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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喪

2015-04-29 00:00:00山哈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5年10期

引言

以小說的名義,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浙江蘭溪。

“完了,一八八團陣地要丟!”

師長趙錫田放下望遠鏡長嘆一聲。

趙錫田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全蘭溪城最高的大云山頂,能鳥瞰整個蘭溪防線。

鏡頭里,從東到北長達二十公里的鉤型陣地上炮火連天,一片狼藉。鬼子的轟炸機、偵察機在天上來來回回耕著田,肆無忌憚地盤旋、俯沖、拉起,老鴰屙屎一樣,把航空彈屙得遍地都是。飛機過后,烏黑的硝煙一朵朵盛開在破碎的大地上。

一群九六式攻擊機飛走了,又有幾架零式戰斗機搖著翅膀高速晃了過來,它們沿著石廊山石廊山陣地低空掠地而過,七點七毫米7.7機槍子彈在地上濺起一排排白煙,接著,又傳來幾聲航空彈沉悶的爆炸聲。

鬼子的高空偵察氣球升了起來,東一個西一個像死魚泡一樣高高掛在天上,掛在長達二十公里的正面防御陣地上空。偵察氣球是鬼子的眼睛,它們瞄著國軍陣地的所有細節,只要氣球升起來,鬼子的山炮就像長了眼的暴雨,朝陣地猛潑過來。

趙錫田能清晰看到鬼子每一發野炮、迫擊炮、山炮在大地上掀起的片片黃塵,假如他手里有重炮,假如天上有自己的飛機,哪能讓鬼子如此猖狂?但現在他趙錫田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鬼子飛機大炮四處肆虐。他手上為數不多的幾十門重炮,早在幾天前就被鬼子空軍干掉了,如今,他的三個團,包括戰役預備隊的師直各連都成了鬼子案板上的肉肉,想切哪塊便切哪塊。

一架轟炸機沖著師指揮所位置俯沖了過來,一邊俯沖一邊下著彈,炸彈帶著尖厲刺耳的聲音砸了過來,副師長唐肅見狀,連忙扳倒趙錫田,幾個警衛員也是眼疾手快,眨眼便全趴在他倆身上。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離趙錫田不到五米的塹壕壁上,一枚一米多長的航空彈,三分之二扎進了泥土,彈體上寫著日文:“九七式六番陸用爆彈”。彈翼嘩啦啦、嘩啦啦地轉動著。

“起來,起來,快起來,狗日的,沒被鬼子炸死,也被你們這幫兔崽子壓死!”趙錫田翻了身,事發突然,他被壓在最下面啃了一嘴泥,那頂呢制將帽也不知滾到哪去了。

“快,快快,讓工兵過來排啞彈。”副師長唐肅一邊拉趙錫田躲進防炮洞,一邊指揮著警衛。唐肅是黃埔三期的,和二期趙錫田同為老頭子的得意門生。

都說無湘不成軍,從湖南起家的二十八軍,第一場惡戰便是淞滬大戰,當年二十八軍在金山一帶阻擊登陸日軍,光憑老套筒、漢陽造和穿著草鞋的血肉之軀扛住了鬼子幾天幾夜的猛烈攻擊,最后撤出戰場時,能走的都不到三分之一。抗戰六年,一六三師老湘軍早已寥寥無幾。每次大戰過后,軍政處就派人回湖南補充兵員,也到黃埔各分校大打鄉情牌,招湖南籍軍校生入門。這幾年,二十八軍戰功顯赫加上校長器重,盡管減員嚴重,依然是國軍序列中的鐵軍。

一九四二年四月,美軍杜立特率領特別飛行中隊從大黃蜂號航母上起飛,轟炸了東京、名古屋,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鬼子判斷轟炸本土的16架轟炸機是從衢州、麗水一帶的機場起飛的,決定摧毀這些空軍基地,于是爆發了“浙贛會戰”。

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在師團長官會上點將趙錫田:金蘭是衢州會戰的門戶,也是鬼子進攻的主要方向,金蘭不保,衢州勢如破竹,所以二十八軍,特別是你趙錫田部,是衢州會戰的防御重點。你們看地圖,金蘭,是浙贛鐵路線上的重要樞紐,同時又是浙東浙西交通要沖,蘭溪更是三江匯源之地,錢塘江、蘭江、烏溪江在這里交匯,日軍艦船如果沿水路上行進攻衢州,主要依靠蘭江通道,蘭溪大云山,特別是橫山高地,居高臨下,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如果橫山上構筑堅固的炮兵陣地,封鎖整條蘭江易如反掌。

正因為金蘭重地,一定也是日軍拼死奪取的戰略要地,所以,第三戰區長官部的意圖是,死守金蘭,充分利用有利地形,有效滯敵,同時大量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大量消耗敵人的糧食彈藥,為衢州保衛戰贏得重要時間和空間……

“師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唐肅面無血色,他拍著趙錫田身上的塵土,手卻抖得厲害。

“媽的,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等老子送終呢,老子當然死不得,死不得。”趙錫田拂了拂衣袖,貓進臨時指揮所。

“命令:一八九團一部,右側出擊石廊山,策應一八八團,務必于十七時守取一八八團所屬一線表面陣地。”

趙錫田把鉛筆在一八八團陣地上畫了個圈,此刻,外面的炮聲早已停息,他知道,肉搏戰已經展開。堅守了三天三夜,一八八團早已被打殘,絕對應付不了這場屠殺式的肉搏戰。

“咚”,一發炮彈落在不遠的水塘里,一聲悶響,水花濺起三丈多高。被日頭曬臭了的白鰱、花鰱、鯽魚尸體隨涌起的水花高高拋起,又雪片一樣落了下來。

炮彈鬼叫著飛過來時,五連長底柱眼皮都沒抬一下,從一九三七年淞滬保衛戰一直打到一九四二年衢州會戰,侗族漢子底柱成了團里出名的老兵油子。打了六年仗,底柱身邊的兄弟死了一茬又一茬,一起打淞滬的現在一個也不剩,說也怪,別人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走的走,偏偏他底柱六年毫發無損,眼瞅著鬼子的子彈都打著他了,卻不是被鋼盔擋住就是被手榴彈擋住,就說手里這支漢陽造吧,188團一八八團上上下下誰人不識?見到槍就知道底柱來了:一發零點五八彈頭大半根扎在槍托上,只露出半截屁股,屁股已被底柱大手磨得寒光閃閃。

底柱光憑聲響,就知道對面鬼子撅起屁股要拉什么屎。比如剛才那發炮彈,就一點也不可怕。炮擊最可怕的是每次大戰前打的幾發校驗彈,校驗彈一響,不出喘氣的功夫,后面準會跟來比蝗蟲還多的彈雨。

空氣中飄來死魚和死尸混合的味道,死尸的味道全是鬼子的。國軍這邊修了三個月的塹壕、交通壕密如蛛網,盡管被航彈、炮彈炸得早已分不清形狀,但這些壕溝還是起著重要作用,犧牲的重傷的弟兄都被及時轉到了石廊山背后的大片森林里。底柱背傷員去過那里,最近長出了成片新墳。

接連進攻了三天,鬼子在一八八團五連陣地前丟下了二三百具尸體,這些尸體有的只是一塊塊爛肉,掛在鐵絲網上,鹿砦上,太陽一曬,尸塊都成了醬黑色。也有整尸的,穿戴齊整的,是兩天前被打死的。死了兩天的鬼子沒人收尸,晚上一陣雨,白天太陽曬,死人很快漲得和發面一樣。

而那些沒穿上衣不戴鋼盔的尸體,都是鬼子上午沖鋒時留下的。

打了一天仗,太陽都脫了力,正懶洋洋無力地往地平線跌落下去。

鬼子又一發山炮打了過來,落在五連陣地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接著,連續幾發炮彈呼嘯而至,底柱大叫:鬼子動手了,躲炮!躲炮!

底柱一個翻身,一邊叫著一邊閃進背對鬼子的防炮洞。防炮洞是新掘的,兩天前那個抹了水泥的防炮洞早已被炸沒了影,現在這個,斜支了半塊門板,空間只夠鉆進底柱一個人。反斜面防炮洞如果不是被直接命中,想炸死他底柱也不容易。

炮彈雨一樣潑了下來,底柱捂著耳朵數響聲,大聲喊:八二炮、山炮、野炮……炮聲漸漸稀了下去,正往后作延伸炮擊。

底柱撥開浮土,大叫:沒死的快出來,鬼子上來了。

今天的鬼子全部都瘋了似的,從早上開始打到落日。鬼子擺出一副拼命的樣子,一個個光著膀子,頭上扎著膏藥布,就連督戰的尉官也只是套了件白褂子,一手舉著王八匣子,一手舞著指揮刀哇啦哇啦地喊著。

一群光著上身,雙握著三八大蓋,槍刺在陽光里閃成一片的鬼子,像鬼影一樣在幾十米扇面寬的鹿砦、炮彈坑、鐵絲網間跳著,舞著,喊著,遠遠看,還以為是鄉村跳大神的。不時有鬼子一腳踏空,落進底柱埋的,插滿毒簽的陷阱,那些尖利的竹簽被施了侗家魔法,狠狠地扎透鬼子的膠鞋,扎進鬼子的皮肉,痛得鬼子哇哇亂叫。底柱知道,被扎的鬼子卻不知道,即使今天他們不戰死,也終將死在侗家毒簽之下。

真沒想到阿爸對付山豬的招數,拿來對付鬼子也很管用。長沙會戰時,底柱的毒簽陷阱就讓進攻長沙的鬼子吃盡了苦頭。

五連還活著的兄弟這會都從泥巴中鉆了出來,馬克沁,漢陽造,三八大蓋,擲彈筒、手榴彈全堆了上來。

“孔老一,看清舉刀那個鬼子嗎?等那鬼子沖過第二道鹿砦,你再開槍。其他的兄弟,以孔老一槍響為號,干死他個小日本。”

底柱轉身對著身后碉堡里喊,這座碉堡除槍眼外,整個水泥身子都被埋在土堆里,上面還插了雜樹種了草,不走近,根本看不出來。碉堡里居高臨下藏著三挺馬克沁重機槍。

師特務連臨時配屬五團的神槍手孔老一被底柱當寶貝藏進了碉堡。

“放心吧,底連長,那個鬼子已經死了。”孔老一瞇著眼左右一跳,迅速測好距離,再右手一伸,拉抬了一格標尺,把那鬼子套進了準星。

孔老一姓孔名志浩,兄弟仨排行老一,所以平日里處處以老大自居,加上槍法好、拳腳好,被團長鄧光鋒死皮賴臉從師特務連挖了過來。孔老一不是湖南人,老家就在離蘭溪幾十公里外的衢州城。當年孔老一在湖南求學時,一六三師到學校征兵動員,被一腔報國熱血激蕩的睡不著的孔老一,還有幾個男同學丟下課本,跟著一六三師長官走了,新兵連一次射擊訓練時被王教官相中。

王教官是一六三師留德回來的長官,他效法德軍,別出心裁要搞一期全師狙擊手培訓,就這樣,經過層層選拔,孔老一又和另外八個人成為師狙擊“九人組”成員。九人組后來分到全軍各部隊,成為炙手可熱的神槍手。

孔老一槍響的時候,揮舞著指揮刀的鬼子身子晃了晃,用刀抵住半個肚子。看得出,子彈打偏了,沒有從眉心打進,只是打進了鬼子的右眼,右眼瞬間成了一個血窟窿,巨大的撞擊力掀翻了鬼子半個后腦殼,腦漿和血水頓時濺了身邊鬼子一身。沖鋒的鬼子渾然不覺,沾著一身鮮血,依舊往前沖。

中彈的鬼子堅持了幾秒,身子一歪,癱倒在一架鹿砦上,刀槍都脫了手,滾落到一邊。他瞪著一只空洞的眼看見余暉落日。

“打!”底柱一聲吼,身邊輕重機槍,沖鋒槍,三八式,中正式響成一片,那邊鬼子也是邊打邊沖,這些訓練有素的家伙,哪怕是沖鋒的時候準頭也一點不減,塹壕里不時有弟兄被打爆了頭,同樣也是腦漿飛濺得四處都是。

鬼子的三八槍膛線直,勁道足,被揍上一槍,不管是四肢還是身子,都是前后兩個洞。

鬼子紅了眼,好幾個沖到跟前,落進了壕溝,與五連弟兄扭成一團,其余的還如洪水一樣漫來、漫過來……

突突突,突突突……底柱身后三挺馬克沁突然怒吼起來,不到最后時刻,底柱是不動用高處這座碉堡內機槍的,這是五連的底牌,輕易不肯暴露目標。

在三挺機器的招呼下,沖鋒的鬼子頓時像秋天里的麥子,一片片被刈倒在斜陽里。

正說著,斜刺里一八九團百十號人旋風一般從鬼子的側翼包抄過來。一八九團是德械試裝團,有二個連已經換裝了德械,個個戴著神氣的德式鋼盔,踩著锃亮的半高皮靴,人人懷里還抱著一支美式湯姆森沖鋒槍,一邊沖鋒一邊扣著扳機,子彈便像蛇吐的信子,長長地往鬼子堆里舔,所到之處,無不鬼哭狼嚎。

前后夾擊,鬼子頓時像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底柱提了手槍,沿塹壕清點死傷。四處躺著都是死去的、重傷的、累虛脫了的弟兄,經過三個整天的激戰,活下來的和死去的弟兄現在都不愿吭一聲。一個雙腿被炸飛了的半截兵見底柱走來,有氣沒力地揮了揮手,指指衣袋,底柱幫他掏出小半包老刀牌,替他點上,剛吸上一口,半截兵頭便一歪,閉上了眼。一個鬼子和“十六”咬在一起,十六是剛下連隊的新兵,底柱連名字都沒記會,只知道他十六歲。十六和鬼子攪在一起,鬼子的脖子被十六狼一樣咬出一個大血口,血水還撲撲地往外涌。而十六的背上,插著一支三八大蓋,槍剌刺穿透了他的胸膛,前胸還露出半尺多長的一截。底柱撥了十六身上的槍剌刺,十六的身子還熱,底柱替他戴好帽子,扣好衣服,抹上雙眼,雙手交叉擺在胸口,剛擺弄好,抬頭一看,十六咬過的鬼子沒死透,正睜圓著眼,要吃人般直直地盯著底柱。底柱想想也救不活了,掏了手槍抵著他胸口,只見槍口抖了兩下,鬼子便頭一歪,閉上了雙眼。

還沒等底柱打招呼說一聲謝謝,一八九團那幫神氣活現的家伙,早已撿些鬼子的刀槍,抬著死傷弟兄退出了188團一八八團陣地。

這時,一隊民工小跑著趕了上來,有扛子彈的、扛手榴彈的、扛炮彈的,也有扛擔架的。民工中間夾有炊事班老王,正一頭開水一頭饅頭挑了過來。

“老一,老一,你在哪里?”一個民工尖著嗓子在塹壕里叫喚。

孔老一正在為一只手打沒了的老兵扎繃帶,順著聲音看去,見是老三,驚得嘴都合不攏。盡管衢州城離蘭溪不過幾十公里地,但這兵荒馬亂的,老三不聽政府號召疏散轉移,反而跑陣地上來干什么嗎?

老三這時也看到了孔老一,連滾帶爬沖了過來,也不說話,見面就跪:“哥,哥,咱爸過山去了。”說罷便伏地嚎啕大哭說罷便伏地號啕大哭。

孔老一定睛一看,三弟左胳膊上扎著一根顯眼的麻繩。

“三弟,起來吧!三弟,起來!別讓人看笑話。有話慢慢說。”孔老一扶起三弟。天天死那么多人,他對死亡早麻木了,但聽到父親去世還是內心一震。

二月初,部隊進入蘭溪駐防,團長批了他四天假,同意他回衢州城探望父親,沒想到,那次見面竟成了訣別。

“爸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去世呢?你說。”

“哥,爸是破壞衢州機場死的。鬼子不是要打衢州了嗎,剛修好的機場,政府又四處找人要破壞掉,可是全城老小一個月前都疏散出城了,咱家因為開著豆腐坊,爸放不下生意,加上國軍上萬人擠在衢州城里,軍需官動員爸暫時不出城,好給國軍做豆腐。后來,破壞機場缺人,國軍就滿城搜人,只要是個男人都必須自帶干糧到機場掘跑道。咱家特殊,軍需官特許批準,十幾個伙計才抽了兩個丁,其中一個就有爸。去機場才挖了兩天跑道,爸就被一輛軍車撞倒,開始還能動彈,回到家隔天就咽氣了。

爸臨死的時候眼睛睜得比銅錢大,爸是冤死的啊,爸……”

說完,老三又一屁股坐地上號啕大哭。

孔老一扶住了三弟,不禁也悲從中來,投筆從戎四年,他孔老一出生入死,從不貪生怕死,就拿這三天惡戰來說吧,身邊又有多少人家的兒子為國捐了軀,只是萬沒想到自己在前線為黨國搏命,家中六十老父還是逃不脫抽丁,冤死在自己人手里。

“那后事咋辦?”孔老一捏緊了手里的槍,腦子里一片混亂。

“叔伯輩都發話了,按孔家規矩,長子在,不發喪,說是這規矩不能破,越是兵荒馬亂,綱常更不能亂,越要遵守祖宗立下的規矩。所以讓我前來報喪,叔伯還說……”

“還說什么?”孔老一眉頭一皺。

“除非你不在了,爸才能發喪,你只要在一天,你不到,爸就不能出殯。所以讓我趕來報喪,讓你和長官請個假,快趕回家扶棺送爸一程。”

老三的話說得孔老一沒了主意,剛經過一場惡戰,五連死傷剩下不到三、四十號人,自己因為有狙擊專長,加上又是師部下來的,底柱把自己當了寶貝,沒讓自己露過一回頭,從感情上,自己欠著底柱和五連的情份自己欠著底柱和五連的情分,特別是這當兒,鬼子說什么時候打過來就什么時候打過來,如果這個時候提出回去奔喪,別說底柱作不了主,怕是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

孔老一搓著手,跳下壕底來回踢著一只鬼子的鋼盔。

“對了,我昨天中午出的衢州城,路過龍游時,看到那邊也打成了一鍋粥。北邊和東邊來的鬼子多得像螞蟥。我看陸路走不通,就趁黑趕江邊,摸了條蚱蜢船。前幾天下了幾場透雨,江水漲了,船在江心里走,兩邊的鬼子追著我放槍,好在水急船快,我才活著逃到蘭溪。后來,我又混進民工隊伍中,一路打聽,才找到你”。

老三從懷里掏出一塊白布,白布一面用正楷端端正正寫著:

報喪

志浩賢侄,見字如面。令尊不幸于民國三十一年四月初九仙逝。時正國難當頭,匹夫盡責之時,本應顧全大局,喪事從簡。然,父母恩,重如山,祖宗規,嚴如法。卻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還望賢侄接唁速與長官通融,先盡孝再盡忠。竭盡扶棺之責。喪事畢,速回盡忠報國。

眾長親泣告

民國三十一年四月十日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衢州城。

衢州,一座有著一千八百年歷史的江南重鎮,浙贛鐵路穿城而過。因“四省通衢”而名,仍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這座歷經千年滄桑的古城,在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又一次被武裝成一座鐵城。

距離城區幾十公里外,一環環塹壕如巨大的涸河,將衢州城團團圍在中央。國軍的塹壕吸取了盟軍對德作戰的經驗,打破了一線式布局,核心陣地與側面陣地互為犄角,明碉暗堡呈“品”字、多邊形配屬,一旦開戰,火力可以相互交叉支持。為了躲避炮火,所有塹壕、交通壕都呈不規則狀態彎曲。

自從發布軍政令后,衢州城實際上成了一座兵城,原來允許每家每戶只留一個人看家守院,實際上,衢州的老百姓怕死得要命,早早都卷了細軟關門大吉。人一走,商賈全無,這下可苦了八十六軍上萬張守城官兵的嘴,入城月余,盡管米面不缺,但蔬菜、食油、肉類全無,這讓人怎么活啊。剛開始,軍紀還嚴,憲兵管束得也緊,街上少有入室盜物的,但天天吃米飯饅頭,有錢也沒處使,一些“寧當飽死鬼,不當餓死漢”的家伙開始撬門入室尋找食物。見長官見了也只是輕描淡寫地罵兩聲,于是搶劫之風便從城東刮到城西。實在看不下去了,中將副軍長陳頤磊便下令軍法從嚴,法辦了幾起搶劫打傷老百姓的,局面才平息下來。

如玉豆腐坊緊挨著西門,門臉上鐫刻著黑底金色的招牌:如玉豆腐坊。

大戰在即,豆腐坊的生意卻比往日更繁忙。假如不是四周槍炮林立,不是當街口一堆堆疊得小山似的沙包,還有沙包后伸出來的輕重機槍,光看豆腐坊的生意還真和平日里沒啥兩樣:幾大口鐵鍋一溜排開,火頭正旺,入了鍋的豆腐水滋滋冒著泡;幾個伙計光著膀子,系著圍裙,正抬著一大桶豆腐水往木格子里倒,只消一會,點了鹵的豆腐就結得硬硬邦邦。

店里站滿了拿豆腐的軍伙,一個老軍伙遞上蓋了軍需部大印的采購券,拿起整板豆腐就往大鋁鍋里倒,幾板剛成型的豆腐頓時碎成一團,他們渾然不顧,一人一邊提起鍋耳朵,奪門而出……

如玉豆腐坊是衢州的老字號,能在小城立百年的口碑,講的就是一個實誠。老規矩定下來:豆要選東北的大豆,鹵要用山東的老蘇牌,水必須是自家后院深井的水。說也怪,同樣的豆腐,換了別處的水,做出來的豆腐不是硬了就是味老了。

孔家做的豆腐晶瑩如玉,入口即化,街坊買了去有的并不再佐料加工,直接就淋了麻油、醬油吃,可口即化,滿嘴豆香。

孔守善叼著煙袋,一腳踏在門外,一腳踏在門里,失神地看著兵士們跟前跑來跑去。老三一出城,他的心就懸在了心口上。眼下衢州城的東、北南三面都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特別是東面,鬼子打到龍游的消息得到十六師進城傷兵的證實。

鬼子都打到龍游了,那蘭溪是不是早已失手?老三還能不能把報喪信送到志浩手上?甚至,志浩是不是早已為國捐軀都是件難說的事。雖說蘭溪離衢州不過六七十里地,趕船也就半天的腳程,但這兵荒馬亂的,即便志浩回來奔喪,沒個一天半截估計是到不了的。

孔守善是如玉豆腐坊的二當家,孔守真的弟弟,也正是他竭力主張志浩必須遵從祖訓,請假回來扶棺送父。但現在,他有點后悔了,聽著連片的炮聲,東面一閃一閃的火光,心中全沒了譜兒。

民國三十一年實在是不祥之年,四月沒過,金衢平原就直直入了夏,天旱得春草都返了冬,可一過五月,江南尚未入梅,老天就已經像哭個不停的老娘們,大雨一場連著一場,蘭江的水隔夜瘋漲,幾天下來,江邊幾乎所有的碼頭都入了水。

大熱的天,死人是放不過三天的,在眾人勸說下,孔守善將大哥孔守真入了殮。照理,打棺材釘是長子的權利,但志浩不在,只能他暫且代勞,他和眾長輩把孔守真穿戴整齊入了殮,移上重重的棺蓋,用把木榔頭一記記將粗壯的洋釘砸進棺木,只是每根洋釘都留了拇指長的一截,就等志浩回來最后象征性打棺。

想著兄弟從此陰陽兩隔,守善又不禁老淚橫流。

孔姓在衢州是尊姓,倒不是因為如玉豆腐坊的孔家,是因為衢州城內有一座皇帝恩準的孔氏家廟。

北宋末年,金兵南侵,高宗趙構南渡建都。當年孔子第四十八代衍圣公孔端友,抱負著孔子和元官夫人的一對楷木像從山東曲阜南遷至衢州,建立孔氏家廟,這就是南宗孔氏家廟。此后衢州也就被孔氏稱為“第二圣地”。

七百年間,孔氏家廟興興衰衰,現如今世間又淪落島夷入侵,戰火紛飛的境地。金衢大戰前夕,政府特意安排孔氏后人內遷,為避人耳目,還復制了一份“孔子夫婦楷木像”隨遷,原件則藏于隱秘之處。

孔守真一生都想進孔廟認祖歸宗,但由于家譜失傳,查無實據,認祖的事費了些周章,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但無論能不能認祖歸宗,孔守真是鐵心認定自己就是孔家血脈,所以如玉豆腐坊的壁上祭拜的就不是豆腐祖師爺劉安的畫像,掛的卻是孔夫子像。孔守真也不希望子孫子承父業,三個兒子志浩、志源,志新從小便送私塾念了學堂。對外,自己介紹孔姓宗源,也不再躲躲閃閃,大方以孔子嫡孫自居,后來,有好事者把孔守真的話傳到孔廟當家人處,主持家廟的嫡孫笑笑,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淡淡說:“子日,為仁由己已,而由人乎哉?”

這等于是默認。后來,街坊傳開了,見了孔守真也不叫孔老板,也不叫孔師傅,而是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孔先生,這讓孔守真非常受用,閑來無事,自覺不自覺又多讀了些之乎者也。

可惜,與世無爭的孔守真,說走就走,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孔守善扒著門檻往外探頭,其實他心里清楚,志浩這會就是飛也飛不到衢州城的,但仍忍不住東張西望。

眼下衢州城滿是殺氣,城墻、街頭堆滿了沙袋掩體。半個月前,衢州就成了一座空城,但說空城也不對,城里人倒是不少,盡是些來來去去的官兵,來來去去的車炮。整天都是軍號聲,起床號、吃飯號、睡覺號,就是沒有公雞司鳴,走狗吠叫,行販叫賣。

也有長官路過如玉豆腐坊的,見豆腐坊不但沒走人,還生意紅紅火火,便過來催促,孔守善就拿出“政府應召令”搪塞。其實,孔守善和他十幾個伙計完全沒有意識到眼下的危險。眼下,日軍十萬精兵正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合圍衢州,孔守善扶著門檻這會兒,志浩他們部隊在蘭溪正打退鬼子第三次瘋狂的沖鋒。而北面鬼子三十二師團,已經打到建德、壽昌一線,先頭部隊也兵臨蘭江,只是苦于渡河無舟,只能隔江觀火。南邊的日軍二十二、十五師團和河野旅團則繞過金蘭防線,已經和駐扎龍游的國軍第十六師交上了手,假如金蘭防線再失,鬼子乘船溯江而上,背腹進攻龍游,不日將兵臨衢州城下,到那會,八十六軍兩個師上萬人將被鬼子團團圍在衢州城里。到那會,將城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但事已至此,想出城也難,孔守善幾房叔伯,十來個伙計如一葉浮萍,在國殤這條大河里隨波逐流。

這時,一隊鋼盔閃亮,皮鞋锃亮的憲兵隊走了過來,憲兵們個個戴著白手套,緊握著胸前的湯姆森,領隊的是幾個官長。一個看來是最大的長官皺著眉頭停在如玉豆腐坊前,抬眼看了看字號,指指滿堂的黑布白字:“你家還在辦喪事?為什么還留在城里?”

孔守善忙上前雙手打輯:“回長官,尊兄因公殉國,依家規,長子不到,不能發喪。”

“馬上就要開仗了,喪事可以從簡嘛,這城里太危險了。”

“回長官,子日: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發喪事小,禮壞樂崩事大。”孔守善恭敬回話。

“陳軍長,這如玉坊的掌柜據說是孔子的嫡孫,歷世把孔孟之道看得比生命還重。再說,滿城的官兵總不能光吃白米不吃菜吧?蔬菜魚肉早斷了炊,現在就剩他家這豆腐,勉強還能打打牙祭。”一旁的副官低頭耳語。

軍長陳頤磊低頭想了想,問孔守善:“你侄子現何處?衢州城現在可是鐵桶一般,連一只蒼蠅也別想飛進來”。

“報告長官,侄孔志浩系國軍中尉,效力國軍一六三師一八八團五連,現正守衛蘭溪府,已派其弟孔志新前去報喪。”

說到志浩,孔守善一臉得意,三個侄子就志浩出息了,大學還沒畢業就參軍報國,時不時還有喜報寄回。當兵四年,志浩就扛上了一杠兩星,這在全民同仇敵愾,熱血抗日的大氛圍里,孔家自然顏面有光。

陳頤磊聽了不語,他知道,現在一六三師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金蘭至衢州一線,脆弱的國軍防線早已支離破碎,日軍鐵蹄不時將兵臨城下。且不說這個叫孔志浩的中尉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就說那報喪的小子,能不能活著走到蘭溪都是一個問題。

“曾副官。”

“到!”

“一六三師正在金蘭拼死抵抗,孔志浩是咱們國軍的兄弟,兄弟的父母就是咱們的父母,我看這喪事不但不能從簡,還要隆重地辦,他家不是姓孔嘛?正好,孔廟那邊早已奉令撤離衢州,成了一座空廟,不如叫上些弟兄,打開孔廟布置一個亮堂堂的靈堂,把兄弟的父親移棺孔廟,按最隆重的方式等待孔志浩兄弟回來發喪。”

陳頤磊說完,從孔守善袖子上褪下黑袖章,給自己左臂套上。其實他心里還打著另一副算盤,面對十萬圍城,他的此舉更多向下屬表明自己成仁的決心。

“長官,使不得,使不得,長官,萬萬使不得啊。”孔守善一見軍長替他戴孝,慌了手腳,連連擺手。

副官見狀,也不說,撥開孔守善,進了廂房,自顧自拿了一疊黑臂章,給自己,也分給了在場的眾憲兵一人一只。

離開的時候,軍長和憲兵們都戴著黑臂章,高昂著頭,皮鞋踢得夸夸山響。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凌晨。蘭溪防線。

沒有了槍炮聲,戰場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殘月如鉤,月色似霧,月色輕輕地蓋住了破碎的山河。入夜后,四周的青蛙開始唱歌,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東西,整夜整夜唱著歌,蟋蟀也在田野的四處調情,幾根手指粗的蚯蚓落在壕溝里,扭來扭去,漫無目的地爬行著。

碉堡里的馬燈亮著豆大的火苗,艾草嗞嗞冒著青煙。孔志新沒有跟民工隊后撤,堅持要和孔老一一起回家。現在,孔志新和幾個機槍手四叉八仰地睡得和死人一樣。

油燈照在孔志浩消瘦的臉上,眼下的情形,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請假吧,全連就他一個寶貝一樣的狙擊手,即使全連官兵死傷三分之二,底柱還是連碉堡都不許他走出。大戰當頭,他孔志浩怎能臨陣退縮?想想死去的弟兄,他也開不出這個口啊。再說,天天都是生死大戰,即使他開得了這個口,別說連長,就是營長團長又有哪個長官會答應他這個荒唐的請求?

但家規是清楚的,懂事起他就熟背“家規三字經”,其中一段就是“……父母亡,親友痛,長子在,須扶棺,盡孝心,立綱倫……”假如他不回家奔喪,這殯就出不了。但也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假如他戰死了,二弟就可以繼位,替他扶棺出殯。但仗打了三天三夜,他孔老一連皮毛都沒擦破一塊。

孔志浩心亂無比,他期望天快亮起來,期待明天的大決戰,期待著決戰的兩個結果,要么鬼子被打退,部隊休整,他孔志浩明正言順請假奔喪;要么自己戰死,那么老三就可以回去報信,父親也可落土為安。

正胡思亂想著,查完崗的底柱貓腰鉆了進來,一屁股坐在孔志浩邊上:“想啥呢?”

“想你底柱命怎么這么硬,打了六年鬼子,鬼子連根毛都沒傷著你。”孔志浩挪了挪位,笑著說。

“我有護身符啊。”底柱認真了,從隨身包里掏出一片兩巴掌大的侗繡,看到吧,這是我娘千針萬針為我繡的護身符,上面有太陽,有葫蘆,有蝴蝶。你看這葫蘆,傳說侗族祖先遭過水災,很多人就躲進葫蘆,騎上蝴蝶才得以幸免。又傳說遇到災難,這葫蘆就會顯法,保護侗家子弟不受侵害。”

“你娘高壽?”

“六十五了,前年上山采藥,摔了一跤,腰摔壞啦,現在還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全靠阿爸撐著這個家。”

底柱嘆了口氣,雙手枕在腦后,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腿。

“那你媳婦呢?給你生了幾個娃?”

“女人?到是想啊,可咱們天天提著腦袋刀尖上過日子,弄個女人在家,這不是害人家嗎?當兵前我也“行歌坐月”過,“行歌坐月”知道吧?是我們侗家的習俗,每到月亮升起來,侗家男女青年就到寨子邊上的溪邊、山坡上彈琴對歌。遇到意中情人便可上門提親,那年,我喜歡的侗妹是天上的仙女,眉是彎月亮,發是黑糯米,腰肢那么一閃,我就丟魂啦。后來,我當了兵,打淞滬打長沙打九江……這六年一直在打仗,我不怕死,但怕死了苦了別人,就給阿妹寫信,讓她不要等了,頭年,她還要堅持等,可我鐵了心不能害人家好姑娘,就說在部隊上有了,漸漸的,這份情也就淡了……你們漢人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我們侗家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燈火里,底柱緊捏著娘繡的護身符,話說著說著調門就低了下去,最后失了聲,聽見他打起一陣陣的鼾聲。

孔老一覺得內急,便撕了幾片破報紙,走出碉堡。

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了,微風東來,薄霧如絲綢般飄蕩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空。

對面是鬼子的陣地,卻靜得可怕。

孔老一跳出塹壕,遠遠走到山背,尋了處避風的地方蹲下使起勁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三天沒出恭了,這會,便秘讓他痛苦無比,感覺世上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的身體。

突然,鬼子方向傳來七八聲擲彈筒發出的“咚咚”聲,這可把孔老一剛露頭的硬物又硬生生地嚇了回去。他來不及提褲,本能讓他一個滾翻,滾進了身邊一個很深的彈坑,彈坑應該是前幾天鬼子野炮炸的,里面積了齊膝深的雨水。孔老一將大半個身子埋在里面大氣不敢喘一口。

但預料中的爆炸聲并沒有響起,陣地上傳來一片咳嗽聲,接著,他聽有人在掙扎,有人叫喊:毒氣彈,毒氣彈,鬼子放毒氣彈了。

孔老一探了探身子,只見一片從來沒見過的黃色大霧從鬼子方向飄了過來,他趕緊脫了上衣,浸透水,把嘴和鼻子緊緊捂上。軍官培訓時教官講過鬼子的毒氣彈,但毒氣彈是國際公約明令禁止的化學武器,日本也是簽約國,難道他們真的瘋狂到使用毒彈的地步?

外面的哭聲喊聲尖叫成一片,他想起老三還落在碉堡里,一著急,便起身出坑,剛一露頭,就覺得兩眼刺痛,嗓子眼里倒進了一萬只蛤蟆,連忙又滾下彈坑,后來才知,正是這一彈坑的積水,救了他一命。

漸漸的,陣地上沒有了響聲。不一會,傳來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喊聲,接著,又是幾十響短促的槍聲和剌刺刀插進人體的噗噗聲,最后,是鬼子炸毀碉堡的沖天巨響。

孔老一雙手緊緊插進泥土,他想拼命,卻不能動彈,他仿佛看到鬼子的剌刺刀正一下下插進老三的胸膛,正一刀刀剌刺進那個帶著阿媽的護身符,從一九三七年一直打到一九四二年卻毫發無損,會用草藥制毒簽獵殺鬼子的侗族大哥底柱身體里。

孔老一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落進泥水,他又把頭深深埋在水坑里,從而躲避那些嗆人的黃煙。離他不遠,鬼子們猙獰地吼叫聲,天地間最不平等的殺戮聲里,還沒斷氣的國軍弟兄一聲聲慘叫著。

不知過了多久,天亮透了,黃色的魔鬼也隨風散去,天地間又恢復了寧靜。

孔老一爬出泥坑,看到的慘相比他躲在彈坑里想象還要慘烈一萬倍:塹壕里外燃著一些奇奇怪怪的煙,那些煙居然是尸體燃燒產生的。一整條塹壕橫七豎八倒著五連的弟兄,再聽不到,也看不到一個活物。

孔老一跑向碉堡,但碉堡已被炸掀翻了頂,里里外外四處散落著人體碎片,分不出誰是誰的。一只斷手掛在機槍射孔上,手中緊緊捏著那方侗繡。孔老一心里抖抖地去抽那方侗繡,底柱的手一松,侗繡從底柱沒有生命的指縫里掉了出來。

底柱再無法拿住媽媽的護身符了,那個侗族母親所有的希望,都破碎在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的清晨。

斷手不遠,孔老一看到了報喪信,報喪信被燒了一角,上面沾滿了血跡。孔老一撿了起來,不要命地用手扒腳下的這片碎石,嘴里喊著:老三,老三,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

破碎的石塊、水泥、泥土混雜在一起,只憑借孔老一的一雙手,是不可能挖開的。只一會,孔老一的十指很快便沁出了血水。

孔老一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像個孩子。

孔老一失魂落魄地走出碉堡,每見一個弟兄就翻過來認認,奇怪的是,所有的弟兄腦袋都不見了,都露著齊刷刷,碗口粗的血脖子,翻一個是這樣再翻一個還是這樣。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不是得了幻覺,或者是在夢游,他仰起脖子,看到血紅的朝陽升起,再看一眼塹壕外面,面向鬼子方向,他的弟兄,他五連所有的弟兄,腦袋挨著腦袋,整整齊齊碼成一排……

孔老一瘋了似的爬向腦袋,他先看到了底柱,底柱還圓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鬼子方向,孔老一哭著幫底柱抹上了眼睛。他又找到了老三,老三睡著了,緊鎖著眉頭……

孔老一撲通一聲跪下,連叩了三個響頭,撿了件破衣服,把老三包了起來,喃喃地說:老三,咱們回家,老三,咱們回家,我帶你回家,老三,咱們這就回家。

孔老一走了一段,覺得落了點什么,又回轉身去,重重地給弟兄們跪下,大聲說:底柱兄弟,五連的兄弟們,我帶不了你們回家,我帶不了你們哇……

孔志浩狼一樣嚎著。

懷抱著弟弟孔志新,孔老一一步一踉蹌,像極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往回走在空曠無人的田野。

孔志浩沒走多遠,師直機動大隊的人馬就趕了過來,幾個憲兵見了丟魂落魄的孔老一往后跑,二話不說,將他捆了個嚴嚴實實,孔老一也不言語,用死魚白眼盯著他們。一個憲兵好奇,奪過包裹,一下被蛇咬了似的尖叫起來,衣服里的老三好像也尖叫了一聲,滾出一丈多遠。

孔老一被老三的尖叫聲驚醒,猛地掙脫手上的繩子,瘋了似的撲向老三,一把將老三死死抱在懷里,任憑憲兵怎么抽打,再也不肯撒手。憲兵無奈,只好用一根繩子裹粽子一樣一道又一道地將孔老一裹了個嚴嚴實實。

其實,五連陣地上發生的這一幕,全落在大云山頂上那只望遠鏡里。

趙錫田把望遠鏡遞給唐肅:問問抓住的是什么人?

步話機里傳來前方斷斷續續的聲音:“報告師長,抓住五連一個逃兵,其余弟兄全部陣亡。全部陣亡。逃兵怎么處置,請師長指示。”

“大敵當前,身為軍人應與陣地共存亡,臨戰脫逃罪加一等,槍斃!”對著話機,唐肅氣急敗壞。鬼子施放毒氣偷襲五連陣地后,正面十六師團一部迅速撤離了戰場,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趙錫田和唐肅倍覺警惕,俗話說,壞事后面跟來的或者是更壞的壞事。

“等等,把逃兵送師部,我到想聽聽他為什么要當逃兵,也想聽聽他是怎么躲過鬼子毒氣彈的。”趙錫田做了個停止的動作。

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部傳來的消息令他更加沮喪,昨日起,北面日軍第三十二師團攻陷壽昌后,正與第一一六師團一部連接,部分已經渡過蘭溪江,和東面繞過金蘭防線的日軍二十二、十五師團形成東北夾擊固守龍游十六師的態勢,這意味著原本正面抵抗日軍的金蘭防線現已胸背同時受敵,不但失去拱衛衢州的戰略意義,還成了一支隨時可能被吃掉的孤軍。

今天一早,鬼子得手一八八團五連陣地到主動撤出戰斗,看似不合情理,實則是他們已不再有與一六三師糾纏的必要了,鬼子是否迂回金蘭,揮師西上,直取衢州?金蘭防線目前已成棄子,固守已無任何意義。

一六三師死守蘭溪防線的三個團這幾天打得頑強,成為金衢會戰最重彩濃墨的一筆,但讓趙錫田痛心的是,此役,又有幾百袍澤捐軀金蘭。

孔老一抱著弟弟被幾名憲兵押了上來,一圈圈繩子深深地扎進他的皮肉,這讓他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姓名?軍銜?職務?”唐肅盯著死魚一樣的孔老一轉了一圈厲聲問。

孔老一一聲不吭,一副要死要活隨便的樣子。

“報告師座,逃兵孔志浩,軍銜中尉,師配屬一八八團五連狙擊手。”一旁的憲兵踢了孔老一一腳,向師長敬了個禮,替他作了回答。

“解了吧,逃兵孔志浩,你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些。”趙錫田揮了揮手。

孔老一身后的憲兵于是手起刀落,從身后割斷了捆扎的繩子,七八根斷繩蛇一樣落了一地。孔老一扎過繩子的地方由青轉紅,起了一道道血印子。

“全連陣亡,為什么唯獨你能躲過鬼子的毒氣彈?你又為什么要當逃兵?你懷里抱的又是什么?”趙錫田指了指孔老一懷里的包裹。

孔老一慢慢蹲下,緩緩解開包裹,抬著頭用似睡非睡的眼盯著趙錫田,這讓趙錫田很不舒服。

趙錫田看到包裹打開的是一顆人頭,不免一驚,同樣一驚的還有孔老一。孔老一怕軍長收走老三,連忙又扎緊衣服,老三閃了閃便躲進黑不見人的地方。

“他是我親弟,昨天從衢州趕來給我報喪,早上就被炸死在碉堡里,后來,被鬼子割了頭。所有的弟兄都被鬼子割了頭。”孔老一慢慢說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報誰的喪?”

孔老一從褲袋里摸出已經破爛不堪的報喪信。

趙錫田攤開血跡未干的布條,看了一會,又皺著眉想了想說:“你是孔氏后人?”

“不是孔廟的后人,我們孔家只是衢州城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祖傳一間豆腐坊。老父親前些日子被抽壯丁送去衢州機場掘跑道,后來,被國軍的汽車撞死了。按我們孔家的家規,老人去世了,長子如不到場,是不能發喪出殯的。”

孔老一一邊說著一邊把弟弟抱緊在懷里。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先盡孝再盡忠……”趙錫田失神地輕念著報喪信上的字句。突然轉身:“孔志浩!”

孔老一條件反射地一挺胸:“到!”

“你求死還是求生?”

“我求死!”

孔老一的回答讓趙錫田著實意外:“全連弟兄都盡忠了,我不想茍活著,我求死!我死后二弟可以代我扶棺出殯,父親從此也可以入土為安,我求死!從蘭溪到衢州現在一路都是鬼子,與其被鬼子打死,不如死在長官您手里,我求死!”

趙錫田踱了幾步,手指點點邊上黑壯的上尉:“警衛連長陳大勇。”

“到!”

“你再挑兩個人,對了,把懂日語的那個臺灣人潘云也帶上,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一定要把孔志浩送進衢州城。

念孔志浩臨陣脫逃罪不可赦,但情有可原,送他回家奔喪,奔喪回來戴罪立功。”

孔老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師座師座,萬萬不可讓弟兄們陪我送死啊。出了蘭溪城,到處都是鬼子,不要讓弟兄們白白丟了性命啊,師座!師座!”

“報喪信說得好啊,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先盡孝再盡忠。一六三師幾千個兄弟就有幾千個父母,我們浴血奮戰,犧牲的將士再也沒有機會給自己的父母臨老送終。

這世上最痛苦的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就今天早上,就你們五連的陣地,又犧牲了這么多兄弟,又有多少父母將要傷痛至死。狗日的鬼子,你讓多少中國人妻離子散,又讓多少人子人父不能盡忠盡孝。你,孔志浩,就算代替我們全師官兵,為我們的父母奔一次喪,盡一次孝。

聽著,孔志浩,你奔的不是自己的家喪,奔的是國喪,是軍喪,是一六三師弟兄為父母盡的最后一次孝。現在我命令你,孔志浩,你不但要殺進衢州城,不但要扶棺出殯,還要替我們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大喪,孔志浩,你聽明白了沒有?”

說到動情之處,趙錫田兩眼流出了淚水,他揮了揮手上的報喪信:“這個假,老子準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衢州城。

連日的暴雨,烏溪江、信安江陡然上漲了幾公尺,沒有被日軍攻打的衢州城,已率先被洪水攻陷。城外數道塹壕一夜間全成了溝渠,花費幾個月修建的塹壕、交通壕、防炮洞、單兵掩體、碉堡現在全淹沒在洪水之中。

水沿著南門北門的出水口蜂擁而至,城內的洪水也已過了膝,一些泥墻經不住雨水沖刷,轟然倒塌,露出斷壁殘垣。城外的士兵暫時全都收縮進城,家家戶戶都被官兵們撞開,遵守軍紀的,翻尋點食物后留個一塊半塊銀元,但大多兵士卻如入無人之境,翻箱倒柜,見什么拿什么。

老城墻高大厚實,歷經了幾百年風雨倒也無事。城墻四處碼著沙袋掩體,防空機槍樹木一樣對著天空。

江南的大雨同樣給鬼子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輜重車輛、馬匹深陷泥淖動彈不得。北岸的日軍更是隔江興嘆,望著滔滔洪水只能干焦急。

陳頤磊深知衢州城這樣相安無事的好日子不會太久,但他對即將深陷的圍城卻一點也不擔心,他心里清楚,委員長在金衢下一盤很大的棋,這盤棋如果走活了,整個華東抗戰將發生根本性的轉折。

從地圖上看,金衢盤地是一條東西長、南北狹窄的口袋,衢州正好處在口袋的頂端,他陳頤磊部七十六師,正是那根即將絞死日軍十余萬人馬的系繩。

離衢州不遠的南北群山,四十九軍王鐵漢部,七十四軍王耀武部早已布下重兵,只等日軍合圍衢州,再來個南北夾擊反包圍,到那時,他陳頤磊的八十六軍將來個中心開花,聚殲日軍從華東、華北拼湊而來的十萬驕兵。

“六天,你們只要給我堅守衢州六天,浙贛會戰的勝利就一定是我們的!”

半月前,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第二次來到衢州巡查,他站在戲臺中央,對八十六軍連以上軍官訓誡道:“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衢州城的一塊磚頭,一片瓦片,一粒石子,一枚釘子,只要給我牢牢守住六天,六天后,國軍幾十萬大軍將合圍所有金衢盤地的小鬼子。”

依照國軍的作派,基層軍官是難得一見最高司令長官的,那天顧祝同臨戰打氣獲得了空前的反響,不知誰喊了句:人在城在,誓死保衛衢州!

頓時,會場響起滾雷一樣的口號:人在城在,誓死保衛衢州!

顧祝同壓了壓手勢:“現在,我宣布中央軍事委員會命令:授予第八十六軍第七十六師師長陳頤磊為中將副軍長,此令!蔣中正。”

臨危受命,陳頤磊多少有點壯懷激烈的感覺,他從顧祝同手里接過委任狀,轉身向屬下敬了禮:“陳某不才,恐難肩此大任,但我心昭日,誓與全軍官兵同生死,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

就在說話的當頭,突破龍游防線的日軍一個聯隊溯江而上,猛烈地進攻固守衢州機場的第十六師兩個團的防線,凌厲的攻勢加上天公作梗,鬼子很快突破了防線,大多數陣地被日軍占領。只有十六師長曹振鐸、副師長顧宏楊、參謀長朱愷仁帶著師指機關少許人員倉惶渡江,敗退入城,要求陳頤磊允許他們協同城防,以死謝罪。

陳頤磊揮了揮手,知道第十六師也不易,國軍面對單兵素質極高的鬼子,如果不是八比一對決,根本就不是對手,只是現在衢州機場失手,意味著很快將兵臨城下了。

下午,天一放晴,東面鬼子的飛機就蝗蟲一樣密集飛了過來,好在國軍從江西、湖南一線起飛的戰機迎頭死嗑,加上守城的高射機槍遍布四周,鬼子不敢俯沖,只好在衢州上空急急丟了炸彈回去交差完事。那些炸彈零零落落掉在民房里,滿城的木屋頓時一片片起了火。

陳頤磊騎著他的棗紅東洋馬,得得地走在四處起火的古城,看著那些精美的木樓燃燒、倒塌更是心痛不已。

他和衛兵來到孔廟所在地時感覺有點奇怪,別處都被點投了炸彈著了火,這孔廟四周卻沒炸沒燒的,這是為什么?

陳頤磊百思不得其解,鬼子的兇殘他是知道的,南京一役,公然違反日內瓦條約,集中屠殺大批放下武器的國軍官兵。

他忽然想起《田中奏折》中的話:“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可被我國征服,則其他如小中亞細亞及印度南洋等,異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是世界知東亞為我國之東亞,永不敢向我侵犯。”

依照日軍強大的軍事實力,局部征服中國容易,但要想統治中國卻萬萬難,日軍當然深韻儒家文化博大精深,深知中華民族“得土地易,得人心難”的道理。

要征服中國,必須征服人心,中國人心是什么?是千百年形成的儒家文化根基,尊孔還是毀孔,其實是日本欲征服人心的選項。

在兩軍對壘中,鬼子選擇了尊孔,這其中包含的野心不難猜測。

南孔家廟早已門戶洞開。

入城二個月,陳頤磊也是第一次走進著名的孔家廟。

他騎馬來到廟前,看見“德配天地”“道冠古今”兩牌坊前刻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鑼鼓停息”字,不免心領神會,笑笑翻身落馬,心里想:再怎么著,祖宗的老規矩不能破。

他驚嘆外表其貌不揚的孔家廟,卻有著宏大的格局。整個孔廟坐北朝南,分東西中三條軸線,中軸線上有孔廟大門、大成門、甬道、大成殿、東西廡等建筑,東線排列著孔塾、崇圣門、崇圣祠、圣澤樓;而西軸線上五支祠、襲封祠、六代公爵祠、思魯閣等建筑保留著宋以來的形制。

還令陳頤磊驚奇的是,才隔一天,他的屬下就把孔家廟布置成了一個華麗的靈堂。大門眉檻上盤著黑紗,黑紗中間結了一個巨大的花球,進得門,甬道兩側密密排著花圈,順著甬道,遠遠看見大成殿上掛著一個墨汁未干巨大“奠”字。

大成殿被布置得莊重得體,那個清瘦睿智的孔子正坐在大殿的上首,美髯飄飄,目光似炬。

孔守真的棺木已從如玉豆腐坊移到了大成殿。棺首置了祭桌,祭桌上擺著碗筷杯盞,幾葷幾素,兩旁點著高燭,燃了長香。棺木四周帷幔層層,非白即黑,透著一股悲涼,幾幅挽聯云:悲聲難挽流云住,哭音相隨野鶴飛。前世典范,后人楷模;名留后世,德及鄉梓。

陳頤磊駐足,脫下帽子,交與副官,先是給孔圣人三鞠躬,又給孔守真鞠了一躬。嘴里喃喃念到:孔圣人,國難當頭,玉石俱焚,借寶地辦幾件大事,失敬失敬。

陳頤磊轉身對隨行的副官指點著大成殿東西兩側說:即刻起,除大成殿外,孔廟征為軍用,除部分殿房辟為野戰醫院外,全城搜集棺木,集中以備殮我陣亡將士。

這時候,天邊劃過幾道閃電,雷聲夾雜著越來越近的隆隆炮聲。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蘭溪城郊。

五月的桑樹無人采摘,已是枝繁葉茂,密不透風,人在高大的桑樹下穿行,如不是走到跟前,根本發現不了。

又黑又壯的警衛連長陳大勇手里端著湯姆遜,腰上還別著一把匣子炮,他躡手躡腳走過十數米遠的地方,感覺四周安全了,再朝后揮揮手。

蘭溪到衢州通常走的南岸,但南岸現在已基本落入鬼子之手,而蘭溪的東南西三個方向也有日軍重兵,唯一可能突圍的就是往北,等突出包圍圈,再折向西沿蘭江而往上。

昨晚借著夜色,警衛連長陳大勇,臺灣義勇隊員潘云,老兵缺一指,三人匍匐著爬過一八九團的陣地,又從日軍兩個聯隊間隔不到三十米的縫隙間冒死爬出,現在,他們已經突圍到蘭溪北面日軍的占領區。

孔老一昨天上路前,吃了個肚子滾圓,還洗了澡,換了身干凈的軍服,只是軍銜被剝奪了,領章處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老三被他細細擦拭干凈,抹了香油,再用油紙里三層外三層包了個嚴嚴實實,最后用白布裹著,背在身后。他是戴罪之人,所以空著兩手。

夏天的夜短,過了六點,天光就漸漸亮了起來,夏天的江南濕氣重,一會天地間就又起了霧,人走在霧里,七八步開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大勇小心是有道理的,一路上,他除了防遭遇鬼子,還要防自己人布的地雷。

說起地雷,進攻金蘭防線的鬼子可是吃足了苦頭,許多年后,第七十師團長內田孝行回憶往事曾這樣哀嘆:“金華、蘭溪的陣地上,主要交通線上,埋設了無數地雷,以阻止我軍行動,我軍因此受到嚴重損失。”

其實,說起金蘭防線的地雷還得感謝鬼子。

進入五月,日軍狂轟濫炸浙贛鐵路,當時有列載著千余枚地雷的火車被疏散蘭溪。六十三師得到消息豈可放過這些寶貝?幾番交涉,千余枚地雷悉數收入囊中,也巧,六十三師各連排中有不少是軍校十五期工兵科畢業的。得了寶貝的工兵將這批雷沿防御縱深配置,陣地前,馬路上,樹叢上,房屋里外處處布下了地雷陣。

而現在,讓陳大勇頭痛的也正是這些神不知鬼不覺的地雷。

四處靜悄悄,沒有槍炮聲的早晨竟令人心生害怕。

“有人!”缺一指對陳大勇打了個臥倒的手勢,他迅速趴下,耳朵緊緊貼著大地,遠處有七八匹馬蹄零亂的腳步,蹄聲不急不徐正朝這個方向走來,聽得出,騎馬的人并不慌張,倒像是一次遠足。

陳大勇握緊了沖鋒槍,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開槍的。

突然,幾枝步槍啪啪地響起。不用說,是國軍的一支偵察小分隊,他們與這撥鬼子遭遇上了。槍聲一響,受了驚的大洋馬便嘶鳴著四散開去,不一會兒,有馬撞了地雷,轟轟作響。一匹馬朝陳大勇方向撞來,眼看要踩上了,陳大勇猛地站了起來,照著馬上的鬼子猛扣扳機。

美國造就是帶勁,只消一個點射,那匹馬就跌倒在跟前不停抽搐,馬抽搐的當兒,陳大勇上去對鬼子又補了幾槍。

來不及查驗,陳大勇趕忙帶著三個人往打槍的那撥人方向奔跑,一邊跑一邊喊:別開槍,老子是師警衛連長陳大勇,老子是陳大勇……

在八十六師,說沒見過師長趙錫田的會有人信,說沒見過警衛連長陳大勇的誰信啊?一是陳大勇被傳神了,什么單掌劈死三個鬼子,飛鏢百米奪命;二是陳大勇年年到連隊選兵,他選兵有個古怪的條件:必須經得住他三拳頭。新兵中有不知好歹的,自以為拳腳厲害,經得住他三拳,最后卻被他打得吐血。

師長趙錫田聽說了也沒制止陳大勇這種古怪的選人辦法,師警衛連是提著腦袋過活的人,連三拳都經不住打,根本不配到警衛連混。

前頭跑的六七個人聽到陳大勇的聲音都停了步子,陳大勇一看樂了,原來是一八九團二營的幾個刺頭,帶隊叫老機八的家伙當年還是從他手下提了干下去當排長的。

大勇罵道:老機八,日你娘,差點被你害死。老子正帶著人護送孔老一回家奔喪,你們卻在老子面前動了手,要是鬼子人多,就憑你們幾個加我們幾個還不死定?

老機八扒了扒帽子嘿嘿地傻笑著:我看清了,就七八個鬼子,還都是騎洋馬跨長刀的大官。也是他們該死,撞到俺們槍口上,你看,我還順了把馬刀。

陳大勇接過菊花飾刻的軍刀,拔出刀來,見寒光一閃,贊不絕口:好刀啊,你娘的小鬼子刀鋼的確比咱們的好。

潘云搶過軍刀,驚叫:酒井直次,天哪!這刀是酒井直次的。

誰是酒井直次?陳大勇聽得一頭霧水,根本摸不著頭腦。

還有誰?進攻咱們防線的是鬼子第十五師團,他們師團長就是酒井直次中將啊,整個進攻金蘭防線的日軍都歸他管。

潘云興奮地擦著刀身上的日文,生怕弄錯了。

啊!老機八嘴張得比蛤蟆嘴還大,塞得進整個蘋果,他一把奪過軍刀:那值老錢了,這我得留著。

老機八,你說,這刀怎么得的?陳大勇這會來勁了。

沒怎么啊,弟兄們一梭子子彈招呼過去,幾匹馬就驚了,往路兩邊踩,其中一匹踩著了地雷,斷了腿,正抽著,另外幾匹馬趕過來,把騎馬當官的扛走了,見他們逃遠了,我走到死馬前看看有啥好撿的,就看見這把刀,就順過來了。

你媽,太得勁了!回頭我跟師長為你請功!陳大勇聽完,弄清了軍刀的來龍去脈。

突然,身后幾排重機槍子彈突突掃了過來,打得四處桑樹葉嗖嗖直掉。

不好!鬼子來了!老機八就地趴了下去。

大勇,你快帶人走,這里由我們幾個兄弟斷后,快走,不然一個也跑不掉。老機八指揮著他的幾個兄弟們四散開去,一邊推著陳大勇。

陳大勇看看老機八,再看看孔老一,想起什么:老機八,你有啥話要帶嗎?

老機八從懷里掏出兩塊銀元遞給大勇:老子死了就幫俺捎給俺娘,跟俺娘說一聲:娘,俺不能盡孝了。對了,老子萬一活著呢,你得還把錢還給俺。

行!老機八,你得活著,你娘還等你盡孝呢。陳大勇收了兩塊“國父”(孫中山頭像的銀元)。頭也不回地往北竄。

走了沒多遠,身后傳來老機八山東小調:

月亮地兒那個出來了,

白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

太陽來出來了一點紅,

葵花朵朵向太陽,

條條那個道路放光明,

大姐來哎唱罷了緊那個包楞姐來,

送給二姐緊那個包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楞……

老機八吼著山東小調有一著沒一著地在桑樹林子里打轉轉。

陳大勇知道老機八這是在吸引鬼子,讓鬼子全圍著他們幾個打轉。

身后傳來爆豆子一般的槍聲。

老機八歌聲終于不著調了,扯著嗓子一聲比一聲低:娘啊……俺滴娘,娘啊俺滴親娘……

你媽個老機八,我只知道你是山東高密人,可你娘在哪個村子啊?操你個老機八,你別死啊!陳大勇哭著把還帶著老機八體溫的兩塊大洋在手心里攤開,把頭埋在銀洋里,肩膀一抽一抽。

缺一指用少了食指的右手一遍遍撫摸著陳大勇的背,但啥都沒說。

現在,他們已經遠離八十六師了,成了一支孤軍。蘭溪往西這一帶國軍和日軍都沒有,至少暫時是安全的,但如果再往前走就是諸葛、壽昌鎮一線了,離衢州城越來越遠,得往南往西折轉,穿過橫山、石佛一線才是衢州。

夜色落了下來,江北一帶的村子大都已被鬼子掃蕩過,一路上見不著人煙。走著走著,四個人都覺得餓了,剛才跑得急,裝干糧的布袋被缺一指弄丟了,這下可好,四人一天只吃了早餐。

我去弄點吃的。陳大勇見前面村子不大,卻死氣沉沉的,肯定沒有人煙,他想只要有村子,就總能找到點吃食。

大勇讓缺一指上高處墳堆警戒,讓孔老一和潘云藏進墳堆邊上茂密的竹林里。

他一人端著槍,沿著路邊山沿貓進看來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盡管整個村子不見人影,但陳大勇還是貍貓一樣踮著腳走路。

他翻進一座二層一進的老宅,一樓后院鍋臺上空空蕩蕩別說吃的,連口鍋都沒有。翻遍一樓所有可能藏有糧食的地方,他還是一無所獲,抬頭看了眼沒有樓梯的二樓,心想,樓上或許藏有吃的。

陳大勇翻身上樓的時候,三支槍同時抵住了他的腦袋、后背和后腰。

“不許動。”聲音是女的。

陳大勇的匣子炮和湯姆森都被人繳了去。從女聲判斷,他們肯定不是鬼子,鬼子里是沒有女人的,只要不是鬼子,就不可怕了,國難當前,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哪怕土匪,也不至于殺人滅口吧。

這樣想著,陳大勇抬頭睜開了雙眼。他現在跪在地板上,手舉得老高,他說:在下國軍八十六師警衛連長陳大勇,不知各位好漢是哪條道上的?

“捆了。”女人吩咐。

幾個家伙把陳大勇按在地上,七手八腳捆得和粽子一樣,又連拖帶推押進一間黑不見光的房間。這時,一盞馬燈亮了,陳大勇這才看清屋里有一張方桌,方桌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剛才壓低了嗓子的女漢子,另一個是穿了身灰衣服,戴著玳瑁眼鏡的清瘦男人。

“說吧,你是漢奸還是鬼子細探?”女漢子把她的匣子炮拍在桌子上,看來,她是這撥人的頭目。

“堂堂國軍,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國軍八十六師警衛連長陳大勇。”

“哦,好一個陳大勇,我問你,八十六師駐防蘭溪,正和鬼子拼得你死我活,你一個警衛連長,不好好打鬼子,跑到這里看風景來了?是逃兵吧!”女漢子嘲諷著說。

聽到逃兵兩字,陳大勇急了,一五一十把自己受長官之令,押送孔老一奔喪的事細細抖了出來。聽說還有三個人藏在村外,女漢子使了使眼神,幾個黑衣人便閃出了屋外。

“陳大勇,如果你這故事不是編得有些離奇,就是你們國軍長官還算人性未滅,至少懂得忠義孝悌的道理。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實話,一會就見真章。”玳瑁眼鏡長得斯斯文文,眼光卻是犀利的,他的一只眼鏡腳斷了,用一根細繩套在左耳。

不一會,孔老一、潘云、缺一指被押了進來。

三個人分作三處,互為對證,加上孔老一的報喪信和老三的腦袋作證,女漢子,還有玳瑁眼鏡相信了陳大勇的交代。

玳瑁眼鏡吩咐手下解了四人繩子,擺上飯團、老地瓜干,讓他們圍了一桌。感嘆道:“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飯團塞住嘴的潘云含糊不清地接過后半句,咽下飯團后又說:“子還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玳瑁眼鏡盯著潘云:“你,念書不少嘛!”

“哪里哪里,我這點國文還是家傳的。臺灣日治后,強力推行日文教育,剛開始的時候,還允許民間開私塾教國文,后來私塾統統關了,只能到學堂學日語用日文。我祖父心有不甘,關門授教,規定凡潘家子孫必學國文。我的國文就是小時跟祖父學的。”潘云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劃著兩個繁體字:國文。

“你是臺灣人?怎么進了國軍?”玳瑁眼鏡好奇地打量著潘云。

“說來話長,民國24二十四年,隨家父渡海來到廈門開辦診所,平常還從臺灣倒一些洋藥洋膏到大陸轉賣,生意到也紅火生意倒也紅火。

家父畢業于臺北帝國大學,在臺灣就醫術小有名氣,到大陸后,醫術高明加上為人謙和,診所生意興旺發達,到民國26二十六年‘七七事變’前,已擴大成一家小規模的醫院。

‘七七事變’后,國民政府收攏沿海的臺籍人士,以‘關懷’為名,將散居在閩南沿海一帶的四百多名臺胞強行遷往閩北的崇安山區,成立了‘臺民墾殖所’集中管理。

我們臺胞從小學醫做買賣,根本學不會種地種田,一年下來,‘臺民墾殖所’不但顆粒無收,還病死老死好些人。戰時政府財力有限,看見我們也是頭痛。這時,國軍少將李友邦到‘臺民墾殖所’招兵買馬。

李友邦是臺北盧州人,李家在臺北開基一百多年,置田蓋屋早已富甲一方。李家和潘家情況也大體相似,一直奉國語為母語,視國文為根本,盡管日治三十余年,我們仍視自己為華夏一脈,天天盼著臺灣復辟,回歸祖國懷抱。

李將軍念過黃埔二期,他在金華成立了‘臺灣義勇隊’。那天,李友邦將軍拿著福建省主席陳儀的批件到崇安招義勇兵,我就跟了李將軍。

我們臺灣義勇隊在金華、蘭溪、衢州各開了一家醫院,我沒有去醫院,就向李將軍要求到一線部隊抗日,李將軍答應了,派我到蘭溪駐防的八十六師,發揮我的日語特長,專做對敵宣傳瓦解和俘虜審訊工作。

后來,孔先生要回衢州奔喪,師長怕路上遇到鬼子發生不測,就派我隨行護送。”

潘云說完指了指孔老一:孔先生過千軍萬馬百里行孝,我相信這份誠心一定會感動天地,一定會如愿的。

玳瑁眼鏡聽得有些感動,起身踱了幾步:實話說吧,我們是劉英領導的浙南游擊隊一部,前幾天從麗水遂昌一帶運動到龍游,本想襲擊鬼子搞些槍支彈藥,沒想剛動手就引來大批鬼子,慌亂中逃到蘭江邊,被藏在草叢中的船工救了過江。

聽說是共產黨的游擊隊,陳大勇緊張地拿起槍。潘云見狀,連忙搶過槍說:陳連長,你這是干什么?都是中國人,都是抗日,為什么要分國民黨、共產黨?團結起來打鬼子不是更好嗎?

女漢子一邊冷笑著,眉宇間透著股殺氣,其實,她手里兩把匣子槍早一步對準了陳大勇。

“區隊長,區隊長,你這是干什么?放下!放下!”玳瑁眼鏡壓了壓手:“我們的槍口永遠不會對準抗日的人”。

“早在一九三七年,我們就提出《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提出國共合作,建立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精誠團結,共赴國難。但你們國民黨卻一直堅持‘防共、溶共、限共、反共’的反動方針,不斷制造摩擦。去年一月,還爆發了駭人聽聞的‘皖南事變’。數千抗日將士不是死在鬼子槍下,卻死在自己人手里。今年二月,我浙江省委書記劉英同志又被你們逮捕,關押于縉云省黨部,至今生死不明。”

玳瑁眼鏡轉到陳大勇跟前:“國難當前,大義為重。你還想把槍口對準抗日的自己人嗎?”

陳大勇長嘆一口氣,心想:姑且不論黨爭,光憑玳瑁眼鏡今天的寬厚仁義,就覺得他夠江湖夠義氣。他仁義我陳大勇豈能無情?

原來,共產黨并非陳大勇印象中的青面獠牙,無情無義,難怪委員長視共黨為洪水猛獸,在國軍中嚴肅殘余。

“百善孝為先,難得啊,難得!如此兵亂,你們長官還記得孝悌,就憑這點,見了你們趙長官我就想請他喝一杯。這樣吧,這一帶地形我們熟悉,加上昨天剛從龍游過江,對鬼子布防也比較清楚,我們負責把你們護送到峽口、杜澤、蓮花鎮一線,只要穿越鬼子防線再往西,應該就能看見衢州城。

另外,進攻龍游的鬼子今天剛得手,驕兵必松。加上這一帶又是你們二十八軍的游擊區,假如遭遇上鬼子沒準還多一些照應。”

夜深了,江南夏夜濕得擰得出水,人被這濕氣悶得心煩。

南面和西面始終槍炮聲不斷,不時有沖天的炮火擦亮天邊。

玳瑁眼鏡安排手下四處放了哨,又讓大伙上干燥的二樓休息。孔老一抱著弟弟順著墻角打坐,陳大勇睡不著,睜著眼想心事。缺一指累壞了,倒頭便鼾聲山響,陳大勇踢了踢缺一指,低聲說:照你這呼嚕,不招鬼子也招狼。快閉嘴!缺一指翻了翻身,側了一身子,呼嚕居然沒了。

感覺只瞇了一會兒,孔老一就覺得陽光扎眼。

天亮了。

樓下正在集合,陳大勇這才看清昨晚玳瑁眼鏡這一伙有十三四人,衣服穿得七零八落,黑衣灰衣黃衣啥顏色都有,還有兩個明顯是扒了鬼子軍服穿的,再看那槍,歪把子、老套筒、漢陽造、三八式、大刀片……整個一雜牌軍。女漢子顯然是他們的小頭目,但按共黨的分工,政委或者指導員才是真正管事的。果然,玳瑁眼鏡在作出發動員。

“同志們,請稍息!休息得好嗎?好!可我一宿沒睡好,李智明同志在我身邊說了一晚上夢話,又是咂吧嘴又是喊媽媽,李智明,你倒說說,昨晚都做了啥夢?”玳瑁眼鏡指了指叫李智明的胖子。

“夢到我媽了,我媽給我燒紅肉吃,一滿鍋啊,那個香……”

哈哈哈……隊伍笑成一片。

“好你個李智明,還有畫餅充饑的本事。我們這趟出山的目的是什么?”

“打鬼子,奪武器!”眾人一口。

“對,打鬼子,奪武器。但昨天,我們差點被鬼子包了餃子。好在天不滅我,蘭江救了我們一命。還遇上這四個國軍兄弟。

這四位國軍兄弟不是逃兵,他們也是有要務在身。什么要務?他們最高長官批準其中一個當兵的回家奔喪。他家在哪里?就在被鬼子圍得鐵桶一樣的衢州城。

人之行,莫大于孝。我們為信仰、為主義勇于犧牲自己,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但我們始終沒有忘記生我們養我們的父母,同志們今天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的父母,還有未來的父母們活得更陽光,更有尊嚴。但在理想實現之前,注定我們是犧牲的一代人,國難當前,我們無法親恭奉養我們的父母,甚至明天,或者今天我們就將犧牲在生我們養我們的土地上,但我們后悔嗎?”

“不后悔!”

“對,不后悔。為國難死,死得其所;為主義生,生得光榮。盡管我們不能盡孝,但今天我們有機會讓孔志浩兄弟為我們大家盡一次孝。

所以,昨晚經黨小組決議,今天我們要協助國軍兄弟一起,把孔志浩送過峽口、杜澤、蓮花鎮一線,穿越鬼子第三十二師團防區……”

隊伍出發了,悄無聲息地在無人的村莊和林地間穿行。

萬物生長。一切都還給了自然,柳樹、柿樹、竹林、杉樹茂密,樹間爬滿了藤蔓,有成群的麻雀飛過,還有幾只羽色艷麗的小太平鳥在高枝亮著嗓子,一只雄鳥明顯在求愛,正舒展開漂亮大尾和鳳冠在枝頭來回跳舞。

禾花四開,不少千金子、稗草已經高過了稻子半個頭。蜜蜂和蝴蝶是歡快的,幾只蝴蝶喜歡人的味道,一直跟在隊伍的上頭。

孔老一覺得自己被卷進了一場巨大的旋渦,旋渦風暴來自于男人的內心,來自于那個千百年頑固的文化核心。他現在被推著往前趕,如果剛開始奔喪還出于本能,出于家族的約束,現在已經不同了,他分明感覺到這場戰爭里的所有人,都希望通過他去完成一個儀式,完成他們想做卻不可能做的事。

當初一個人轉身的時候,孔老一沒想過結局會是這樣,當初哪怕死在路上自己也問心無愧。現在不同了,昨天老機八一伙為了掩護自己,全部戰死在蘭溪郊外。眼下,這伙共產黨游擊隊會不會重蹈覆轍呢?他孔老一和背上的老三都無法左右前程,只能默默希望老天能夠保佑,保佑他們別再撞上鬼子。

一行人見著村子繞道走,見著山林低頭穿,差不多走了大半天倒也平安無事,除了遇見幾個躲躲閃閃,驚慌失措的百姓外,再沒有看到鬼子的身影。

但有老鄉說,過了馬家、大田畈村一帶鬼子就多了,不但有馬有車有炮,還有鐵王八。

隊伍過九壟村的時候,他們終于遇到一支三十多人的鬼子隊伍。但等“鬼子”走過,埋伏在溝渠里的陳大勇看出了破綻,原來,“鬼子”只換衣服不換鞋,好幾個還穿著黃色的反毛靴子——這可是國軍的裝備。

“喂,你們哪一部分的?”陳大勇見他們走遠了,猛地亮了一嗓子。這一喊不得了,三十幾個人呼啦啦全部滾到馬路兩旁。過了一會,傳來一個當官的聲音:“你們是哪部分的?”

“一六三師的,你們呢?”

半晌,那邊也開了腔:“二十八軍一九二師的。”

“都別開槍,兩家各出一個人,驗明身份。”陳大勇說。

“好,別開槍,我出來了。”

陳大勇向三四十米開外的“鬼子”走去。

見了面,遞了煙,互相證實了對方的長官,軍史,流傳的小笑話等等,確認無誤后兩支隊伍匯集到了一處。

原來,一九二師失手新安江后,步步為營,又堅守壽昌兩天兩夜,最后還是不敵火力強大的日軍第三十二師團,隊伍退縮至皖西一線,但為了配合衢州保衛戰,還是派出數支游擊隊到敵后襲擾作戰。這支換了鬼子軍裝的正是一九二師特務連一部,為首的叫吳勝,一九二師少校參謀。

吳參謀讓人架起電臺,把遭遇一六三師孔老一等幾個人一事向師部作了匯報,不一會,師部向一六三師趙錫田部核實情況,趙錫田得知孔老一幾個沒被鬼子弄死,居然竄到了離衢州城不到三十幾里地,大為興奮,直接要通一九二師長的電話,說明原委,請求護送。

丟了通話器的吳參謀一臉驚奇地盯著孔老一,為了這一個小兵拉子,居然兩個師長都開了金口。

“你小子好福氣啊,我們師一九二師這幾天天天打阻擊,上上下下死了上千號人,有的死了,連個收尸的都沒有。你小子居然還能回家奔喪盡孝。剛才報話機聽明白了吧?我們師長有令,要我們不惜一切代價護送你們趕去衢州。前面就是馬家,也是鬼子的重兵駐防線。我們商量一下怎么過吧。”吳參謀四十多歲,豎著兩條劍眉,畢竟是當參謀的,講話干脆利落。

“大白天的,咱們幾十號人想隱蔽穿過日軍防線是不可能的,不如這樣,兵分二路,我們反正穿著鬼子軍裝,押著你們四個從大路走。而你們游擊隊,繞道前往距離馬家五六公里的清蓮村一帶實行襲擾,吸引鬼子的注意力,你們把動靜搞得越大越好。”吳參謀建議道。

“吳參謀,我會日語,讓我換上鬼子軍裝吧,走在最前面,好對付鬼子的盤查。”潘云說。

想想也沒更好的辦法,玳瑁眼鏡同意了吳參謀的行動方案。

玳瑁眼鏡和吳參謀對了對表,約定了襲擾時間。

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日。衢州。

衢州機場已經落入敵手,除了西門尚未發現日軍,東南北三個方向都出現了日軍大部隊。

陳頤磊帶著一隊憲兵走出孔廟的時候,突然看到街上國軍幾輛炮車、馬車亂紛紛往西門擠,連忙讓憲兵前去制止。憲兵跑到西門朝天開了數槍,隊伍騷動才停了下來。查清原委,原來是軍長莫與碩以“第十六師各個陣地已被敵攻破,我去航埠方面收容他們”為由帶著軍部部分直屬單位出了城。軍長一走,軍心動搖,守城官兵紛紛涌向西門。

莫與碩去十六師收容陳頤磊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后來莫與碩并非往東去十六師防線收攏部隊,而是直接往西逃竄。

國軍內部的軍統特工及時作了上報,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得知情報,命令莫與碩返城與衢州共存亡,但待莫與碩返城時,衢州城已被日軍圍死了,如何進得城?

老蔣得知八十六軍軍長莫與碩臨陣脫逃一事大為震怒,立即免了莫與碩和參謀長胡炎的職,要求押解重慶軍法審判。

最高長官的臨陣脫逃,直接動搖了守城官兵的信心,這讓臨危受命,誓死決戰的陳頤磊非常寒心。現在,唯一能掌控守城軍心的就靠他了。好在六十七師是自己的老部隊,從上到下都是自己培植的親信。

待陳頤磊關上城門,完成對守城連以上軍官的訓誡后,鬼子攻打衢州的地面炮火已經從火車站方向猛烈響了起來。

鬼子的飛機配合著地面進攻,經歷了十余天的空襲,衢州城除了孔廟一帶,早已成了一座廢城,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沒有燃盡的煙火。令人意外的是三孔之一的南孔家廟,居然在日軍戰爭版圖上予以保留,這是孔守善萬萬想不到的。

當然,孔守善更相信這是孔子在天之靈的護佑,才讓這座七百多年的家廟幸免于難。

孔守善披麻戴孝,和眾長親守著孤寂的棺木,大家都相對無語,只是靜靜看夏風從靈堂中穿過,帷幔被吹得四開。他們已經習慣了巨大的炮彈聲,但每一次震響,都會讓燭火一陣顫抖。

孔守善雙手合十,戰事發展至此,他已非常后悔當初的決斷,正是他竭力主張不能壞祖宗的規矩,必須讓志浩回家扶棺才能出殯。

老三志新出城數天音信全無,這兵荒馬亂的,報喪信是不是已送到志浩手里都是個未知數。想到傷心處,孔守善不禁拍棺痛哭:守真啊守真,你死得好冤啊,弟弟對不住你啊,讓你死不瞑目,死也不能入土為安。守良守真啊守良守真……

眾人見孔守善如此,壓抑了幾天的郁悶心結頓時開了閘一般,于是,在野炮、九二步兵炮、航空彈響成一片的爆炸聲中,孔廟上下哭聲一片。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衢州馬家村。

潘云換了鬼子軍服,走在隊伍最前面,他們現在的身份是日軍三十二師團獨立警務隊二中隊一部,正押送四名俘虜回師團審訊。

除潘云外,陳大勇不愿當“俘虜”,他和另外一個“鬼子”換了服裝,和吳參謀走在一起。孔老一和缺一指剛經歷了那么多事,加上一路疲憊,神情沮喪得比“俘虜”還像俘虜。

四個俘虜反著手被一根繩子串成一串,但捆扎的繩子都打了活結,方便緊急時迅速脫離。

孔老一把弟弟系在了腰間,這讓他走路很不方便,每走一步,弟弟在腰間晃一晃,他生怕弄痛了他。

順著大路往馬家村,四處都是日軍,剛打完壽昌的日軍正埋鍋造飯。大多數鬼子都坐在樹下乘涼,他們對押解著四個國軍的這支隊伍也是見怪不怪。

也有好奇的,追著問四個國軍是干什么的,潘云沒好氣地說:他們都是衢州城里逃出來的支那兵,要送師團審訊。

快出馬家村的時候天黑了,鬼子在田野、山間四處點起了篝火。

再往前走,應該就是鬼子最后的警戒崗。

兩個鬼子擋住了去路,其中一個還是佐官。只見他一手按著軍刀,一手示意隊伍停下。

潘云連忙上去敬了個禮:報告少佐,獨立警衛隊二中隊小林三番報告,我們正押送衢州城的俘虜去師團審訊。

少佐問了問江那邊衢州戰況,也沒多想,揮了揮手就讓他們過去了,忽然,少佐覺得不對勁,在遠處大聲問潘云:你們要去師團部?師團在北面,為什么往西走?

正說著,北面槍聲爆豆一般響了起來。陳大勇知道掩護他們的浙南游擊隊動手了。聽到槍聲,少佐條件神經反射地抽出手槍。吳參謀見狀,抬手就是一槍,把少佐打倒在地,周圍的鬼子見了,哇哇亂叫,頓時槍聲響成一片。

陳大勇拉了孔老一往西狂奔,缺一指和潘云見狀也邊打邊撤。

吳參謀沒有跑,他讓手下弟兄迅速搶占有利地形,阻擊四周云集的鬼子,他深知自己擋不了鬼子多久,但只要多擋一分鐘,孔老一他們就多一分活著逃脫的希望。

七八個鬼子避開和吳參謀一伙糾纏,一邊追趕一邊打槍,缺一指拉著孔老一拼命往前跑,正跑著背后一顛,就直直往前撲去,孔老一翻轉過缺一指時,見他胸口的血像噴泉一樣噴了他一臉。

孔老一來不及擦臉,撿起缺一指那支三八大蓋,翻身一個標準的后仰射擊,第一個鬼子被擊倒在離他五米不到的地方,接著,他又熟練地拉槍栓、擊發,再拉槍栓、再擊發,等他打完倉內五發子彈,五個鬼子已經橫七豎八倒在離他二十米距離內。

但是,第六個鬼子端著刺刀朝他插來了。

孔老一來不及起身,心想:壞了。

這時,一旁肚子中了一槍的陳大勇斜刺里大叫著猛地橫了過來,生生接過鬼子那把亮晃晃的刺刀,只見噗的一聲,刺刀全部捅進了陳大勇的胸膛。

陳大勇睜圓了雙眼,雙手握緊鬼子的槍刺,一聲虎嘯,刺刀被他帶著噴血拔了出來,小鬼子驚呆了,手一撒,就那么兩秒的時間,陳大勇反手把刺刀扎進了鬼子的胸膛。

孔老一想抱起陳大勇,陳大勇揮揮手,用最后力氣說:快跑吧,朝江邊,奔喪去。隨后眼一閉,手一軟。

往西跑了幾步,孔老一又想起什么,趕緊回頭再跑向陳大勇,伸手從他內衣口袋里掏出老機八那兩塊銀元。

潘云已跑出百米以外,正焦急地等他,當看到孔老一跑來時,頓時喜出望外。

背后的槍聲漸漸平息了。一九二師三十幾個弟兄全部倒在這片叫馬家村的地方。很多年后,臺灣老兵孔志浩舊地重訪,在當年一九二師兄弟阻擊鬼子犧牲之地老淚縱流,他點了長長一排香。

其實,一直到老,孔老一心里都埋著一樁心事:他還去了清蓮村,向當地百姓打聽一九四二年五月底他們看到了什么?一些老人七嘴八舌回憶,有的告訴孔老一,他看到一個女娃子被開了膛破了肚,腸子掛在樹枝上,胸口還露著碗大的兩個血口;另一個告訴孔老一,他們回村的時候,看到村口好多樹上都腳上頭下吊著人,也不知道是誰,都被鬼子捅死了……

孔老一聽后無法言語,他終于解開了埋心里幾十年的謎團。

沿著蘭江,孔老一和潘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游趕。天上不停炸著響雷,閃電過后,暴雨如注。兩個男人在閃電里拖著長長的影子。

雨似乎沒有停的打算,孔老一忽然感覺很冷,冷到牙齒打戰,肚子抽筋,他把弟弟緊緊抱在懷里,只有這樣,才感覺到一絲真切的溫暖。

蘭江比孔老一想象的還要險惡,五月連綿的那幾場暴雨,把江面延伸了差不多三倍寬,兩岸的農田,現在都成了汪洋。想游過湍急的蘭江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可以想想辦法的就是找一條船。

但上哪去找一條船呢?

隔岸,他已經可以清晰看到衢州城內升騰的煙火,看到炮火中撕爛的工事。

一九四二年六月五日。衢州城。

攻城的鬼子是真瘋了,在天上飛機,地上大炮配合下,冒著大雨,從衢州火車站方向,對南門陣地接二連三發動了聯隊級別的攻勢。一千多米的扇面陣地上,血水染紅了整個表體,上千具日軍的尸體倒臥在泥漿地里。

六十七師和十六師一部已經死守南門三天三夜。三天里,鬼子三次突入城門,三次被打出城去。僅這三天三夜,六十七師傷亡六百多人,十六師傷亡一百多,整個八十六86軍累計傷亡二千二百多人。

衢州保衛戰,成了名副其實的絞肉機。

按三戰區司令官的要求,八十六軍只要堅守六天,就算圓滿完成任務,現在已經是第八天了,鬼子的進攻毫無減弱的趨勢。

陳頤磊站在地圖前沉思不語,剛才,有一股鬼子突破南門防線,一直突擊到他指揮所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他甚至都看見了鬼子的胡子,要不是特務連長高遠舉率特務連拼死肉搏,把這股鬼子殺出城外,現在,他陳頤磊或許已殺身成仁,衢州也城破人亡。

當屬下把流光了血的高遠舉用擔架抬到他跟前時,陳頤磊給高遠舉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留下兩個字:厚葬!

眼下他最要命最焦急的是,司令部幾部電臺已全都被鬼子炸毀,現在他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系,既收不到三戰區指令,也不了解城外的各友軍戰況,成了一頭眼瞎耳聾的蠢驢。

還有比這更要命的嗎?

天黑了,鬼子在城外架起了大喇叭:守城的國軍將士們,蔣委員長已經把你們徹底拋棄了。你們看看,除了你們八十六軍,方圓數百里內,所有的國軍都已被我們消滅干凈。你們再堅持無謂的抵抗已經毫無意義,不如放下武器,向皇軍投降,皇軍保證你們生命安全,平安回家。

守城的國軍將士們……

聽得心煩,陳頤磊也讓人架起大喇叭,讓幾個留過洋,會日語的軍官對著喇叭對喊:小鬼子,你們聽著,爺爺八十六軍在這里。你們睜大狗眼看看,八十六軍陣地前面,你們丟了多少尸體,他們,就是你們的末日。想進攻就放手來吧,86軍八十六軍老少爺們奉陪到底……

陳頤磊也知道,這種罵戰對戰局的形勢發展毫無影響,頂多給自己打打氣罷了。目前,全軍彈藥還能堅持幾天,但八天來傷亡幾千人已讓他捉襟見肘,調兵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假如鬼子再發動一次南門這樣的攻勢,城破或許只是一瞬間的事。

派出城的偵察兵沒有一個回城的,這讓他更加焦急。

忽然,十六師第四十六團團長謝士炎電話報告,守西門的連長報告,信安江上游浮來一個老百姓,說有事要見師長。

陳頤磊喜出望外。

來人姓喬,江山人,二十六歲,他見了陳頤磊,從褲帶中掏出一張蠟紙刻寫的紙條,上面寫著:“又新,速設法前來,我在風林街等候你。平。”

“平”是第十集團軍王敬久總司令的別號,往常陳頤磊和王敬久私人信函往來都落這個名。而且也只有他知道“平”是誰。

陳頤磊一陣激動,他終于等來了外面的消息,但這封十萬火急的來信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戰前,最高統帥要求八十六軍死守六天六夜,策應并全殲圍城的十萬日軍。為什么他們突然改變了戰役決心?

但有一點是確實的,這些天,除了衢州城內外槍炮聲外,周邊靜得非常可怕。

陳頤磊把幾個副師長、參謀叫到司令部來商量對策。毫無疑問,王敬久在萬難中派人送信通知突圍實屬不易,這或許也是八十六軍唯一的出路,問題是,面對四面圍城,這幾千人又如何突圍,那幾百號重傷的弟兄又怎么辦?

雨越下越大,衢州城里汪洋一片。

天氣越惡劣,或許正是突圍最有把握的時機。陳頤磊決定當機立斷,凌晨前冒雨突出重圍。

大雨如注。命令下達后,八十六軍輕裝有序撤出戰斗,除東南兩門一部與敵保持接觸外,其他部隊陸續退至北門飛機場集合,然后兵分兩路,分別向溪口方向第七十四軍防線靠攏。為防止鬼子懷疑,每路又由數名精通日語的軍官走在最前頭。

先頭的特務連早已剪斷了鬼子的電話線。當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出包圍圈時,一出機場就遭到日軍哨兵盤問,十六師副師長顧宏用日語說:我們是皇協軍,奉命由胡村調防上葉。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鬼子躲在哨樓里,拿汽燈晃了幾晃,見上千人排著整齊的兩列縱隊,個個穿著雨衣扛著槍,自然不懷疑,放開欄柵讓他們一一通過。

當八十六軍抵達七十四軍五十七師陣地時,天已放亮,衢州方向日軍不斷往天上打信號彈。

陳頤磊脫下軍帽,對著衢州方向深深地一鞠躬,那些無法帶出,遺留在孔廟的幾百名重傷員是他軍旅一生永遠無法忘記的痛。

一九四二年六月五日凌晨。蘭江。

從二十九29日馬家村脫離日軍以來,孔老一和潘云在蘭江邊守了七天七夜。這七天隔江無望,心如火焚。

孔老一幾次都想游過江去,幾次都被潘云攔住,他也知道,光憑他孔老一的水性,別說游進衢州城,恐怕是游不到江心就喂魚了。

轉機出現在五日的傍晚,洪水從上游漂下來一只完整的木桶,這只木桶有半米多深,一米多寬,是衢州一帶農村百姓殺年豬用的。

孔老一下水將木桶撈了上來,坐進桶里,木桶穩穩地在水面上打著轉,當然,這只木桶要坐進兩個人是不現實的,他動員潘云留在北岸,等他辦完喪事一定回頭找他。

潘云搖了搖頭:趙師長有令,就是剩下最后一個人,也要把你送進衢州城。現在我就是那個最后一個人,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是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冒險的。

孔老一無奈,問潘云會不會游泳,潘云又搖搖頭。他問他敢不敢坐木桶,他點點頭。

選擇凌晨渡江,孔老一是覺得這時候鬼子最人困馬乏,警惕性最低,容易混進城里。

他拖著木桶又往上游走了小半里地,估算從這里下水,應該可以劃到西門一帶。他讓潘云坐進了木桶,雙手緊緊抓住桶沿,自己則泡在水里,雙手推著木桶往前游,借著木桶的浮力,游個幾千米也沒什么問題。

但孔老一還是被江邊緩慢的水流欺騙了。

他不知道,江心一帶水流湍急,漩渦處處,險象環生。

當孔老一推著木桶來到江心時,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木桶如一葉浮萍,在洪水中上下翻滾,好幾次,都差不多要將木桶傾翻了,好幾次都讓孔老一死死扳回。

現在,又一個浪頭打了來,木桶最終還是經不住大浪,被打了個底朝天,等孔老一把木桶再翻轉過來時,潘云早沒了身影。

那個天天夢想著光復臺灣的潘云,那個想娶一個大陸媳婦回臺灣的潘云,那個想給埋葬在崇安大山里的父親上一炷香的潘云,就這樣,一聲不吭,瞬間消失在茫茫蘭江之上。

驚魂未定的孔老一摸了摸后背,他弟弟還好好地貼在他的后背上。

他來不及為潘云哭上兩聲,水流把他帶到了西門。

衢州城就在眼前,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或許是鬼子的子彈,或許是國軍的子彈,或許還沒上岸,他已經和潘云一樣,也被蘭江收了過去。

但孔老一又錯了,他使勁爬上了南岸,在閃電和暴雨中爬過從江邊到城墻那一段最漫長最危險的路,在這段路上,他無數次摸到鬼子的尸體,也無數次摸到國軍兄弟的尸體。他慶幸自己沒有摸到活人,哪怕是自己人。

孔老一就這么爬進南門外的塹壕。這段路,他沒有聽到想象中國軍迎面擊來的子彈,也沒有聽到想象中鬼子從背后追來的子彈,都沒有,但沒有槍聲的古城倒是讓他無比害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和即將要發生什么。

孔老一連滾帶爬摸進南門,南門幾十公分厚的大門已被鬼子炸出一人多高的洞,他就是從那鉆進門洞的。門洞后是一環套一環的工事,環形工事的沙包早已被槍炮打爛,沙石落了一地。

孔老一翻進環形工事,也沒發現一個人,眼下發生的一切讓他驚恐不已,再看四周,整個衢州城簡直就是一座死城,沒有任何生命的死城。

他走在陌生的街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街道、房子、行道樹,一切的一切。戰爭徹底摧毀了這座城市,唯一讓他還熟悉的是這座城市曾經有過的味道。

憑著感覺,孔老一摸到了如玉豆腐坊,但豆腐坊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場大火,或者是一枚巨大的炸彈,完全掏空了他的家,他望著黑夜中空蕩如鬼屋的祖宅長長跪下,用一聲幾乎全城都聽得見的聲音嘶叫:爹……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落在一片焦土的城市里,落在暴雨的哭泣聲里,落在無盡的黑暗里,像一滴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哼!哼!”

孔老一分明聽到豆腐坊的殘垣間傳來痛苦的哼哼聲。他順著聲音往前走,看到墻角蜷縮著一個沒有了雙腿的老兵。于是低下身子,把老兵扶正,問他守城的部隊去哪里了,老兵搖搖頭,他再問他如玉豆腐坊伙計都去哪里了,老兵吐了兩個字:孔廟。閉上眼不再哼哼。

是老兵用最后的氣力為他指明了方向。

一座死城,孔老一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飛跑,還有他弟弟在歡快地拍打著他的后背。

他是跑進孔廟的,孔廟大門洞開,對著街就能看到大成殿亮的燭火,看見守靈的叔伯。

孔老一風一樣刮進靈堂,他的出現,讓所有人都以為現了鬼。待他長嚎一聲,重重地跌倒在靈前不省人事,人們才相信:志浩回來了!

一九四二年六月六日。衢州城。

天亮了,今天是芒種,今天是衢州城破的日子,今天是孔守真、孔志新出殯的大日子。

一早,日軍兵不血刃開進了朝思暮想的古城,他們所有的攻城方案都有,唯獨沒有想到會接收一座空城。

孔廟所有大門外都站滿了鬼子崗哨,或許他們長官有令,不許私自進廟,或許他們認為圣地是不能隨便打擾的,或許還有更大的陰謀。

孔守善看見一個長相斯文的將軍翻身下馬,他解下指揮刀,把韁繩和軍刀都遞給了衛兵,然后脫下帽子,走著鴨子步,向靈堂走來。

將軍對著孔子像一鞠躬。

將軍對一邊的翻譯嘀咕了幾句,鬼子翻譯連忙問孔守善:去世的是孔子嫡孫嗎?

孔守善胸一挺:當然!

將軍又對孔守良父子兩具棺木一鞠躬,然后點上一支香插上。

“將軍說了,大日本帝國,非常尊重孔子的,孔廟在大日本帝國也有著特殊禮遇。你們,如果要出殯,皇軍是同意的,但孔廟里那些國軍,要交給皇軍處理。”

鬼子翻譯不是中國人,盡管說中國話,字句卻是咬出來的。

孔守善怕夜長夢多,決定午時出殯。

上午,孔老一給弟弟入棺,好在國軍搜羅了不少棺木堆在東廂房,他選了副紅木棺材,給老三扎了副手腳齊全的身子,套上平常衣服,最后取出頭顱安好,蓋了棺,做完這一切,他才松了口氣。

午時一到,孔志浩就披麻戴孝跪在了堂前。

如玉豆腐坊的伙計負責抬棺,八人抬一副,幾個長輩吹鼓的吹鼓,敲鑼的敲鑼倒也熱鬧。只是堂前少了女眷,最重要的哭喪只好從簡了。

孔守善自任司儀一職。時辰一到,大聲宣念:

“民國三十一年,農歷四月二十三日午時,吉日吉時,孔家孔守真、子孔志新出殯奠禮現在開始,第一項:蓋棺。”

眾人一聲:噫噓……

孔志浩接過木榔頭從棺首開始,用力敲打著那半截棺釘,擊打聲在大成殿形成空洞的巨大回響。所有棺釘敲實后,幾個伙計拎了半桶桐油和老灰為棺釘處批灰刷油。

“第二項:起銘旌。”

眾人一聲:噫噓……

銘旌是張舉在靈柩前長長的白布旗幡,上面畫著日月星辰,寫著“孔氏守真之柩”“孔氏志新之柩”字樣,兩面銘旌分別由兩人舉著。

“第三項:啟殯。”

眾人一聲:噫噓……

八個杠夫分別排列左右,兩根粗壯的麻繩套在棺木上,麻繩頂端打了結扣,木杠從結扣中穿過。

“議程第四項:出殯。”

眾人一聲:噫噓……

頓時鞭炮齊鳴,前面有銘旌引路,鑼鼓開道。

街道兩旁擠滿了日軍。

孔志浩扶著棺木頭首,想著這些日子所遭遇的巨大痛楚,不禁悲從中來,一路放聲大哭。

據說,孔老一的哭聲傳出好幾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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