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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營盤(長篇小說節選)

2015-04-29 00:00:00陶純
前衛文學 2015年4期

總部財務口于助理來基地公干,忙碌了3天,明天就要離開。晚餐后,翟處長安排布小朋陪于助理出去活動活動。布小朋就問于助理:“怎么個活動法?是喝茶呢?還是去看劉老根大舞臺?”于助理想了想,說:“洗個腳吧,方便嗎?”布小朋說:“方便,洗腳的地方,到處都有。”于助理半開玩笑說:“聽說你要高升了,就算你請客吧。”布小朋說:“不高升請你洗個腳也沒問題,我要個車。”于助理說:“要什么車呀?打的去,先回房間換衣服。”

從房間出來,布小朋陪于助理出了東門,于助理喝了點酒,有點搖晃。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正要打車時,布小朋看到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家洗腳按摩店,說:“去那兒吧。”于助理說:“離基地這么近,方便嗎?”布小朋說:“不就洗個腳嘛,有啥不方便的。”二人走了進去,服務員熱情接待,介紹了各種價位。布小朋說:“要最貴的,68元一位。”于助理一聽,有些失望,說:“換個地方吧。”

于助理前頭出來了。布小朋以為他嫌這里衛生條件差,不夠高檔,就說:“我知道一個地方,離這不遠,咱們去。”二人打了個車,不一會兒就到了。這家洗腳店外觀看上去挺不錯,進到里面,一問價格,最貴的才88元,于助理扭頭又出來了。

后來布小朋把于助理帶到了龍城最有名的良子洗腳店。在門口,于助理似乎不想進去,猶豫著。布小朋硬把他拉了進來,說這家是最高檔的,服務也好,衛生條件一流,服務員捏腳的水平高,以前他聽翟處長說起過。于助理硬著頭皮進來了。布小朋要了一個雙人間,要了最高的價位,每位128元,包括泰式按摩,一份茶水。一會兒,進來兩個五大三粗的女服務員,端著兩個大木盆,往他們腳下一放。于助理終于忍不住,火了,踢了木盆一下,站起身來走了。

布小朋一下子愣在那里。這是最好的洗腳的地方,他怎么還不滿意呢?一個女服務員看出了門道,說:“先生,你把客人帶錯地方了,我們這里都是正規洗腳按摩,沒別的項目,你如果想去,對面洗浴城什么都有。”布小朋其實早就猜到了八分,他開始不敢想,現在信了,一個總部的上校,怎么會有那種想法呢?不怕出事嗎?出了事,劃得來嗎?不為自己前途著想,也得為老婆孩子多想想啊?你出了事,他們怎么做人啊?布小朋沒有時間想更多,他去服務臺付兩盆熱水的錢,一共20元。收銀員一問情況,聽說是基地的,決定不收錢。布小朋說:“按規定來吧。”掏出20塊錢,放在吧臺上。收銀員說:“我給你開發票。”布小朋擺擺手,走了出去。

街上不見了于助理的影子,想必是生氣,自個回“一所”了。布小朋打車回到基地大院,沒敢去“一所”找于助理,先去了辦公室。翟處長在加班,聽他說起過程,翟處長并沒有怪他,而是說:“我給忘了,這種活動不能安排你來陪。你不合適,你回家休息吧。”

翟處長換上便裝出去了。布小朋在院子里轉悠,心里想不開,感覺自己在財務處干,真是不合適,他多么希望到一線部隊去,和戰士們在一起,每天一身泥一身汗,晚上洗個涼水澡,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大覺,多踏實啊,至少不生這樣的閑氣。他轉過彎來,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晃了過來,是孟廣俊。老孟越發胖了,小肚子挺了起來,快趕上一個將軍了。

孟廣俊說:“老布,我到處找你。你連個BB機都沒有,你說你怎么混的呀。”

這時候,基地機關不少人都有了BB機,有事一呼,方便多了,布小朋卻沒有,一開始不是沒人給他送,他當然不能要。他一拒絕,以后就沒人給他送了。財務處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有BB機。他正準備自己掏錢買一個,還沒顧上。

吃過晚飯后,孟廣俊陪同王司令在一所門前散步,王司令透露給他,已經和楊政委、后勤部領導打過招呼,準備讓他到財務處當副處長,命令很快就會下,讓他有個準備。孟廣俊一方面高興,一方面又想到布小朋。他看不上布小朋的做派,但他又挺佩服布小朋,基地這么多人里面,真說得上是朋友的,布小朋無疑算一個。布小朋這人對什么都不爭不搶,不伸手,雖然你會覺得他特傻,但你又會不由自主地佩服他。你自己做不到,所以你佩服,這也符合常理。

回到家,孟廣俊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劉娜。劉娜覺得不好,說:“都說人家布小朋要當,結果你當了,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認為是你搶了他的?”孟廣俊拍著胸口說:“天地良心,我沒有活動,是王司令主動說的。首長們非要我當,我總不能拒絕吧?”劉娜說:“你說沒活動,別人不會相信。都知道咱們兩家關系不錯,我和邱梅還是那么好的同學,這下兩家關系要壞了。你還是找機會給領導說說,給老布找個位置。”孟廣俊說:“我給王司令提過,司令說,這不是我考慮的。”

孟廣俊思前想后,決定主動把話給布小朋挑明,如果他不理解,還怪自己,那也沒辦法。他先去軍人服務社買了點水果,香蕉、橙子什么的,為了怕布小朋不收,特意要了發票,抬頭寫“個人”,放在了水果袋里。他來到布家,兩家住前后樓,幾步的路。邱梅在給女兒布依輔導作業,她告訴孟廣俊,布小朋這幾天一直陪北京來的人,到現在還沒回來。孟廣俊放下水果,出來轉悠,就碰到了布小朋。

二人進到一個小花園。天氣冷,沒人出來活動,二人說話沒人打擾,孟廣俊把前后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他以為布小朋會說幾句不高興的話,哪想到布小朋泰然一笑,說:“老孟,你能給我說這些,我謝謝你。以前是有傳言我要當,但我們以命令為準。領導讓你當副處長,說明你水平比我高。”

孟廣俊說:“水平高低就不提了,我一來,擋你路了,老布,不好意思啊。”

布小朋笑了:“老孟,你來了好,沒準你來,就把我救了。”

孟廣俊不理解:“把你救了?”

“是啊,你當上副處長,我就沒戲了,東方不亮西方亮,我早晚會有新地方去的,如果下基層當個副團長,我是很樂意的。”

孟廣俊明白過來,也笑了:“你別說,這個還真有可能。”

“我在這里干不合適,早就有離開的心了。你來,我如果得到解脫的話,老孟,我得感謝你,對不對?”

孟廣俊吊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布小朋這人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樣,他這樣理解,確實是孟廣俊事先沒有想到的。布小朋接著把晚上帶于助理洗腳的遭遇講了,聽罷,孟廣俊哈哈大笑,說:“你真是個棒槌,你是真不懂呢?還是裝蒜?換別人,正好借這個機會瀟灑一把,還可以報銷。你們處長給你機會了,你就這么辜負他了,而且把于助理得罪了。”

“所以我說,我不適合在機關干,迎來送往的,我辦不好。”

“大家都在變,怎么就你不變呢?你這人真是個神了。”孟廣俊感慨。

“我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變的,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想變,難。我跟不上形勢,部隊不適合我,我只能找機會轉業了。”

“你以為地方就適合你?地方更是搞得活,除非你小子到月球上去。”

聊到后來,反而是布小朋安慰孟廣俊:“不要有壓力,上級讓你當這個副處長,你就放心來上任,當然,你得干好啊,老孟,千萬不能亂來,這個地方天天搗鼓賬,搗鼓錢,一不小心就會出事,出了事,后悔都來不及,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劉娜和孟濤著想,對吧?”

簡直就是教育孟廣俊了。孟廣俊受不了,趕緊找個理由溜掉了。

半個月后,孟廣俊當了財務處副處長。

3個月后,布小朋接到命令:到606倉庫當主任。

606倉庫是個副團級單位,在肥南縣的深山里,離龍城120公里。這個倉庫是個綜合庫,有被裝,也有各類物資,還有部分彈藥。主要供應基地,也捎帶著供應周邊的幾支小股兄弟部隊。

這個倉庫連續3年是后勤部落后單位,一直讓后勤部領導頭疼不已。不久前,庫主任李德華私自處理了一批并不過期的物資,把部分錢用來償還賭債。后勤部領導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揭發了這個問題,并且揚言如不處理,就給基地領導寫信。后勤部孫部長帶隊到倉庫進行調查了解,確認匿名信反映的問題屬實,當即把李德華調整出來,準備年底安排他轉業。

布小朋從內心里不愿管錢管物,以前他在財務處管錢,現在讓他到606倉庫當主任,就是讓他去管物。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但又不能跟組織上討價還價,只能先去上任。他上龍山跟康司令道別,康司令說:“我在位時,606倉庫就不怎么樣。那是基地偏、遠、散的小單位,條件艱苦,干部卻不想走。為什么?山高皇帝遠,別人沒法管,‘耗子’養得肥。你去了好,把倉庫給基地看好,防止小子們胡亂糟蹋東西,那可都是軍費啊。”

他還能說什么呢?

到了布小朋上任的日子,倉庫來了輛吉普車接他,一個杜參謀帶車來的,打算第二天一早出發。路不太好走,100多公里的路,要跑3個多小時,正好趕過去吃中午飯,倉庫其他領導一起給他接風。晚上,布小朋來到基地大院外面的“二所”,杜參謀和司機住在這里。布小朋提出,當晚出發,現在就走。杜參謀猶豫一下,說:“我到服務臺給林政委打個電話。”布小朋說:“別打了,你打電話,今晚我們趕過去就失去意義了。”

一路顛簸,夜里1點多,他們終于趕到了倉庫。這地方布小朋第一次來,倉庫主體設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山給掏空了,里面是庫房。山下是一個村莊。這地方很幽靜,偶爾聽到一陣狗叫。吉普車在倉庫大門口停下來,司機按了兩下喇叭,大鐵門里一直沒動靜,杜參謀說:“哨兵肯定睡著了。”果然,司機又使勁按了幾下喇叭,哨兵才從傳達室跑出來開門,一看就是睡著了,車燈一照,臉上都是睡覺落下的印子。“上崗時間怎么能睡覺?”布小朋不高興了。杜參謀解釋說:“這都習慣了,以后讓他們改。”

吉普車開進院子,杜參謀讓司機把車開到招待所,安排布主任休息。布小朋提出,到幾個庫房看看。杜參謀說:“晚上不開庫房。”布小朋說:“我就到庫房外面隨便看看。”吉普車開到一號庫房大鐵門外,值勤的哨兵又是半天才出來,顯然也在睡覺。路上,還碰到幾個巡邏的兵,也是軍容不整,邊走邊抽煙。倉庫是個副團級編制,不算高,卻有一個警衛連負責安全保衛。這些兵放到基地大院,恐怕都不合格。布小朋本身當過警衛戰士,當過警衛連長,他對警衛的要求高,當下合計,整頓倉庫的工作,應當從整頓警衛紀律入手。倉庫不怕別的,最怕出安全事故,要么不出事,要么一出就是大事,一旦有事,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轉了一圈,吉普車停到招待所門前。布小朋下車時,看到門口停著3輛掛地方牌照的高級車,有一輛豐田越野,一輛帕薩特,一輛鈴木越野。他感到奇怪,誰開這么高級的車,住大山深處的這個破破爛爛的招待所,難道是干部戰士家里人來隊探望?杜參謀提著布小朋的一個旅行箱,陪布小朋往里走,在大廳里碰到4個人出來,他們看上去個個像大老板,都提著帶密碼的箱子。布小朋狐疑地看著他們。他們中有人認識杜參謀,主動點頭微笑一下。4個人旋風一般出去,坐進車里,3輛高級車一陣轟鳴,開走了。

布小朋問:“這是什么人?”

杜參謀說:“地方的老板,來這里玩。”

“來這里玩什么?”

杜參謀支吾一陣,沒說出個具體來。二人往走廊深處走,看到一個房間門開著,里面烏煙瘴氣,一個小戰士正在打掃滿地的煙頭、雜物。一張桌子上醒目地放著兩沓百元大鈔,一沓厚,得有上萬元,一沓薄,也有兩三千元。布小朋不由一驚。杜參謀說:“小劉,開間房,主任來了。”

小戰士看一眼掛著少校軍銜的布小朋,又看一眼桌子上的那兩沓百元大鈔。布小朋進來,指著那兩沓錢,問小戰士:“這是怎么回事?”

小戰士支吾一陣,一緊張,臉上出汗了。杜參謀說:“這是新來的布主任,你就照實說。”

原來,這段時間當地公安部門抓賭抓得緊,當地與606倉庫的領導熟悉的老板就夜里開車來這里賭博,領導吩咐在招待所給提供一間房子,讓小劉負責倒開水,幾個老板下手快,下注額也大,輸贏都在上百萬,半夜賭完了,贏錢的人按規矩來,隨手甩給小劉一厚一薄兩沓錢:“這個給你們首長。這個給你……”

布小朋聽得心驚肉跳。杜參謀讓他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說。他說:“你把林政委叫來吧,我睡不著。”

杜參謀為難,說:“主任,都兩點多了……”

布小朋說:“現在就叫。你不叫,我去他家找他。”

正說著,走廊里傳來急慌慌的腳步聲,是倉庫政委林宏雨到了。林宏雨比布小朋大一點,他們以前見過面,在基地后勤部開會時,打過招呼。林政委上前,伸手抓住布小朋的手,說:“布主任,沒想到你今晚到了。我剛聽門衛說的,趕緊過來了……”

布小朋想表現得熱情一點,但是他臉上的肌肉不聽話,固執地僵硬著。林宏雨揮一下手,杜參謀和小劉都出去了。林宏雨帶上門,拉布小朋坐下,想給他倒杯水,又找不到干凈杯子。布小朋說:“老林,算了。”

林宏雨尷尬地坐在布小朋對面,解釋道:“布主任,老李在的時候,都是他接待地方上這幫人,老李一走,這幫人又找我,我實在抹不開面子,答應他們進來玩一下,今天是第一次,以后決不允許他們再來……”

布小朋沉著臉,說:“老林,我不想說客氣話了,我想說幾句實話。”

林宏雨趕緊道:“布主任你說,我都聽著。”

“如果你再不收手,要么我回去,要么你離開,咱倆只能留下一個。李德華已經出事了,要不是后勤部領導保他,他得上軍事法庭。我不想看著你走他的路。”

林宏雨抹一下腦門上的汗珠,把桌子上的那兩沓錢合到一起:“布主任,這些錢,交公,歸公!補充政工費,給連隊當伙食費也行……我是一分也不會要的……”

“老林,你如果覺得我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那好,我離開。讓領導再派個主任來,你們合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

林宏雨終于低了頭,一把拉住布小朋:“哎哎,布主任,布兄弟,你不能走……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好不好?咱倉庫以后就你說了算,我堅決配合,行不行?我林宏雨說話算話……”

布小朋“油鹽不進”,在全基地都有點名氣,林宏雨也多多少少聽說過,不少人怕他,也服他的氣,上級這時候把這個人派來,自己只有聽他的。倉庫問題很多,林宏雨心知肚明,確實也需要整頓一下,不然真要出大事。布小朋拿出要走的架勢,林宏雨幾乎要給布小朋跪下了。見這陣勢,布小朋心腸一軟,說:“那好吧,我們以后什么都商量著一塊干,有問題抓緊改,不能再這樣亂下去,再亂下去,肯定會出大事,到那時,上級擼了我們的職務是小事,搞不好你我都得進監獄。老林,如果我有手腳不干凈的地方,你可以給上級報告,也可以寫匿名信。我歡迎你,歡迎606倉庫所有人監督我。監督我不是害我,是愛我。我就是這么個態度。”

布小朋說罷,往外走去。林宏雨趕緊跟上,大聲呼喊小劉,快給布主任開個房間,把二樓那個套間打開。

從第二天起,606倉庫完全按照布小朋的思路進行整改。先從面上整起,軍容風紀、值班紀律、上下班制度、請銷假制度原本都有,只是荒廢了,現在全部得按規定來。布小朋一經提出來,林政委堅決支持,黨委很快形成決議,并且馬上就見到了成效,看上去一切都顯得正規了。

這些都好辦,布小朋最擔心的是賬目出問題。他在財務處幾年,對賬目已經很熟悉,一本賬簿拿給他,他翻幾下就能看出問題。林政委給他打過預防針,說前幾年的賬目會有一些糊涂賬,讓他心里有個數,不要太較真,過去就過去了,以后嚴格一點就是了。這天他親自查賬,他不相信倉庫的幾個財務人員,果然只翻了幾個賬本,就發現賬目一塌糊涂,沒法查,一查不少人都得進去。

布小朋出了財務室,心亂如麻,一個人出了營區鐵門,踱到山腳下。他沒有想到,這些人膽子那么大,差不多就是肆無忌憚了。看來,606倉庫不是孤立的,不知多少單位,有這種情況,只是沒人認真去查賬罷了,來審計的人,都是象征性轉一圈,灌幾頓酒,拿走點禮品,提幾條不痛不癢的問題,回去寫個報告應付一下,事情就過去了。年年重復這樣的過程,有人肥了,部隊建設卻幾乎是原地踏步,國家給的巨額軍費,效率不高,這樣的部隊,你還留戀它嗎?

正思忖間,聽到有人說話,好像是說:“老連長,你怎么跑這爛地方來了?”

布小朋猛一回頭,見是一個上尉,長臉,面皮白凈,中等身材,很瘦弱的樣子,戴著高度近視眼鏡,像眼睛上貼了兩個酒瓶底站在他面前。他覺得有些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誰,就說:“你叫我老連長,你在警衛一連待過?”

對方說:“對。我叫夏憂。”

布小朋一下子想起來了,他當連長時,夏憂曾經來連里鍛煉過一段時間,被安排在北門值勤,因為他動作不正規,布小朋還提醒、糾正過他幾次。他是國防科技大學的本科生,而且是高材生,從地方直接考入軍校的,家在上海,父母是中學教師。這樣的人才很缺乏,搞技術是他的正途,怎么把他放到倉庫來了?這是浪費人才啊。

“發配來的。”夏憂說,“我這個人管不住嘴巴,老給領導提意見,愛發牢騷,說怪話,對現實不滿,被認為思想覺悟低,不成熟,難以讓人放心,從技術部門給攆到保障團,然后又給攆到了這里。”

“這樣啊,太可惜了……你在這里做什么工作?”

“參謀。”

“應該讓你做技術工作。”

“這里沒什么技術可言,照我說應該砍掉,200公里外有個608倉庫,是軍區后勤部下屬單位,這你知道,它和我們606倉庫性質、功能差不多,完全可以合并。這地方……恕我直言,就是個洗錢的地方。”

“有那么嚴重嗎?”

“老連長,噢,我應該叫你布主任。布主任,我說點實情,可以嗎?”

布小朋點點頭。二人找個地方坐下,夏憂直截了當地說:“這里的經費除了正常撥下來的外,還有一些是別人要來,或者上級作為機動經費另外撥下來的。正常經費沒有大問題,反正年年有,但數額少,靠這個不夠用,就得想辦法向上面去要。這些正常之外的經費,基本都是有回扣的,多則百分之五,少則百分之三。有相當一級的領導,他找個理由來這里檢查工作,說是給基層解決問題,答應撥一些經費,你也得給他回扣,不然你就等于得罪他了,以后他就不會給你了。所有的回扣款,最后都要靠虛假發票來充填,另外,誰能要來錢,誰就可以支配一部分,七折八扣的,剩下的才屬于倉庫,用來搞招待,或者是干別的。還有一種情況,上面某個人撥一筆錢下來,其實就是存你這兒,他定期拿發票過來報銷,這成了他的小金庫。這些名頭繁多的經費,你光從賬目上看,不認真查,它是不會暴露的。”

夏憂說的這些情況,布小朋以前也聽到過,他從賬目上已經發現了一些,但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他心情沉重,對夏憂說:“你能給我說這些,說明你相信我。我先謝謝你。”

夏憂說:“不用謝。我經常說這些,不光對你。有的領導認為我嘴巴不嚴,容易壞事,所以我這個兵當到頭了,該向后轉了。”

布小朋說:“夏憂,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可以說,得分場合,得分說給誰。以后有話找我說,你剛才說的那些,最好不要到處講了。”

不等夏憂說什么,布小朋站起身來,走了。他找到林宏雨,提出,以前的賬目,沒法去深究了,從今天起,重新開始,那些違犯財務規定、來歷不明的款項,一律停用。除了上級下達、撥付的正常經費,如果以后誰再到上面要錢,可以,但不能有一分錢回扣,上邊的人,想把這里當小金庫,任意來提現、報賬,對不起,不行了。聽罷,林宏雨笑了。布小朋說:“老林,你笑什么?”

“你這樣一來,一是沒人到上面再去活動要錢了,二是想要也要不來了,誰還給你呀?”

“不給就算了,靠正常經費維持,我們也不是過不下去。”

“沒有錢,光接待費就是個問題,以前哪年不都是幾十萬,這錢,正常經費里面可是沒有的呀。”

“以前搞大吃大喝超標準接待,所以才花那么多錢。以后就按規定來,嚴格控制四菜一湯。”

“你這樣一搞,沒人來了。”

“沒人來更好,我們埋頭干事,不受干擾。”布小朋心想,本來有些人下來,檢查是個幌子,圖的是油水,不知從何時起,上級工作組下來,都要給個紅包,錢不多,也就一千,多的兩千,個別領導五千。但架不住老有人下來,年底一算賬,就不是個小數目,這些錢以前主要靠到上面要,以后如果要不來,窟窿就沒法堵,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們別下來,反正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林宏雨不吭聲了。布小朋說:“老林,你們幾個常委別擔心,這事是我定的,別人要罵就罵我,有事我擔著。”

不久來了個上級工作組,布小朋堅持按標準接待,走時也沒送紅包。林宏雨擔心他們回去說倉庫的壞話。布小朋說:“他們不敢,我們又沒出什么問題,他們總不能胡編亂造吧?”結果,工作組回去寫報告,還出人意料地表揚了606倉庫,說是606倉庫堅持原則,嚴格按照規定來,等等。后勤部搞半年工作總結時,又把606倉庫當典型,進行了表揚。但是這么一搞,工作組確實來得少了,布小朋他們感到清凈,搞接待最分心,沒有接待任務,他們可以一門心思放在工作上。

內部的事情讓布小朋暫時擺平了,外部的事情也很棘手。

倉庫雖然在肥南縣的深山里,卻并不是世外桃源。當地人都認為倉庫有錢,把倉庫當成唐僧肉,能咬一口是一口。進出倉庫,山下小李村是必經之地,只有這一條路,和小李村搞好關系非常重要。以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小李村憑借這條路敲詐部隊,堵車、堵路,沒地方講理,只有交錢才放行。如果你不小心,碰了他一棵樹苗,或者軋了他幾株玉米,那你就賠錢吧,沒什么好商量的。有人從部隊扯線偷電,結果被電死,雙方關系搞得很不好。這似乎是我們的國情。終于出了一件大事——基地前任馬司令在后勤部領導陪同下來倉庫視察,車隊走到小李村時,突然發現,幾十個村民把通往倉庫的道路挖斷了,說是要修路。車隊停了下來,雙方緊急磋商,倉庫拿出5000塊錢補償給村里,村民這才把挖斷的路填平。后勤部領導對此非常惱火,追查是誰走漏的馬司令要來倉庫視察的消息,查來查去,最終確定,沒人透露,是村支書安排人長期在山上值守,遠遠看到有小車隊駛過來,飛奔報信,村民緊急出動挖路,才導致的后果。后勤部領導狠批了倉庫領導一頓,要求他們務必搞好軍民關系,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后來的關系搞得還行。”林宏雨解釋說。

“用的什么辦法?搞軍民共建?”布小朋問。

林宏雨說:“前主任李德華有辦法。小李村的村支書李向平當過兵,特別了解部隊,他知道部隊不怕別的,就怕出事,部隊領導圖穩定,保太平,只要不出事,花點小錢是愿意的,所以他才敢暗中發動村民堵車、堵路、敲詐部隊。李德華去找他,說:‘兄弟,咱倆都姓李,天下李姓是一家,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倉庫想聘請你擔任安全顧問,每年報酬一萬,這事會讓你操很多心,倉庫拿不出更多的錢,請你看在咱們都是老李家后代的份上,幫幫忙吧。’就這樣,李向平答應了。你還別說,從那以后,軍民關系好多了,堵路的事沒再出現,每年因此省下的錢,不止一萬。”

“花出去的這種錢,正常經費里面是沒有的,只有朝上面要。”林宏雨說,“而且也沒有發票,白條子又報不了,只能想辦法搞張一萬塊錢的假發票充賬。這種情況給后勤部反映過,他們也沒制止。上級也是怕出事,出了事,不光是606倉庫的事,也是后勤部的事,為了不出事,就得忍著,讓著。”

副主任余乃貴請示布小朋:“每年給李向平的這筆安全顧問費,明年還給不給?期限快到了,如果不給,早點給他打個招呼。”又說:“就是想給,也沒地方出這筆錢,今年沒要來一分錢。”

布小朋說:“讓我想想。”

花錢的地方還有不少。這天,縣法院民事庭庭長率七八個人,浩浩蕩蕩來到606倉庫,來調解一個干部的離婚問題。談話沒超過30分鐘就結束了,離吃飯時間還早,他們卻不走。林宏雨悄悄向布小朋介紹,說他們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來一群人,說是調解,其實是來吃喝,要東西,有時還借機給車加一箱油。

“怎么辦?”林宏雨問,“是像以前那樣招待,還是找個理由攆他們走?”

布小朋想了想,感到這事牽扯到警衛連副連長陳東昂的個人問題,陳東昂老婆在縣化肥廠工作,有了外遇,陳東昂提出離婚,女方就是不離,陳東昂起訴到法院,法院先是調解,調解無效,準備判離。也許法院是最后一次來人,就別再節外生枝了,布小朋同意招待他們,自己因為不喝酒,不能陪,讓林宏雨、余乃貴陪好人家。“酒可以放開喝,東西就不要送了。”布小朋交代,“把他們都灌醉,不要提送東西的事。”

布小朋發現,倉庫領導的主要精力,大都用到了這樣的事情上。

不久,八一建軍節到了,按照慣例,當地縣、鄉、村一級的領導,以及幾家共建單位,要來606倉庫搞擁軍走訪,有時還帶業余演員來演幾個節目助興。他們不是一起來,而是分頭來,一茬一茬的,時間要延續一個禮拜左右。倉庫領導那幾天基本上天天爛醉如泥。以前倉庫有錢,縣里領導來時,一般要花錢請龍城的幾個有名的歌唱演員來演節目,今年是不可能了。副主任余乃貴請示布小朋、林宏雨:“今年用什么標準接待?四菜一湯,還是?”

林宏雨不拿主意,看著布小朋。布小朋說:“如果上四菜一湯,地方上這些家伙,敢給你把桌子掀了。”

“那怎么辦?按去年的標準嗎?” 余乃貴問。

“去年喝的什么酒?”布小朋問他。

“茅臺、五糧液。去年光酒就花了一萬多。”

“菜按去年的標準,酒不能喝這么高檔的了,太費錢。”

“喝什么酒呢?太差了,也不好。”

“你們都想想,看喝什么牌子的好,既說得過去,又不太貴。”

大家一時想不起來。后來還是余乃貴說,他有個朋友,專門賣茅臺、五糧液,當然是假酒——好就好在這種假酒都是原產地周邊的作坊生產的,不是勾兌酒,絕對是糧食酒,生產工藝也差不多,可能就是窖藏時間短一點。從外包裝上也很難看出是假酒。這種酒的價格,僅僅是真品的四分之一,用來搞招待,可以以假亂真。布小朋一聽,不同意,說:“你喝出人命來怎么辦?”

余乃貴說:“絕對不會,以前倉庫就用這種酒招待過普通客人,沒人喝出是假的,更沒人喝出事來。”

林宏雨作證說:“是這樣,我就喝過,一點沒事。”

布小朋猶豫。林宏雨嘆口氣說:“我們現在沒有經費,又必須招待,只能用這個下三爛的辦法了。”

余乃貴說:“我家里有,我拿一瓶來,布主任嘗一嘗就知道了。”

布小朋滴酒不沾,他長這么大,就沒喝過任何牌子的白酒,讓他嘗,也嘗不出來。他提出,讓余乃貴當著他的面,喝一點試試。晚餐時,余乃貴從宿舍拿來一瓶茅臺、一瓶五糧液,當然是他說的假酒,他當著眾人的面,各喝下半瓶,余下的兩個半瓶,被林宏雨等人喝了。布小朋來了后,不允許眾人喝酒,接待時也基本不上酒,幾個常委都熬壞了。余乃貴就著兩個菜,喝下一斤酒,一點事沒有,吃罷晚飯,他還到操場上和戰士們打了一會兒籃球,仍是一點事沒有。看來這酒還真可以。招待用酒,就這么定下來了。布小朋讓他們多買幾箱,預備著接待地方上來要酒喝的干部。部隊來人,不能用這個招待,一是讓來人喝茅臺、五糧液,太奢侈,傳出去不好,你又不能告訴別人這是假的,不值錢。

建軍節前后,倉庫一共接待了8撥來擁軍慰問的地方領導,林宏雨、余乃貴等人天天喝得大醉,布小朋滴酒不沾,他主要是陪著說好話。坐在酒桌上,他看到那些喝得興起的人特別傻,有的碰翻了酒杯,有的把菜掉在自己衣服上,有的車轱轆話說來說去,有的喝倒了,一頭鉆到桌子底下,趕緊讓戰士抬到房間休息。后來他聽喝酒的人說,在酒桌上,他們覺得不喝酒的人特別傻,一點愛好都沒有,活著圖個什么呢?

還好,沒人喝出是假酒。布小朋這才放下心來。一位副縣長還拍著布小朋的肩膀說:“你們606倉庫的茅臺是真酒,味道非常純正,比我以前喝過的茅臺都強。”

熱熱鬧鬧過了八一建軍節,花出去的接待費不是一個小數目。剛把人送走,山腳下看水井的戰士又被人打了。倉庫用不上縣里的自來水,自己從山下打的井,平時有兩個戰士看守水井。小李村的村民有時偷水澆地,不讓他用水,他就搞破壞,往戰士住的小屋子里扔死蛇嚇唬戰士。年輕人血氣方剛,終于給惹惱了,動起手來,又不敢真打,結果就被幾個老鄉給收拾一頓,軍裝都給扯爛了。

余乃貴早就有個提議,請村里一個誰都不敢惹的惡霸幫著照看水井,每年給他4000塊錢。這人小名叫李三,坐過牢,村里人都怕他,他如果看守水井,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躺著就能掙錢,李三也很愿意干。當初布小朋把這個提議給否了。現在林宏雨重又提出來,布小朋想了想,答應了,說:“我們派兩個兵,花的錢可能不止4000,就請李三來干吧,但要和他簽個協議,讓他保證水井安全,不出任何事,否則就扣他的錢。”

一來二去的,這些錢,都不在正常的經費范圍之內。布小朋必須拿出個辦法來,包括把聘請李向平的顧問費籌集到。只有一個辦法:向上邊伸手要錢。他提出,由他去找后勤部領導解決一部分經費,請大家放心的是,他不會給上邊回扣,更不會自己拿回扣,他相信給撥款的領導,也不好意思收回扣。他還提出,光給村支書李向平錢是不合適的,以后每年給小李村小學校一萬元贊助費,用來改善學校的辦學條件,同時改善部隊和村民們的關系。他決定,這些額外花掉的錢,一筆筆都要列清楚,將來要經得起檢查。他說:“我們的軍費來自于老百姓,當地老百姓還很窮,在群眾身上花一點,總比我們自己吃喝浪費了強。”

年底,基地后勤部派出的工作組來606倉庫檢查驗收年度財務工作。按照往年的做法,得隆重地接待,驗收,“宴”收,沒有“宴”,收不了。

倉庫開常委會研究怎么接待。布小朋提出,按規定來,四菜一湯。別人雖然心里有意見,怕搞砸了,但見布小朋態度堅決,也不好說什么。

上邊通知,財務處副處長孟廣俊帶隊來606倉庫,這下布小朋心里更有底了,說:“不用怕了,我給老孟喝涼水,老孟都不會怪我的。”

孟廣俊帶3個人來到了606倉庫。布小朋讓財務室把所有賬目亮出來,請工作組隨便檢查。孟廣俊一揮肥厚的手掌,說:“不用查了,老布在這里當頭,還能有什么問題?”眾人都笑了,果真就沒有查。

晚餐上了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一個雞蛋湯;飯是戰士們蒸的饅頭。沒有上酒。菜都是山上的野菜,非常新鮮。孟廣俊等人吃得很盡興。布小朋說:“老孟,是我堅持按規定來的,你有意見,可以罵我,但不要怪倉庫其他同志。”

孟廣俊邊吃邊道:“我們走了一路,喝了一路,再不讓腸胃休息一下,就給喝死了。老布,你的菜太香了,我代表工作組謝謝你。”

看到孟廣俊等人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吃得很香,林宏雨從心里感嘆,四菜一湯是要得罪人的,老布卻總是逢兇化吉,看來這人真是有福啊。那晚孟廣俊吃了3個大饅頭,用他的話說,今晚這頓飯,是最好吃的一頓,很難忘,他想起小時候在故鄉,這樣的伙食過年都吃不上。

吃罷晚飯,太陽還沒落山,孟廣俊和布小朋爬上了山頂,望著遠處的云海出了一會兒神,孟廣俊透露說,他馬上要離開財務處。“你愿不愿回財務處,接替我當副處長?”他問,“我給你3天時間考慮,如果愿意回去,就告訴我。”

布小朋感到很意外:“你為什么要走?”

孟廣俊告訴布小朋,現在形勢變了,改革開放一日千里,地方經濟蒸蒸日上,可是部隊軍費連年沒怎么增長,干部戰士福利待遇沒錢搞,房子沒錢蓋,裝備沒錢更新。孟廣俊說:“老是忍耐,韜光養晦,那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沒完沒了地忍耐,再忍耐就該陽痿了。所以,上邊給了政策,有條件的單位,可以自己做點生意,賺點錢,改善生活,彌補經費的不足。”

布小朋感到吃驚:“軍隊可以做生意?”

孟廣俊說:“我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你榆木腦袋嗎?”

布小朋不吭聲了。

孟廣俊又說:“國是家,黨是媽,國家有難,黨有難,等于爹媽有難,咱得分憂。咱自己做生意,掙大錢。”

基地成立了生產經營辦公室,后勤部一位副部長擔任辦公室主任,孟廣俊擔任副主任,抽出來專門做生意。

“中國即將進入金錢時代。”孟廣俊迎風站立,面對燦爛的晚霞,感慨道,“不,其實早就進入了,我們反應慢了,再不追趕,就被時代甩下了。以后人與人的關系,將變為金錢關系,一切都得拿錢說事。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孟廣俊給布小朋出主意說:“肥南縣有優質煤炭,資源豐富,你們606倉庫應該早點動手,利用自己的優勢,靠煤炭發財。你不能總是四菜一湯,大家的福利也要改善,沒有錢,誰肯給你出力呢?這個時代,有了錢,就有了一切。”

布小朋說:“你讓我去挖煤?”

孟廣俊說:“傻瓜才去挖煤,費那個熊勁干什么?你就倒煤,倒騰煤,一定發財。”

布小朋說:“還是算了,我的工作是管理好606倉庫,讓它安全、為部隊服好務,賺錢的事,我現在不去想。”

孟廣俊說:“你要是連這個都想不到,那確實少根筋。不賺錢你就永遠窮下去吧。我問你,回不回財務處?我等你3天回話。”

布小朋說:“不用等了,老孟,我現在就告訴你,我還是留在606倉庫,這地方我已經習慣了。”

年底,606倉庫被基地后勤部評為基層建設先進單位,還被評為先進黨委。這是多年來的頭一回。誰都知道,是布小朋以一己之力,把606倉庫帶出了泥沼。

布小朋在營區轉悠,碰到夏憂。他對夏憂說:“你對倉庫領導還有什么意見,照直了說。”夏憂說:“布主任,幸虧你來,你挽救了他們,挽救了倉庫,不然真要出大事。”布小朋嚴肅地說:“看來你真是管不住嘴,又瞎說。”夏憂說:“我對你們領導現在沒有任何意見,我對軍隊有意見。”

布小朋一愣:“你口氣好大,你對軍隊有什么意見?”

夏憂扶扶眼鏡,說:“你看看人家美國,這些年有多少新武器列裝,我們有什么?除了‘兩彈一星’,基本還是那些老掉牙的二次大戰時期用的東西,跟美國越拉越遠,再不追,真追不上了,將來打仗,會敗得一塌糊涂,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布小朋說:“你膽子真大,敢說這樣的話。”

夏憂說:“我說的實話,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不能以言治罪,對吧?”

布小朋說:“你有什么建議?”

夏憂說:“鄧小平搞百萬大裁軍,搞對了,但還是裁少了,應該再砍掉一半陸軍,節省下來的經費,發展海、空、二炮。”

布小朋說:“這個我有同感。但這話你不能到處亂說,有什么想法,找我談。我是你老連長,你應該聽我的。”

夏憂苦笑一下,點點頭。走了。

基地政治部文化站派電影組來606倉庫放映電影,放的是《大決戰——淮海戰役》,倉庫組織干部、戰士集體觀看。我黨的戰爭智慧、宏大的戰爭場面,看得人熱血沸騰。放完電影,機關和連隊分組討論,讓大家談觀后感。布小朋和林宏雨參加機關小組的討論,大家都說好,只有夏憂唱反調。他說:“我看過《大決戰——遼沈戰役》,這部《淮海戰役》明顯差一些,差的主要原因,是它有些地方違背了歷史本來面目,按說拍《淮海戰役》,應該從濟南戰役開始,以粟裕和華東野戰軍為主角,但是,我們看到的這部片子,卻是從當時尚未投入淮海戰場的中原野戰軍開始拍攝,鄧小平的戲份明顯偏重。大家都知道,鄧小平是軍委主席,這部片子顯然是要拍他老人家的馬屁。”

夏憂的發言,引起小小的騷動。林宏雨制止夏憂再說下去。夏憂說:“林政委,請讓我說最后一句。”

人們都看著林宏雨。林宏雨板著臉,說:“夏憂同志,請你掌握好發言的尺度。”

夏憂說:“電影好壞就不說了,我想說,這部片子,是電影制片廠使用軍費拍攝的。全世界的軍隊,可能只有中國用軍費拍電影。我就說這些。”

接下來,就冷場了,沒人再發言。好好的一場討論,讓夏憂給攪了。林宏雨作為倉庫政委,心中不悅。散了會,他對布小朋說:“這個人是從其他單位發配來的,問題很多,我建議年底讓他轉業。”

晚上,布小朋摸到了夏憂的宿舍。倉庫干部編制本來不多,隨軍過來的更少,結婚的大多是兩地分居。夏憂已經結婚,他愛人在龍城一家工廠當工人。干部們大都住在一棟三層高的老式灰樓里,夏憂住三層最西邊的一間,西曬,屬于最不好的一間,可以看出他在倉庫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屋里亮著燈,布小朋敲敲門,里面沒有聲音。布小朋輕輕一推,門開了。夏憂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實際上是趴在書堆里睡覺。在布小朋眼里,這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幾乎全是書,桌子上有,床上有,地上有,扔得亂七八糟,沒有下腳的地方。布小朋輕咳一聲,夏憂醒了,站起來,揉著眼睛:“布主任……”

布小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找個地方坐下,拿起幾本書翻了翻,他看到有歷史、軍事、政經、科技、文化類書籍,五花八門,像一個小型的高質量的圖書室。買這么多書,恐怕要花去他大部分工資。布小朋到過很多軍人的宿舍,有這么多書的人,夏憂是第一個。

他們開始聊天,布小朋問:“家在上海,怎么在龍城找了個愛人?”

夏憂說:“不在上海找,在龍城找,是為了不兩地分居,因為原本想在基地長期干。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天真了。”

布小朋說:“說自己天真,怎么解釋?”

夏憂說:“部隊不適合我,處處碰壁,我打算向后轉。早知這樣,不如在上海找個老婆,轉業可以回到父母身邊,現在回不去了,只能隨老婆留龍城,因為老婆死活不愿跟我走。”

布小朋說:“你是高學歷,你走不了的,基地不會放人。”

夏憂苦笑:“我早就在基地掛號了,是重點人——重點盯住的人——我打報告要走,別人會很高興。”

布小朋說:“你看了這么多書,又是國防科大的高材生,怎么就不琢磨鉆研點技術?”

夏憂說:“搞技術,我沒有條件。我有時愛幻想——幻想我們中國,應該有一些殺手锏武器。”

布小朋馬上來了興趣:“你說祥細點。”

夏憂眼鏡片后面的小眼睛頓時放出光來,他講了他幻想中的殺手锏——打衛星的武器。他說:“美國現在的高技術裝備,主要靠衛星引導,衛星就是美軍的眼睛,將來真要打大仗,我們要想一招制敵,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把他的衛星打下來,他就成了瞎子、聾子,他的高技術武器就會變成一堆廢鐵。”布小朋被他吸引,說:“你這個設想,如果能實現,那就太棒了。”

“我感覺早晚會實現的。”

“你把你的想法,提供給基地技術部門,請他們轉交軍事工業部門,看能不能搞點這方面的前期研究。”

“我把想法給他們說過。但是,他們說,我這是瞎想,衛星幾千甚至幾萬公里高,導彈夠不著,拿什么打?別吹牛胡說了。”

“很多偉大的發明創造都是從瞎想開始,夏憂我支持你。你寫個東西給我,我幫你轉交。”

“算了吧,我準備走了。”夏憂拿出一張紙,遞給布小朋。是轉業報告。

布小朋看了一眼,把報告放下:“我是倉庫主任,我不同意,你走不了。”

夏憂愣了好一陣,才說:“我說一個情況,你就會讓我走。”

“什么情況?”

“前主任李德華被調走,你來這兒,是因為一封匿名信。我可以告訴你,那封信是我寫的。”

布小朋愣著,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夏憂。夏憂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遞給布小朋。是一封匿名信的底稿。這下布小朋信了,當即把那張紙撕碎,丟到垃圾桶里。

“這下你不會再留我了吧?”

布小朋沉默著。

“林宏雨他們一直在私下調查,他們一定懷疑過我。我是606倉庫的危險分子,我走了,大家都安心。”

布小朋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思索一陣,回過頭來,盯著夏憂,說:“我不會放你走。這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你相信我,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我也相信你,留下,會做出成績的。”

夏憂仿佛受到感動,低頭沉思一會兒,抬起頭來時,眼睛里似乎有了淚水,說:“老連長,我可以保證,以后我不再寫匿名信,不會再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要寫我就寫實名信。”

布小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二人坐下來,又聊了點別的話題。說到各單位都要成立生產經營辦公室,夏憂憂心忡忡地說:“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好事情,歷朝歷代,大凡軍隊經商做生意,沒有一個有好結果,最后都會亂套,敗壞軍紀,敗壞風氣,渙散戰斗力。古人說,文官不愛財,武官不怕死,是國家之幸。如果軍隊經商,軍人鉆到錢眼里,與民爭利,那必定是國家之禍啊。”

布小朋說:“我們總是能想到一塊。夏憂,我越發感到,部隊需要你這樣的人,只要我在,你不能再有走的想法。”

夏憂鄭重地點點頭,伸手拿起轉業報告,一撕兩半,丟到了垃圾桶里。

孟廣俊終于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

后勤部董副部長擔任基地生產經營辦公室主任,其實是掛個名,真正干事的人,是孟廣俊,他抽調來7個人,都是各單位的能人,精兵強將,要么有家庭背景,要么有經商頭腦。比如趙小樓,叔叔是龍城副市長,分管工業,可以找他叔叔批條子弄到建筑材料倒賣。比如莊建明,幾年前就開始倒賣寶石,他是803醫院的皮膚科醫生,看病水平一般,但他有經濟頭腦,他家鄉出產一種藍寶石,質量一般,價錢不高,弄到新疆烏魯木齊,就很值錢,因為當地珠寶商可以冒充克什米爾藍寶石,賣出好價錢。克什米爾位于印度、巴基斯坦、中國、阿富汗之間,克什米爾藍寶石是藍寶石中的精品。莊建明從家鄉收購藍寶石之后,從龍城東郊的軍用機場,乘坐龍城到烏魯木齊的聯航航班,每月往來一次送貨,去時把寶石裝在軍裝口袋里,回來時把幾十萬現金提在手里,為了乘飛機方便,他買通了負責安檢的武警邊檢人員,穿軍裝是為了保護自己,防止有人搶奪搶劫。幾年來,他用這個辦法發了財,據說他每次帶錢從新疆回來,他老婆經常數錢數到手抽筋,體驗到了別人所說的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好滋味。像莊建明這樣的人,雖然沒有什么家庭背景,但他有經商頭腦,膽大心細,孟廣俊聽說此人后,趕緊抽調過來,請他多預備藍寶石,訂購了一批精致的小盒子,當作克什米爾藍寶石給生意場上的相關領導和朋友送禮。這種禮品好捎帶,不顯眼,往對方辦公桌上一放,就解決了。

孟廣俊愿意搞生產經營,一是他覺得自己是做生意的料,二是他感到在財務處當副處長,沒什么意思。不了解情況的人都以為他有多大權,其實到了財務處他才發現,財務處是過路財神,錢都是別人的,只是從你這里過一過。黨委管財務,就像黨委管干部一樣,你只是承辦者,沒多少自主權,頂多別人見了你,給你個笑臉,他以為你多厲害,其實自己知道,并不怎么厲害。自己想花點錢,得找下邊單位報銷,風險大,也不方便。因此,孟廣俊才下決心自告奮勇搞生產經營的。畢竟生產經營搞來的錢,是活錢,可以相對自由地支配,不像那些正常的經費,有很多條條框框卡著,想花又花不了,看著難受。

孟廣俊踢出去的頭一腳,是說服王司令同意,從軍交運輸處搞來100副軍車車牌,拿到廣東,放給地方上的個體戶跑運輸,每副車牌年金3萬,而且先交錢。這一下每年就是300萬。他人還在廣東,300萬元就匯到了基地的賬上,已經蓋了一半的3棟師、團職宿舍樓,因為缺錢成了半拉子工程,300萬元一到,重新開工。基地首長相信了他的能力,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了財神爺下凡。

如果說把軍車車牌租出去換錢,還不算什么的話,孟廣俊的第二個動作,就不由不令人服氣了,他通過關系,聯系到空軍東郊機場的一架“運八”飛機,飛到海邊的機場,往龍城拉韓國生產的現代牌小汽車——車子當然是走私過來的,一個架次可以裝3輛,拉到龍城,賣給早已聯系好的買家,一輛可以有5萬的利潤,其中一萬給機組所在單位,每輛車輕輕松松賺4萬。一個禮拜飛3到4個班次,也就是說,每周可以運來10輛車左右,每月就是30輛左右。走私車地面上有重重關卡,查得很嚴,但是在天上飛,他們就無可奈何了。孟廣俊根本不出門,坐在辦公室里,拿著大哥大指揮,從海上跑的輪船,到天上飛的飛機,都歸他指揮,這儼然是一個將軍的氣派,不像是一個中校的作為。

倒騰小汽車的生意持續了3個月,后來因為查得太嚴,基地不想惹事,制止了孟廣俊,從而作罷。中間也曾遇到一點風險,剛上岸的3輛現代車,被緝私隊盯上了,情況報給孟廣俊,他趕緊遙控指揮,讓人把3輛車開到一個海邊的山洞里進行偽裝,居然騙過了緝私隊員,他抽調的人員里面,就有一個專門學戰場偽裝的王大志。王大志說,他布置的陣地,都可以騙過美國的衛星,區區幾個高中生水平的緝私隊員,不在話下。

后來孟廣俊又指揮眾人,調動各方力量,倒建材、倒油、倒煤、倒化肥、倒食用油,每一筆生意都賺錢,基地靠他們掙的錢,給干部蓋了7棟宿舍樓,一舉解決了多年的欠債,正營以上干部基本都有了標準住宅。基地一直想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蓋一座高級賓館,地皮找市領導要來了,名字也起好了——藍海賓館,而且找龍城的書法家題寫了館名,就是苦于沒錢,工程一直上不了馬,又是靠孟廣俊倒騰來的各種建材,解了燃眉之急。工程開工之后,孟廣俊到工地上轉悠,連分管基建的副司令都給他遞煙,叫他老孟,那感覺爽極了,他感覺自己就是1949年打進南京總統府,扯下青天白日旗的英雄。

宣傳處的新聞干事冉淮跑來采訪孟廣俊,提出要在《子弟兵報》上宣揚一下孟廣俊的先進事跡。搞生產經營,與部隊中心工作離得較遠,文字稿不好上,冉淮提出,發一張照片。基地大院西門對面,駐地街道辦剛剛創辦了一家敬老院,冉淮的創意是,把孟廣俊請到敬老院,給老人送過冬的物品,然后拍一張照片,拿到兵報想辦法發表。孟廣俊同意。冉淮挑選了5位白發蒼蒼、面容慈祥的老人,孟廣俊面帶笑容給他們發放棉衣棉被,反復折騰了好幾遍,總算抓拍到一幅比較生動的作品。

冉淮提出,現在《子弟兵報》發稿越來越難,要想順利登報,得需要點活動經費。孟廣俊問:“要多少?”

“也不多,上四版,兩千就可以。”冉淮說。

“是不多。上三版呢?”

“得3000。”

“上二版呢?”

“5000應該差不多吧?”

“要是上一版呢?”

冉淮愣了愣:“上一版,幾乎不可能。因為這種軍民關系稿件,頂破天上二版。你給多少錢都辦不到。”

孟廣俊張嘴痛快地答應撥給冉淮一萬。冉淮背著相機,高高興興走了。沒多久,照片登出來了,在二版右上角,篇幅還不小。這是孟廣俊頭一回登報,他的光輝形象被很多人看到,辦公樓里,院子里,別人遇到他,都笑呵呵表示祝賀。一些離退休的老首長也專門打電話或捎話,表示祝賀。與康又漢一個班子的老政委張道剛、老副司令李長水,都親自打來電話。孟廣俊的岳父、劉娜的父親劉其林曾經是他們的老部下,手頭有了資金后,孟廣俊經常照顧這些老首長,逢年過節都要去慰問一下,別人也都認為那是應該做的。

龍山干休所的幾十位離退休老干部,孟廣俊幾乎每家都去過,他到他們家走一圈,就知道缺什么東西。老政委張道剛家電視機太舊了,圖像都不清晰了,第二天他就讓人買了臺新的送過去。他去李長水家,看到老太太撅著屁股在收拾洗衣機,知道洗衣機不好用了,很快就有一臺新的,送到了李家。他注意到有些老干部,雖退下了,可也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老干部退下來后的待遇,取決于他在位時是不是提拔了人,是不是幫助了別人,是不是他提拔的人處在重要崗位上。有些老干部下來了,沒人理,你去看看他,哪怕買幾箱蘋果帶去,他都很感動。雖然他現在沒什么用,但他還是有潛在資源的,也許哪天,會冒出他一個老部下,此人突然提到了重要位置上,這時候你再去找他辦個事,他一句話,還是管用的。

以前孟廣俊有些瞧不起老干部,現在他重新認識到老干部的作用,這說明他成熟了。他去看他們,讓他們感到溫暖。他說:“官再大也有退的時候,身體再好也有有病的時候,人再年輕也有老的時候。趁我還年輕能干,多為老首長服服務,是很高興的事。”

他去的次數一多,老干部們紛紛夸他,有的對基地現任領導說:“這樣的人,對我們老干部有感情,就要用啊!”

李長水說得更生動:“小孟這個人,若生在宋朝,他就是宋江;若生在唐朝,他就是秦瓊。他特別講義氣,現在年輕人里不多見啦。”

孟廣俊說:“老首長,如果沒有您這個伯樂賞識我,我也就是個拉車的料。”

老司令康又漢家,孟廣俊一次也沒去過。誰都知道,老司令不貪,用錢砸他腦袋,跟砸石頭差不多。拿著東西去,康家不開門,讓他空著手去,他做不出來。沒辦法,像康司令這樣原則性超強的老干部,他只能是敬而遠之了。他有個發現:不怕領導講原則,就怕領導沒愛好。這個公式用在康又漢身上不靈,康又漢是既講原則,又沒愛好,這樣的人,神仙也拿他沒辦法,只能遠離他。

在生產經營辦公室的幾年,是孟廣俊軍旅生涯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積下了人脈,練出了膽量,見識了場面,豐富了閱歷。有了這一課,他覺得已經沒有什么能擋住他了。

1995年至1996年間,爆發了“臺海危機”,海峽兩岸劍拔弩張,戰爭大有一觸即發之勢。606倉庫的戰備物資頻繁調撥,布小朋等人日夜待命,搞得很疲憊,有時困得就差用火柴棍把眼皮支上了。

形勢最緊張的時候,夏憂竟然還有心情喝酒,他在自己的房間里,自斟自飲,居然喝醉了,手舞足蹈,仿佛有什么喜事,還大聲唱歌。有人報告了布小朋、林宏雨。林宏雨當即發火,說:“什么時候了,他還喝酒,得嚴肅處理他,我去收拾他。”布小朋拉住林宏雨,自己去了夏憂宿舍。夏憂半醉半醒,見了布小朋,也不讓座。布小朋厲聲道:“你想干什么?”

夏憂說:“我不干什么,我高興。”

“你有什么高興的?老婆生下雙胞胎了?”

“那倒不是。李登輝在海峽那邊鬧事,我為這個高興。”

布小朋腦袋嗡嗡響,真想給他一拳:“你混蛋!你真那么反動嗎?”

夏憂清醒了一些,眨巴幾下鏡片后面的小眼睛:“主任,你誤會了。我高興是因為他一鬧事,會讓我們清醒一下。不光是臺灣,周圍敵人環伺,凡是周邊一有事,我就高興,該鬧的早晚會鬧,還是早點鬧吧,他不鬧,我們很多人只知道做白日夢,醉生夢死,渾渾噩噩,以為自己很強大。強大嗎?試一試就知道了,并不強大,外強中干。打個敗仗才會真正醒過來。中華民族應該時刻有危機感,不能自欺欺人,以為天下太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以色列人不相信和平,全民皆兵,一切為了打仗,戰敗即亡國,他們不能承受敗仗,40多年了,他們打了五六仗,都打贏了。我們呢?老不相信會打仗,老認為打不起來,于是,軍事訓練成了花架子,武器裝備更新緩慢。打仗打不贏,一切都是零。軍隊不改革,沒有出路,不搞改革,打不贏的。我高興,我喝酒慶祝,我唱歌,是因為臺灣那邊一鬧,我們的部隊,該借機有個發展了,對吧?這是軍隊變革的大好機會呀,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夏憂情緒激昂,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布小朋理解了他的心情,并且認為他一針見血,見地深湛。這樣的人,你還批評他什么呢?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寶貝呀。布小朋扶他坐下,勸他休息。他躺下,一會兒就睡著了。布小朋幫他關上燈,輕輕把門帶上,退了出來,回到值班室,對林宏雨說:“夏憂不是思想問題,他喝酒,是預祝我們打勝仗。”

林宏雨說:“鬼才信。老布,這人神神道道,早晚要壞事,今年無論如何得把他打發走。”

布小朋說:“到年底再說吧。”

“臺海危機”最終化解掉了,大家期盼然而又想避免的戰爭,到底沒有打起來。布小朋主動找夏憂交流心得,他請夏憂談談看法。夏憂放下書本,說:“我認為,一開始我們叫得很響,處理上非常業余,本來就沒有真打的意思,一切都沒準備好,只想嚇唬人家。結果聲勢造大了,過了頭,有點不好收場了。”

布小朋說:“這么一嚇唬,美國把兩個航母編隊開入臺灣海峽,立刻讓我們在那里演習的海軍相形見絀,近距離直觀感受到美國航母編隊的強大,看到了自己巨大的差距,我們只好收兵吧,回家發奮圖強。”

夏憂笑笑,說:“英雄所見略同。但愿受到這個強刺激,我們能加快軍事現代化的步伐。”

3年后,總部機關揪出兩個臺灣間諜,才知道他們早把這邊的重大底細,透露給李登輝了,我們所有的行動,盡在對方掌握之中,臺灣知道我們不會真打,所以也沒怎么害怕。這場臺海危機,以鬧劇開始,以鬧劇結束,李登輝繼續當他的“總統”,我方偃旗息鼓。

606倉庫的官兵因此受到了鍛煉,這倒是真的。

連續3年,606倉庫都是基層建設先進單位。

這天,一輛從基地本部過來拉被裝的大卡車停下,從駕駛樓里跳下一個少校,是冉淮。冉淮從組織處了解到606倉庫的事跡,一個全基地有名的落后單位,一躍成為連續3年先進,倉庫主任和政委都榮立三等功,這樣的單位,全基地都少見。他沒打招呼就跑來采訪,一個人先在倉庫院子里面轉了轉,他搞新聞有年頭了,下連隊多,眼睛毒,從人的精神面貌、軍容風紀、衛生狀況就能看出一個單位的好壞,他眼里的606倉庫一切井井有條,院子西北角的公共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路上遇見的兵都主動給他這個少校敬禮,動作很規范,給人的感覺這不是一個散而亂的后勤單位,而是一支正規部隊。他心里有數了,這才來到布小朋的辦公室。

布小朋正在看一份材料,他一抬頭,見一個不太熟悉的身影進來了,身影兩腿一并,給他敬了個禮。他愣一下,這才認出冉淮來。布小朋在警衛一連當班長時,冉淮是他的兵,也在北門站過崗。冉淮本是個志愿兵,喜歡寫寫畫畫,是連隊的新聞報道員。基地重視新聞報道,曾經一度有條規定,凡是能在《子弟兵報》上稿的戰士報道員,都給獎勵。在四版上一篇,嘉獎;三版上一篇,三等功;二版上一篇,二等功。如果在一版上一篇,基地會向總部推薦,爭取轉干。冉淮就是因為在一版上了篇新聞稿,交上了好運,轉成了干部。在布小朋眼里,當年那個不起眼的新兵蛋子,現在居然成了基地小有名氣的筆桿子,稿子經常見報。不過,這些年來,布小朋和冉淮交往并不多,了解并不深,僅僅在當年有過短暫的上下級關系,他曾經給冉淮當過一年班長而已。

布小朋急忙站起來,招呼冉淮坐下,給他倒茶遞水。

冉淮開門見山,說:“老班長,政治部首長派我來寫寫你。”

布小朋說:“寫我就免了吧,你非要寫,就寫集體。”

冉淮說:“寫集體也行,以你為主。”

布小朋說:“最好還是寫黨委,突出我個人不好。”

冉淮說:“我先深入采訪,看情況再說。”

冉淮住了下來,每天都找人了解情況。布小朋囑咐陪同冉淮的干部,不要打擾他,他想找誰談話都可以,想去哪兒都可以。當然,接待他也是嚴格按標準來,四菜一湯,不喝酒。布小朋和林宏雨每天陪他就餐。林宏雨說:“冉干事,你下來采訪,走的單位多,是不是我們單位接待得最差?”冉淮說:“我是來寫稿的,不是來享受的。”布小朋說:“接待得不好,冉干事還愿意為我們寫稿,這說明我們是過得硬的。”

因為布小朋和冉淮的這層關系,他們吃飯聊天時,氣氛都很輕松。冉淮從一個戰士憑一篇新聞稿提干,一直是基地的一個傳說。有的說他上邊有大關系,有的說他花錢上的稿,這天林宏雨又提起此事,冉淮說:“都是瞎猜,我哪有什么大關系?告訴你們,我一分錢沒花。”

冉淮在606倉庫采訪了5天的樣子,把該摸到的情況都摸到了。他信心越來越強,感覺這里可以做一篇大文章,從打鐵須得自身硬這個角度,來寫倉庫的領導班子,寫他們怎樣通過嚴格遵守各項規章制度,只伸手要工作,不伸手要錢,從而用3年的時間,把一個最落后的單位改造成最突出的單位。這天吃飯時,他問布小朋和林宏雨:“你們倉庫以前上過《子弟兵報》嗎?”

林宏雨看一眼布小朋,說:“我在倉庫待了10年,肯定沒有。以前可能也夠嗆,兵報不好上啊。”

冉淮說:“我可以告訴你們二位,這回沒問題了。”

林宏雨說:“謝謝冉干事。需要我們做什么,你盡管吩咐。”

冉淮說:“我還有個想法——如果操作得好,這回可以弄個大動靜。”

布小朋說:“冉淮你少賣關子,弄什么大動靜?趕緊說出來嘛。”

冉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說:“搞得好,可以上個頭條。”

除了冉淮,幾人都愣了。一個小小的副團級單位,在兵報上頭條,肯定可以引起轟動,會成為基地的重大新聞,它所帶來的連鎖反應,是在座的人所始料不及的。林宏雨、余乃貴激動得兩眼放光,余乃貴使勁搓手,林宏雨猛吸幾口煙,說:“那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

布小朋雖然也很激動,但他預感到,事情不會那么簡單,上一個頭條,那和過去中狀元恐怕差不多難吧?

冉淮不再講這事,他換了個話題,講到時下上稿的艱難。部隊不打仗,工作好壞,成績大小,拿什么作標準?上報紙是很重要的一環。工作大家都在做,你能宣揚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讓上級看到,這就是成績,這就是表現。所以,多少單位都盯著兵報啊,不少大單位都派人長駐北京,就住在兵報附近的招待所里,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在那邊活動上稿子,每到季節,各地的土特產一車一車送,有的干脆用鐵路發專列運土特產。大家平時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各單位寫稿的人,水平也相差不多,報社用誰的稿子都可以,能不能用你的,就看你的人脈和活動能力了。冉淮說:“我是軍一級的專職新聞干事,在基層連隊眼里,我高高在上,是所謂的筆桿子,可是在更高級別機關的人眼里,我又算是基層,僅僅是個小小的新聞干事而已,能在兵報上一篇‘豆腐塊’,都是很難的,何況是頭條?我們一個基地,每年能有多大事情?軍委、總部首長下來視察,是大事情,但人家會帶新聞記者來,稿子輪不到我寫,其他普通內容的稿子,上誰的都可以,用你的,算你燒上了高香,不用你的,你一點脾氣沒有。”

幾個人都被冉淮吸引,聽他訴苦,講上稿的艱辛。也許因為找到了上頭條的契機,冉淮興致蠻高,講得神采飛揚。他說起今年夏天剛剛發生的一件事,他帶一師的新聞干事盧曉亮到兵報送稿,當然不能空手去,帶了點土特產,海參、鮑魚什么的,還有幾條煙。送稿,送稿,不如說是送禮,稿子本不用送,郵寄、發傳真都可以。但是,你寄過去,那里一筐一筐的稿子,誰理你呀?只能去送。白天到辦公室送稿,光明正大,那點禮品得晚上送家去。有時上稿子,編輯一個人說了不算,得找一下部主任,重要的稿子,比如上頭版的,還得找找這周值班的副社長,上頭條的稿子,得找社長、總編拍板。晚上,他和盧曉亮帶上兩份禮品,進了兵報的院子,先來到編輯家樓下,抬頭看了看,樓上沒開燈,家里沒人,只能等。你手里提著東西,一看就是來送禮的,不好看啊,晚上出來散步的人多,說不定碰上個熟人,臉面往哪擱?他和盧曉亮只好鉆進樓前面的花壇,藏在樹叢里,耐心等。花香好聞,身上卻不好受,因為蚊子太多,不一會兒,身上咬了十幾個疙瘩。那也得忍受啊,據說稿子都排版了,排上版的稿子是很多的,說撤就撤,撤下來再想上,就比較麻煩,今晚無論如何得給編輯留下點深刻印象。還好,這位編輯和老婆散步,沒出院子,一個小時就回家了,五樓燈亮了。冉淮提著一份東西上樓,盧曉亮繼續留在樹叢里。他敲門,進了門,不巧,編輯剛進到衛生間洗澡了,他坐在人家的沙發上,和編輯的夫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人家見得多,搭眼一看就知道他提來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態度不冷不熱,他得忍著,一個勁地賠笑臉,不停地夸編輯水平高,人品好,對基地新聞工作很照顧,是個好老師。終于熬到編輯洗完澡出來,簡單說上幾句,請人家多關照之類,馬上告辭出來。這邊,盧曉亮在樹叢里,已經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快昏過去了。那也得忍著啊,他們一直堅持到部主任回來,他上樓把另一份禮品送到主任家,二人才回招待所。全身讓蚊子咬得沒一塊好地方了。幸好,罪沒白受,帶去的兩篇稿子都用了,一篇上了二版,一篇上了三版。冉淮得出的經驗是:“并非人家圖你的禮品,人家在兵報工作,不缺你兩盒海參、兩斤魷魚干、幾條煙、幾瓶酒。但你不去,就是個態度問題,有時事情成功與否,就看你的態度,態度是主要的,東西是次要的,有了態度,事情就好辦一些,沒有態度,事情就難辦一些,你不去送,擋不住別人去送,別人有了態度,你沒有,你的事情就難辦了,你們說對不對?”

林宏雨、余乃貴頻頻點頭,說:“和我們當年到上邊要錢,情況差不離,你不去送,別人去送;你不給回扣,別人給,經費落到你頭上,那才叫怪。”冉淮說:“我們挨蚊子咬,說到底,還是基地用到新聞上的經費少,如果首長多給點經費,我們不帶東西,直接送紅包,那要好辦得多,一個信封往人家辦公桌上一放,人家往抽屜里一劃拉,就解決問題了,哪里用得著往人家家里跑?招人嫌不說,自己還受罪,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聽話聽音,布小朋聽出來了,冉淮這小子說半天,他是在鋪墊。果然,晚上散步時,4人來到半山腰,望著山下的景物,感嘆了一番大自然之壯美,冉淮提出,要想上頭條,得拿點活動經費。林宏雨、余乃貴看著布小朋。自從布小朋來了后,大事都是布小朋拿主意,這是布小朋剛來時,林宏雨向他承諾過的。布小朋問:“冉淮,你要多少錢?”

冉淮說:“據我所知,一般情況下上頭條,得要個三萬五萬。給我3萬就行,我爭取少花錢,多辦事。”

布小朋不吭聲了。3個人都望著他。余乃貴搓一會兒手,說:“布主任,我們是沒這筆錢,但你別擔心,我到上面找人要,我們先墊上,我保證把這個窟窿補上,行不行?”

“花錢上報紙,你們覺得光彩嗎?”布小朋問。

3人都愣了愣。林宏雨說:“現在這種情況很正常,我說得對不對?冉干事。”

“太正常了。”冉淮說,“這筆錢我個人不貪一分,都要花出去,上一個頭條,至少要找4個人活動。4個人3萬,你們覺得多嗎?”

“確實是不多。”余乃貴說,“到北京,請一次客得要多少錢?大家都清楚。”

布小朋沉默一陣,咬了咬牙,打定了主意,說:“我來這里3年,想做的事情,主要是不想讓大家亂來,得守規矩,也許我們按規矩來很吃虧,但規矩還是得守住,不守住就會出亂子。早晚的事。3年了,可以說,我們都守住了,所以我們3年都是先進。怎么到了這時候,突然又要破壞規矩?值不值呢?我覺得不值。如果花3萬塊錢去上一次報紙,壞一次規矩,那么,我們這3年不是白守了嗎?我們不是又回到3年前了嗎?你們說得對,也許這種情況眼下很正常,想上報紙,當典型,就得花點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是我們,還是免了吧,因為我們堅持3年了,我不想破壞。我接受不了。三位,對不起了。”

說罷,布小朋獨自下山去了。

3個人愣了好一陣,不知該說什么。余乃貴跺跺腳,說:“他太正了,太正就沒有人味了。”

林宏雨說:“老布是真心話,不是裝的,我理解他。冉干事,白讓你忙活了,很抱歉啊。”

冉淮搖搖頭,說:“其實我心里很感動,因為我的老班長沒有變,他還是老樣子。他是對的,我們——主要是我——是俗人,比他差太多。我更尊敬他了,盡管我還是有點不理解。”

冉淮說完,也下山了。

林宏雨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說:“乃貴,你還想不通?”

余乃貴失望地說:“我無所謂,在部隊沒什么混頭了,隨時準備往后轉。你呢?5年副團了,再不上,也該走了。”

林宏雨說:“自從布小朋來了后,我夜里睡覺很踏實,上不去,我也認了。也許現在有點怪他,過后可能還得感謝他。”

林宏雨下山了。余乃貴扔掉煙頭,跟上,想想不對,他又回頭把煙頭狠狠踩滅。山上就怕失火。

半個月后,《子弟兵報》在第三版右下角,刊登了606倉庫的事跡,文字不長,300多字。對于一個偏遠的倉庫來說,能登上兵報,已經很是不錯了。

冉淮給布小朋打來電話,說他沒花一分錢,完全是憑借他的人脈落實的這篇稿子,遺憾的是,本來可以上一版,并且有可能爭一爭頭條的一篇高水平稿子,只上了三版。言下之意,冉淮對得起你這個老班長了,還有一層意思,是你布小朋不配合,才造成稿件刊發不理想,這不能怪他。

放下電話,布小朋隱隱覺得有點對不住冉淮。他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冉淮以后不會再給他們寫稿了。

好事接踵而至。登報的第3天,后勤部張副部長親自給布小朋、林宏雨打來電話:“基地王司令要來606倉庫視察,看望部隊。”張副部長按照后勤部江部長的指示,提前趕過來布置迎接王司令有關事宜。

基地副政委、副司令以上的首長,已經有好多年沒人來606倉庫了。606倉庫的人們是熱切盼望首長來視察的,布小朋等領導都很高興,他們不用提前做什么準備,倉庫的工作一如既往,他們不會,也不用糊弄首長。林宏雨只提了一個想法,別讓夏憂胡說八道,最好把他派出去出趟公差。布小朋想一想,同意了。夏憂在王司令來的前兩天,到基地送材料去了。林宏雨給了他一星期假,讓他趁機在家陪陪老婆。他老婆嫌夏憂不顧家,前段時間曾經提出要離婚。經林宏雨做工作,這才罷休。

按照預定的計劃,王司令早飯后從基地出發,11點到達倉庫,先到連隊看望一下大家,再到兩個庫房轉轉,邊走邊聽匯報,12點準時開飯,飯后簡單休息一下,然后返龍城。滿打滿算,在倉庫只待3個多小時的樣子。倉庫的招待所硬件設施太差,不具備接待高級首長的條件,以前來倉庫的師以上領導,基本沒人在倉庫住過,都是當天來,當天走,回龍城,或者到肥南縣的賓館住一夜。這樣也省去了倉庫接待的煩瑣,就吃一頓午飯,短平快,說起來,這也算是少給部隊添麻煩。

這頓午飯,讓后勤部江部長大費腦筋。江部長剛當上部長沒多久,以前他是副部長,當領導,最難辦的事,就是搞接待,最想辦的事,也是搞接待,快樂與苦惱并存。別出事,招待好,是當領導考慮最多的問題,也是最費精力的問題。

王司令以前很少到后勤部直屬單位視察,基地首長去的最多的地方,是3個師及其下屬的團、營、連,那是正規部隊,邊邊角角的小、遠、散單位,首長們顧不過來。張副部長提前兩天來到606倉庫,最拿不準的,也是這一頓午飯的問題。江部長指示他,按兩手一準備,不能到時候抓瞎。

張副部長講民主,他先問布小朋、林宏雨,這頓飯怎么個置辦法?

林宏雨說:“先由布主任拿主意,怎么著我都沒意見。”

布小朋說:“這個好辦,3年了,不管來什么人,我們嚴格執行四菜一湯的規定,從沒越規,這個都有記錄,張副部長可以查。”

張副部長說:“四菜一湯,哪四個菜,啥樣的湯?”

布小朋說:“四菜,兩葷兩素,我們有菜譜,可以挑選,湯也是,好幾種呢,請張副部長定。”

張副部長說:“你們先備一個方案。然后我再了解一下通信倉庫的接待情況,最后請江部長定方案。”

王司令的計劃是,來606倉庫之前,先到司令部下屬的通信倉庫視察一天。通信倉庫也是個副團級單位,與606倉庫情況差不多,兩家相距100多公里,通信倉庫離龍城相對近一些。江部長、張副部長一直密切關注通信倉庫的接待情況,那邊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偷偷報過來,這樣就省去了江部長的部分苦惱。這天,王司令剛剛離開通信倉庫,消息也傳過來了,那邊是按最高規格接待的,首長很滿意。江部長當下決定,也按最高規格來,后勤部一定超過司令部。

張副部長接到指令,趕緊準備。他有第二套方案,那是早就和江部長擬好的。這時候,布小朋、林宏雨等倉庫的領導都已經插不上嘴,一切按張副部長的布置來。一是迎接,王司令車隊到達時,部隊要在倉庫大門口列隊迎接,敲鑼打鼓,倉庫的業余軍樂隊一直堅持排練,水平尚可,這時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二是午餐,張副部長來時,已經和龍城最高級的貴華大酒店談妥,只等一個電話過去,那邊就按定好的標準備菜,能提前做的,提前在酒店做好,需要現場做的,幾個廚師跟過來,把一應食材,包括酒店的高檔餐具都帶來。頭天下午,倉庫派兩輛面包車過去,第二天一早,王司令的車隊還沒上路,酒店派出的人員就帶上一應物品,坐面包車先行出發了。同來的還有3個女服務員,她們帶來了鑲金邊的餐巾。

倉庫很省事,不需要做飯,只需要把招待所的包間準備好,衛生搞好就可以。當然,現金也得準備好,酒店跟來的一個經理,是要把錢帶走的。

菜的問題解決了,剩下就是酒的問題,通信倉庫招待王司令一行,喝的是15年的茅臺,江部長指示,倉庫派人到龍城的茅臺專賣店,去拿30年的茅臺。

倉庫像過節一樣,熱熱鬧鬧進行準備。布小朋卻向張副部長提出,中午飯他不參加。張副部長不高興,說:“你為什么不參加?”

“我不會喝酒,這個你知道。”

“不會喝酒?我看是假的。”

“我從沒喝過。真的。”

“不會喝也得喝,你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首長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不想表現一下?”

“我想表現,但不是在酒桌上。”

張副部長更是不高興了,說:“你不上桌,可以,但你別給我說,一會兒你給江部長說。你是主官,首長來了,你不參加,像話嗎?”

張副部長感覺這個事不是小事,電話里向江部長請示匯報。江部長指示,布小朋必須上桌,不然王司令問起來,不好解釋,首長下基層,基層單位的主官不陪同吃飯,什么意思?就好比客人來了,主人不陪飯,這不是怠慢客人嗎?不會喝酒,表示一下總可以吧?一個大男人,難道連一杯酒都喝不下去嗎?如果不配合,那就年底滾蛋,騰位置給別人。江部長話說到這個份上,布小朋再不上桌,那不僅是不識抬舉,而且是明顯的違抗命令了。

張副部長還特意交代,江部長叮囑過,王司令來了,不能提要求,不能說困難,有困難給業務部門的處長們說,有幾個處長要跟過來。布小朋表示:“這個放心,有困難我們自己克服,不向上級伸手。”

張副部長帶布小朋、林宏雨,早早地到國道出口迎接王司令一行。4輛小車露了頭,開了過來,第一輛是王司令的車,他和韓秘書坐里面,第二輛是江部長的車,江部長專程陪同,布小朋沒有想到,孟廣俊坐在江部長的車里,他也過來湊熱鬧了。最后面兩輛車坐著機關的幾個處長,有司令部工程處長、司辦主任,政治部干部處長、后勤部營房處長,這都是握有實權的人物。

車隊轉向鄉村公路,帶著股股煙塵向606倉庫駛去。路過小李村時,小李村的支書李向平居然帶著村小學幾十個小學生和老師,站在路兩邊,手里揮舞著野山花列隊歡迎,讓王司令樂開了懷。這都是余乃貴安排的,這個人看著心粗,其實有時心很細致。在倉庫門口,100多個干部戰士早已列隊,鑼鼓聲震天作響,王司令一行一下車,業余軍樂隊奏響迎賓曲,曲調在山間婉轉回響。迎接儀式搞得很成功,江部長一直留意王司令的反應,他看到王司令笑了笑,知道成功了。

再往下,就是王司令到連隊和庫房轉了一圈,象征性走了走,布小朋和林宏雨邊走邊給王司令匯報。王司令說:“不要搞形式主義了,匯報什么?你們工作很好,連續三年先進,而且剛剛上了報紙,這都是明擺著的成績,基地黨委、首長很滿意。”

江部長說:“司令了解得很細,你們都把心放肚里吧,好好干工作,爭取明年保持住這個榮譽。”

很快到了午餐時間。張副部長和余乃貴一直在后廚和包間盯著,貴華大酒店的廚師、服務員經多見廣,確實很過硬,一切都準備得井井有條。上桌的人,一共12個,每位380元的鮑魚、燕窩、魚翅等高檔菜,是直接從龍城帶過來的熟品,來倉庫加加熱就成,其余的菜品,4個廚師現場辦得利利索索。

眾人入座后,江部長先致詞,代表后勤部和倉庫,熱烈歡迎王司令來606倉庫視察、指導,感謝基地黨委、首長多年來對后勤部和倉庫的關心愛護。往下,自然是喝酒了。江部長事先把布小朋不能喝酒的事情給王司令打了個招呼,王司令多少也聽說過一些當年布小朋喝醉酒和老司令康又漢女兒出洋相的事,認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會喝沒關系。眾人輪番向王司令敬酒,只有布小朋一動不動。孟廣俊挨著布小朋坐,他踢了布小朋一下,顯然是提醒他,就是毒藥,你也得敬一杯。布小朋猶豫一陣,還是沒有敬。他端著那個小酒杯,估算了下,這一小杯酒,差不多值100塊錢,他不想喝,又不舍得倒掉,便找個機會倒進了孟廣俊的杯子。

確實是好酒。在王司令這個級別的人眼里,30年的茅臺,差不多就是頂天的好酒了,也不是說喝就能喝到的。布小朋注意到,王司令雖然喜歡茅臺,但并不貪杯,喝了大約二兩多,就不再動杯子,別人敬酒,他端茶。幾個處長,還有孟廣俊、林宏雨等人,找各種話題給王司令、江部長敬酒,布小朋看得心疼,每下去一小杯,就是100塊,這樣喝酒,成本太大了。有人不注意碰翻一杯酒,或者酒杯倒得太滿,有酒灑出來,他更是心疼。他悄悄囑咐服務員,別倒太滿。3個服務員是從貴華大酒店100多個服務員中挑選出來的,服務質量沒的說,人也漂亮,看著就讓人感覺舒服。

不僅是酒好,服務好,菜品也好。王司令相當滿意。吃魚翅時,司令幽默了一句,說:“你們的粉條弄得不錯。”眾人都會心地笑了。

張副部長和江部長開始有點擔心,怕布小朋一杯酒不喝,影響王司令的情緒。后來發現,王司令毫無責怪他的意思。王司令微醺著對布小朋說:“你不喝酒是對的,你這個人,要是喝,就不是你了。”王司令甚至很欣賞布小朋,號召大家向布小朋學習,做一個清醒的人,他說:“不能都是酒壇子,有不會喝酒的,是好事。”王司令接著說,“別以為我們在上面,什么也不知道,你們在下面做什么,我們還是基本有數的,布小朋這幾年干了什么,是怎么做的,我們都清楚,作為領導,我們希望干部們都像布小朋這樣,嚴格要求自己,踏踏實實干事,做出點成績來,為基地建設添磚加瓦。”

有王司令一段話,布小朋過關了,所有為他捏一把汗的人,都可以放心了。

席間,王司令不僅夸了布小朋,還夸贊了孟廣俊,說他確實能干,基地有幾個領導最近換車,錢哪來的?都是孟廣俊辛辛苦苦掙來的,沒花一分錢軍費。孟廣俊謙虛道:“都是基地首長、后勤部首長領導得好,我一個山區的苦孩子,能有今天,全靠組織培養。”他進而表態說,“我經常提醒自己,凡是上級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做不到的,我們都要替上級看到、想到、聽到、做到。”

孟廣俊的話一出,幾個處長給他敬酒,又讓布小朋心疼了好幾下子。

王司令看來真是喜歡孟廣俊,實在沒什么好夸他的,就夸他的吃相,說:“你們看人家孟廣俊,吃雞翅,嚼得咔巴響;人家吃蝦,皮都不剝,蝦頭都吃掉。”

眾人又給王司令逗笑了,孟廣俊為了感謝首長表揚,一連干了6杯。

王司令在606倉庫一共待了3個小時,這里給他留下的印象,比通信倉庫要好。江部長感覺到了,很是開心,找機會猛夸了一通倉庫。

吃罷午飯,王司令一行臨走前,還有最后一項程序——給來的客人送一個“信封”。錢不多,當時的規矩,一人兩千。張副部長決定,王司令、江部長就不用給了,自己也不要。孟廣俊表態,他也不要。林宏雨就給剩下的幾位處長分別塞了個信封。送走客人,和貴華大酒店結賬。喝掉四瓶酒,加上菜錢,服務費,不算送出的紅包,就是兩萬塊錢。布小朋一聽,頭都大了。

孟廣俊留下沒走,他晚上要到礦務局去,談一筆煤炭生意。他看到布小朋臉色很難看,就把他拉到一邊說話。布小朋臉都青了,捂著腮幫子,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孟廣俊說:“一看你就是小家子氣,做不成大事。能不能長點出息?”

布小朋說:“兩萬塊,我姐在家種地,一年能收幾千塊就不錯了。我們一頓飯,造進去兩萬塊,這要遭報應的……”

他差點落下淚來,說不下去了。

“你看你,又不是花你家錢,你心疼什么?”

“你當這錢是外國人的嗎?它是中國人的血汗啊。”

“這錢沒有被外國人賺去,它還是中國的,你瞎操這個心干什么?”

“我沒有這筆經費,拿什么填這個窟窿?”

“來了這么多領導,還能虧了你嗎?”孟廣俊跺一下腳,“不是馬上要給你們修路嗎?你就把飯錢算到工程款里。”

布小朋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沉默一陣,他說:“以后再來首長,再這樣接待,我是死活不上桌了,我像坐老虎凳,受罪啊。”

孟廣俊冷笑一聲,說:“你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是天上掉餡餅,多少人盼著首長來視察,你卻反感。就你這德性,以后想上桌,怕也沒機會了。”

布小朋扭過臉去,說:“沒機會就沒機會,那樣更好,不生氣。”

孟廣俊說:“我告訴你老布,把錢看重了,朋友就少;把情義看重了,朋友就多。你懂嗎?”

布小朋愣了愣:“老孟你別搞錯了,我把錢看得重,是因為這都是血汗錢,我一想起我姐在田里勞動,每年還要交農業稅,我就不忍心浪費這錢。我這樣做,是沒有情義嗎?”

孟廣俊說:“你這是典型的小農意識。給你講不清,不給你講了,我去煤礦。”

“晚上回來吃飯嗎?”

“還是四菜一湯?”

“肯定。”

“算了吧,我真受不了你。只要你還在這個破倉庫,老子永遠不會來了。”

孟廣俊大步走了。

作者名片

陶純,1964年出生于山東西部的東阿縣陳店村,本名姚澤春;1980年入伍,先后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現為總裝備部政治部創作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濟南軍區空軍創作室創作員,在濟南工作近20年。

著有長篇小說《陽光下的故鄉》《芳香彌漫》《像紙片一樣飛》,中短篇小說集《戀愛季節》《子彈穿過頭顱》《雨中玫瑰》《坐到天亮》等。另外,他參與編劇了電影《錢學森》以及《國家命運》《雄關漫道》《聶榮臻》《刑警隊長》等多部電視連續劇。

其文學作品曾多次獲得 “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中國圖書獎”,以及《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刊物“優秀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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