皇協軍士兵，向山地旁邊的一個呈犄角之勢的小高地迂回過去。

那個地方，在進入陣地實施伏擊方案時，國軍原本是注意到了，但兵力上不允許從容布陣，因此只派了一個排的士兵，守護在那里。然而，偏偏就是那里，很快便被日軍看了出來，那是整個伏擊陣地最薄弱的一個環節，從那里撕開口子，就能較好地依托那個小高地，與敵人對峙，掩護部隊向山上的伏擊陣地從容地發起反擊。

等山上的國軍反應過來時，日軍已帶著皇協軍士兵接近到了小高地。

事前沒有想到的地方，竟成了戰斗最激烈并且事關成敗的一個關鍵所在。小高地上的火力明顯快被日軍壓住了。

戰場形勢瞬間即將改變。

就在這時，日軍的身后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八路軍如神兵天降，及時地出現在了日軍的身后。八路軍的武器裝備的確不咋樣，但還是有兩挺歪把子機槍在不停地叫喚著。就這么一下子，終于打得日軍無心戀戰了。

皇協軍士兵開始四下里散去，三五成群沒命地逃離。還有的直接縮成一團緊貼在地上，趴在那里半天不敢抬頭?！鞍烁卵缆?，上！”小林中隊長甩手一槍，斃了一個怕死鬼，于是，趴在地上的皇協軍士兵端著槍站了起來，但不是沖鋒，而是向感覺中的逃生地，沒命地躥。

現在，皇協軍士兵總算明白了，與其趴在這里被日本人打死，不如撒丫子躥了的好。恨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山上開始發起了沖鋒。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一群一群的中國軍人，像猛虎一樣，揮舞著大刀撲下山來，和日軍肉搏在一起。可憐的大日本皇軍，一個個倒在了中國人的大刀片里。

小林中隊長將刀一揮，大聲喊道，我決定，全體玉碎，戰死成神！說完，小林中隊長便“嗷嗷”大叫著砍倒了一個國軍士兵，又順勢刺翻了一個掛了彩的八路。

這是個當官的！一個看明白了的八路厲聲喊道。

隨著喊聲，八九個國軍和八路紅著眼睛圍了過來，幾把復仇的刺刀，同時捅進了小林中隊長的身體。

按照國軍的想法，本來是想俘虜幾個日本兵。那樣的話，雖然是同樣的殲敵數，但影響一定會大不一樣。最后的情況卻是，日本兵寧死不做俘虜。中國軍人顯然也失去了耐心，一槍一個，成全了日本兵戰死成神的美夢。

不要殺我！一個日本兵到底還是在最后的時刻這樣喊道。

是東平。

東平這一喊，把幾個中國士兵給喊愣了。媽的，這個日本兵會說中國話。一個士兵罵罵咧咧地說。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是臺灣人——中國人。東平失聲叫道。

八嘎牙路，你想投降！東平旁邊的一位血肉模糊的日本士兵，大吼一聲。東平扭頭一看，原來是加藤正夫。加藤正夫大吼著，接著便對東平的胸膛開了一槍。

操你媽的，小日本。東平艱難地罵了一句，接著便“撲通”一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隨后，加藤正夫也被幾個中國軍人一陣亂槍打倒在地。

廝殺聲，漸漸地弱了下來。

這已是黃昏的時間了。

山上山下，倒著一具又一具的尸體。

身后的山靜了下來。

是撤離的時候了。但就是在這時，國共雙方的軍隊又開始搞起了摩擦。

事情的起因是，一個黑臉蛋的八路見國軍仗著人多，把差不多所有的輕重武器都攏到一起做了自家的戰利品，心里就特別來氣，就走過去，蠻橫地搶了一挺日軍的機槍抱在懷里，僵持中，黑臉蛋的八路一生氣，就把子彈推上了膛。

國軍這邊不干了。

想搶戰利品？不是我們打伏擊，你們八路現在還得像老鼠一樣滿世界跑。一個看起來像是國軍下級軍官的人，對那個黑臉蛋的八路大聲呵斥著。

笑話！我們跑，跑什么，是誰在前面拖住河口的小日本？單只說剛才，不是我們從背后給小日本一家伙，到底誰跑還兩說呢。黑臉蛋的八路不客氣地反駁道。

吵什么？國軍的那個團長拉著臉走了過來，他顯然已經聽明白雙方吵架的原因。

你們連長呢？團長問。

連長和指導員都犧牲了。黑臉蛋的八路垂著頭傷心地說。

國軍團長愣了一下，說，把你們的指揮員找來。團長的口氣明顯地柔和了許多。

副連長，有人找你！黑臉蛋的八路沖著百米外喊道。喊聲里，一個同樣掛了彩的人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穿著單衣的八路軍軍官。

按照軍人的慣例，這個被稱為“副連長”的人，首先向國軍團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對不起，這是個剛參軍的新兵，他們村里的人，在春天里被日本人全部殺死了，只他命大，跳到井里，才躲了過去。八路軍的副連長指著黑臉蛋的戰士說。

八路副連長說著，就對黑臉蛋戰士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先去鬼子身上扒幾件衣服穿，要不這個冬天可就麻煩了。

黑臉蛋戰士不情愿地放下機槍，怏怏地去了。

站??！國軍團長從后面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團長問他。

福娃。黑臉蛋的八路大聲回答道。

好！福娃，這挺機槍交給你了，你得用它給我使勁揍小日本。

是！福娃笨拙地敬了個禮。笑嘻嘻地對剛才和自己撕扯的國軍做了個鬼臉，說，這才像友軍么。便樂呵呵地跑了。

天，慢慢地暗了。

副連長帶著戰士率先撤出了戰場。

那時候，遠處還響著稀疏的槍聲。

國軍團長遠遠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禁感慨道，冬天了，八路軍穿著單衣作戰，居然還這么有士氣，這樣的部隊真的無敵啊！

尾 聲

1945年，日本戰敗了。

清輝是在1946年回到臺灣的。

他沒有出去找工作，而是在鄉下守著幾畝薄田聊以度日。

50年后的一天，一位70多歲的老人找到一家出版社。他說，我叫清輝，50年前我還有個叫“大平”的日本名字。

他說，我老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把往事帶進墳墓里。

接待他的是一個坐班的編輯。那個編輯給了他一支煙，又幫他把香煙燃著。

于是這個叫清輝的老人，便開始在裊裊的煙霧里，說到一個叫河口的地方，說到臺灣人東平，說到他所經歷的那場戰爭。

沒多久，海內外的網站上，便開始有了一部長篇回憶錄，名字叫《1945年，我所經歷的中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