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題材短篇小說三篇

規矩

“帶這行頭回來干嘛？”太公指著剃頭爺一個盒子中的一套剃頭的東西，笑著問。

“學習之余，隨便學一個手藝唄，您老不是經常說學得百藝好藏身嗎？”剃頭爺說得很認真。

太公打了個哈哈，“那可不能大材小用啊！”

族長也打起了哈哈，“以后就讓相公的大才用在教書育人上，小才嘛，用在我們這些大老粗身上吧。”

剃頭爺在山外讀書。帶回家一套剃頭的家伙外，還帶回來一肚子三國、西游。

那以后，族家就騰出祠堂的一部分房屋，給剃頭爺辦起了學校。當真，剃頭爺白天就教孩子們讀書，晚上，就給族人剃頭。他邊剃頭邊講唱三國、西游，再在人的頭上搗鼓一番，能讓人快活似神仙。

像所有手藝人樣，剃頭爺也給自己立了“兩不剃”的規矩，不給商人剃，他說商人帶銅臭；不給女人剃，他說剃了發的女人就不叫女人了。

可偏偏就有人要壞他的規矩。

一日，族長家來的一個商人，路過村頭，看到被剃頭爺剃得舒舒服服酣睡的人，饞得不得了，就要求剃頭爺給他剃一個。剃頭爺淡淡一笑，“對不起，請不要壞我的規矩。”

“他是我的客人，你就給他剃一個吧？”族長在一旁提醒剃頭爺。

“皇上老子也不行！”剃頭爺說得很堅決。

“沒得改？！”族長咬牙切齒。

“沒得改！”剃頭爺笑臉相迎。

“好，你不是不喜歡銅臭嗎？從今以后，你教書的工錢，只得每年的幾擔糧食，每一個月的幾塊大洋，取消！”

“那是族人湊起來的，我應該得的……”剃頭爺據理力爭。

“哈哈，我是族長，現在就給你定規矩！”族長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我不會為了幾個大洋食言的。”剃頭爺目送尷尬離去的一對富人，打起了唱腔。

改變自己規矩的，卻是他剃頭爺本人。

那年大雪封山，把一小隊日本兵凍在了大山里。那些兵住進了祠堂，還把幾個婦女叫了去，為他們效勞。當日，就抬出兩個死的，衣服被剝得精光，下身全是血。

這日夜里，心驚膽顫的垸里人都來找見過世面的剃頭爺，問如何安頓家里的女孩？

剃頭爺說：“都剃成光頭。”

那不是破了你的規矩？

“不是你們，是那些日本羔子！”

連夜，剃頭爺把垸里女孩，全都剃成了光頭。還讓他用泥巴、稻草灰，把一個個孩子的頭臉，抹成了花子相。

族長家的千金十五六了，長了一頭秀發，她舍不得剃，僵在繡樓不下來。族長說：“不剃就不剃吧，不管哪號兵，總得講個規矩紀律吧，我族長可是從來沒有人敢惹的。”

第二天，日本小隊長說祠堂太冷，帶了兩個背長槍的住到了族長家中。一個守在門口，一個圍他前后轉。

這日，小隊長看到剃頭爺給族長理發，把族長弄得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就也來了興趣，叫剃頭爺也跟他剃個頭理個發，按下揉下。

剃頭爺頓了頓，還是在那小隊長頭上搗鼓起來。

剃頭時，懂中國話的小隊長，得知剃頭爺有一肚子中國故事，就留剃頭爺吃飯，還拿出洋酒要和剃頭爺對飲。

白喝白不喝，灌死你個狗日的。剃頭爺想著，就和小日本對飲起來，一頓飯下場，剃頭爺灌倒了小隊長，自己也頭暈暈的，回到家，倒頭就睡了。

半夜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剃頭爺被人推醒，床沿站著淚流滿面的族長。

“那日本小隊長的個畜牲，把我女兒害，害了……”族長很憤怒。

“孩不是在樓上嗎？”剃頭爺追問。

“孩在樓上弄出了響動，讓那日本頭兒叫兵逮下了樓……還放我出來，限我明朝前給他找小姑娘，不然，就要滅我們全垸的人……”

“那畜牲呢？”

“害了我女兒，就讓圍他前后轉的兵扶他睡去了。”

“那站崗的呢？”剃頭爺的眼在燈下一亮一亮地眨。

“還站在門口，迷迷糊糊的……”

兩人正說著話時，門被捅開了，兩個日本兵架著小隊長進來了。他們指著小隊長的頭嘰嘰咕咕地朝剃頭爺吼著比劃著。剃頭爺明白，小隊長是需要快活。

剃頭爺讓日本兵把小隊長放在椅子上。就打來一盆熱水，濕了毛巾，敷在小隊長頭上，再拿出剃頭的行頭，在小隊長頭上動了起來，嘴里也開始流出催眠樣的曲子。

小隊長打起了鼾，另外兩個日本兵從站著，到坐下來，慢慢地，也打起了哈欠，最后，鼾聲如雷。

剃頭爺招族長攏去，對他耳朵說了幾句。族長打了一顫，還是挪動了篩糠一樣的雙腿，到門角拿起了一張鋤頭。

看到族長走近伏在桌子上熟睡的兩個日本兵身邊時，剃頭爺把剃頭刀從小隊長喉嚨上切下去，鼾聲嘎然而止。那一邊，族長的鋤頭腦也磕到一個日本兵的頭上了，另外一個震醒的日本兵，剛剛抬起頭，族長的第二鋤頭就迎面下去了……

黑壓壓的族人靜悄悄圍攏在剃頭爺和族長身邊后，族長低沉的聲音，讓人血往上涌，“日本兵不讓我們安生，大家不能坐著等死，趁天還沒亮，我們得先動手，燒了祠堂，滅了那些畜牲……”

“我老婆還在里頭。”

“是啊，不救她們？……”有人急急地問。

“天亮后，日本兵曉得他們的人死了，不說救幾個女人，全垸的人都得見閻王……”

“動手吧，再挨，就來不及了。”剃頭爺說。

大家用柴禾把祠堂四周封了，手腳要輕。動手吧！族長低低的吼，讓黑壓壓的人動了起來。

“門口有站崗的。”一個抱著柴禾最先到祠堂邊的人對摸過來的剃頭爺和族長說。

剃頭爺汗毛一炸，說：“我過去看看。”

剃頭爺離那個站崗的日本兵幾步遠的時候，被槍抵住了。剃頭爺閃了過去，兩個黑影就粘到了一起，一會，雙雙倒下。

族長帶人撲過去，他摸到的是胸口中了刺刀的剃頭爺，還有斷了喉嚨的日本兵。剃頭爺手中的剃頭刀粘乎乎的。

這時，讓往祠堂沖的族長們驚駭的是，從祠堂里面騰起了一片火光，伴著女人的嘶吼……

“我的女人啊！你比我大老爺子還強……”怒吼中，幾個人燃著了腰間的柴草，往祠堂門口填，往祠堂里扔。

那一夜，舔著風燒得“哧哧”響的大火，把祠堂變成了一個火球。

獵

山柱住在天臺山的瞭望臺上，家里祖祖輩輩廝守在這大山中，已有幾百年歷史了。

在山柱爺爺手里，主要是靠狩獵為生。老人家一根土銃，那是百發百中，鎮壓了大山之中不少猛獸，也從猛獸嘴里挽救了不少幼小的生靈，還養活了老老少少一家人。

到了山柱這一代，他不以狩獵為生來養家糊口了，盡管他拿起土銃，也是準確無誤，百發百中。可是，他不喜歡用刀拿槍，怕看到殷紅的鮮血，怕聞到腥腥的血味，怕聽到中彈后生靈們的慘叫，怕看到動物死后的那些慘狀。他開墾出來一些荒地荒坎，再用籬笆、荊棘圍起來，當作田地種，一家人日出日作、日出日落，過著穩定的、安逸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沒有想到，在這一年，日本鬼子開進了天臺山，要在山上的瞭望臺上修碉堡，對山下的村村寨寨進行監控。山柱被日本鬼子用刺刀“請”了去，順便，那些叫“皇軍”的鬼子，“借”走了他家稻谷、玉米、蘿卜、白菜之類的一切能夠吃的東西，“借”走了被子、鞋子和鋤頭、鐵鍬等能夠穿和能夠用的東西。

山柱劈山石，抬山石，砌墻做碉堡，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了一個多月，一身衣服穿臭了，磨破了，幾次要求回家換洗衣服，鬼子總是用槍托“回答”他。

這天，山柱的老婆給山柱送衣服，到了修碉堡的工地，鬼子卻不要山柱的老婆離開，說是“請”她幫幾天廚。日本軍官又叫來山柱，遞一根洋煙他，“請”他下山，再找幾個女人上山，說是幫幫廚，做做飯，讓干活的人吃好一點。

山柱清楚，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去找人，鬼子既不會讓老婆走，也不會讓他吃“好果子”。他就硬著頭皮、無可奈何地下了山。

兩天之后，山柱從山下帶來了兩個女人。

到了山上，山柱就看到自己老婆已經不成人樣了。她破衣爛衫的，披著頭散著發，平日里那一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變成了一對“紅櫻桃”。山柱正發愣之際，日本鬼子早把他帶上來的兩個婦女，拉進了碉堡。

接下來，就是女人的哭喊聲、慘叫聲和鬼子的狂笑聲。

山柱血往上冒，他沖過去，要和日本鬼子“講道理”，卻被鬼子的槍托“回答”得昏死過去。

醒過來的山柱面前，躺著幾具女人赤裸裸的尸體，他老婆也在其中。山柱再一次人事不醒，昏死過去。

再一次醒來之后的山柱，被一個鬼子用搶刺逼著，把女人的尸體背起來，一個一個地往山腰送，一個一個地進行掩埋。

山柱埋完最后一個女人后，看看身邊打盹的鬼子，便一鍬鏟掉了他的頭。迷迷糊糊之中，山柱搖搖晃晃地晃進了天臺山大霧之中，身后是炒豆子一樣的搶聲......

一連求了幾個人家，山柱沒有討到一粒米、一口飯。他已經四天沒有進一點東西到嘴里了，人昏昏沉沉的，感覺自己的頭大大的、木木的，口里干燥燥的，充滿了血腥味，腿沉沉的、僵僵的，每挪動一腳，都要使出渾身的力。

山柱沒失望，沒絕望，他相信世上肯定有好心人，肯定不會讓他餓死。他盡管分不清東南西北，但腦子一直堅守著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并繼續在這一個不知名的村子里，往前乞討著，摸索著。

又摸到一戶人家的門前，當山柱摸到一個菱形的門扣，并搖動門扣時，人就倒下去，餓昏過去了。

山柱醒來時，躺在一張床上，床邊，一個老頭正一湯勺一湯勺地給自己喂米湯。老頭身邊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小伙子指著老頭，對睜開眼的山柱說，我父看你餓昏了，還滿身的血，就叫我幫著把你抬進來。

山柱就骨碌一下，滾到床下，磕頭謝恩。

老頭子叫山柱脫下滿身粘著血跡的血衣，叫他換上自己兒子的干凈衣服。然后問山柱，你犯了什么事？

看看和藹可親，面目慈善的老頭，山柱說，我殺了小日本，迷迷糊糊逃到這里來的......

山柱話沒說完，就又暈睡過去。

當山柱醒來時，已經是半夜，他是被老頭推醒的。老頭說，你快走，鬼子來了！

山柱給老頭磕了一個響頭，就在一聲比一聲緊的狗叫聲中，往村外跑去。跑到村子后的山嶺上時，山柱聽到村子里傳來了啪啪響的槍聲，看到了映紅了天的火光。

山柱一路往北走，后來，找到了八路軍，參加了革命隊伍。

新中國成立的前夕。

山柱因為負傷不能參加大軍南下，就轉到了地方，從事土改工作。

有天中午，當上了地方政府主席的山柱，正要下鄉，卻接到一個報告，是一個土改工作隊隊員急匆匆送來的。報告上說，工作隊要鎮壓一個漢奸，他曾經把一個八路軍出賣給了日本鬼子。

報告的具體內容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一天深夜，要鎮壓的這一個漢奸，把一個叫山柱的在他家避難的八路軍交給了日本鬼子。并在那天晚上，日本鬼子把山柱活活燒死了。

山柱心頭一怔，心跳加快，馬上往現場趕。

在山柱感覺中很熟悉的一家有菱形門扣的門前，一個五花大綁的老頭，背上插著“大漢奸”的牌子。

山柱撲上前，把塞在老頭嘴里的布團拔出來，看著那張和藹可親，面目慈善的臉，激動急切地問，被燒死的那一個人，是誰？！

我兒子。老頭哽咽著說，那夜，日本鬼子的狼狗嗅著你的血腥味，帶著隊伍追來了。他們圍了村子，架了機槍，要村子里的人把你交出來，不然，就要把全村人殺光，沒有辦法，我只好交出我兒子。

“轟”的一聲，山柱跪倒在老頭跟前，喉嚨里硬硬地蹦出幾個字，父！我就是你兒。你就是我父！

憨禿傳奇

憨禿死了父，就回家，跟山里人過日子。

憨禿的父，是這山里走出去的一個軍閥。他生得，憨里哈氣的。父親就叫他憨禿，大家也就都叫他憨禿。

軍閥在外帶兵打仗，丟了命。就有人把跟隨父親的憨禿，送回山里老家。

初回，有些欺生的山里人，就愛盤著憨禿玩。摸摸他圓圓的頭，嗤地，手就縮回去了。憨禿的頭發，鋼針一般刺人。拍拍他肉肉的屁股，手就抽不回來。聽到爺啊，饒命！憨禿才松開鉗子樣的兩片屁股。抽出來的手指，就青紫青紫的……以后，山里人不敢小瞧十幾歲的憨禿。

把憨禿當槍使的人，還有。瘌痢頭的，不是經常進山擺場子嗎。那跌打損傷的膏藥管不管用呢？山里人心里沒底，看憨禿搖過來，就問他，憨禿搖搖頭說不曉得。

有人就要憨禿上前搞清楚，憨禿就上前，到賣膏藥人跟前，憨憨一笑，把賣膏藥人的胳膊一捏，就紅了，變紫，變青，瘌痢頭痛得要發毛時，憨禿就把瘌痢頭手上拿的膏藥，巴上了青紫的胳膊。

憨禿笑咧咧說，按你說的，半個時辰就沒事的……瘌痢頭一伙，就自靜了，不等半個時辰就收揀東西走了。

走時，瘌痢頭沖著憨禿，打了一個淡笑。

山里人笑得轟的時候，憨禿卻哭了，嗚嗚地說，我砸人家飯碗了，也結怨了。做夢，爹不會饒我的。

大家就都笑，憨禿啊，你真憨，你是在打邪打假呢，是為大家做好事哩。

反正，以后再不聽你們瞎指。憨禿說著，就把攔了路的兩個石磙，一個胳膊夾一個，扔到稻場的角落。

小兄弟好功夫，一個戴禮帽的漢子，迎面走來，朝憨禿豎起了大拇指。

你是……憨禿說，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看了你的武藝，就曉得你是憨禿，對不對？……

兩個人就細說起來，憨禿這才曉得，戴禮帽的是父親手下一個親信，叫竇合義。答應過憨禿父親，要照顧憨禿的。

竇合義進山不久，有一伙人就跟來了，他們是憨禿父親的仇人，來山里找憨禿，引路的是那瘌痢頭的。

憨禿看到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都紅通通的眼，手里操的，都是長長短短的家伙，就打哆嗦。跑吧，憨禿對竇合義說。

沒到跑的時候。竇合義說著，就上去了。

瘌痢頭的也站出來了，他說，不關你的事，叫憨禿出來吧，他父親欠下的債，由他還。

那，得過我一關。竇合義說著時，就剮了衣服，鼓起了一身卵石肉。

那幫人就躥了上來，竇合義一氣活的功夫，把上來的全掃倒了……憨禿在拍巴掌時，瘌痢頭手中的機關槍，就嘭嘭嘭叫起來，把憨禿和竇合義畫在了一個圓圈里。

憨禿和竇合義皮開肉綻，讓瘌痢頭的捆綁在一起，關在了村里的廟宇里。叫你跑，你要硬撐，再只有等死了……半夜，憨禿合不上眼，正埋怨竇合義時，外面有槍聲，還很密集。

到了跑的時候了，竇合義說。憨禿嗯著，兩個人就往門口滾。

這一邊，假使門口還有人守，還是脫不了身。憨禿叫竇合義往墻角滾。

這青磚墻啊，么樣出去？竇合義發愣時，憨禿說，來，用力，先掙開捆我們的繩子。

掙脫繩子的憨禿，低頭沖向青磚墻，轟地，青磚墻就露出洞來了……

村頭楓樹下，燒得劈啪作響的火把，把一堆人圍在樹下。樹上吊著一個人，是瘌痢頭。

樹下火堆旁，一個小個子拿樹條抽打瘌痢頭，扯著喉嚨吼，皇軍問你，把搶去的彈藥藏哪里了！要不說，不光你們玩完，這一個村的老老小小，都要給你們陪葬……

搶日本人的槍，對付我，活該！憨禿趴在外圍草地上，正恨恨地咕噥時，有槍聲響，有人倒……倒下的是人圍里牽出來的村民。

又跑不了了！憨禿一聲吼，你們不能濫殺無辜！人就彈出去了，踩著人頭，憨禿旋大風一樣，滅了火把。人沒落地，聲音還在空中轉，大家快跑，我好滅小日本！

同時動起來的竇合義，躍進了槍刺中。瘌痢頭的人也動了起來，廝殺聲一片……

天粉明，楓樹下，靜下來，除了死尸，好多人躺著哼哼。樹上放下來的瘌痢頭，打著哆嗦，跪在憨禿跟前，任由他發落。

你說么樣辦？憨禿問竇合義。

和我一起走吧，包括你。打小日本去！竇合義笑著說。

你是？

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