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如孕育生命的母親一樣偉大。我們腳下的土地,不僅僅是一塊可以用來耕耘的土地,不僅僅是決定了人們生存和死亡的土地,更是承載和見證了無數真情的土地。這些真情和愛,如同花香,溫暖、感動著我們的心靈。對土地的敬仰與感恩,不應該從我們的心中消失。
與一塊土地的對視
陳丹玲
我站在風里對著它觀望。那是一塊棱角分明的土地。父親耕種的土地,蔥綠、翠綠、碧綠、墨綠,深深淺淺,順著汗流的姿勢曲伸、鋪展。莊稼們過分自由和幸福,因此過分繁榮,留住了風和時光,輕輕搖晃。
天高氣爽的日子,父親在向陽的坡地里挖紅苕,雙臂一掄,鋤頭吃進土里,再使勁一掀,幾塊紅苕裹在泥塊里忽閃著面孔。父親丟開鋤頭,彎腰,雙手掰開泥塊,取出紅苕,像給大地接生,幸福得自己快要哭出來,而風挾著鳥影在夕陽中歸巢于身旁的那片樹林。
我對紅苕的美好記憶來源于由紅苕提煉而成的硬實金黃卻香甜無比的麻糖。每場趕集,父親都會帶回來一塊。避開弟妹,一個人到村口的田坎上,手搭涼棚翹首等父親歸來,是我兒時最得意的狡猾。由于賣乖而分得一塊最大的麻糖,我會在那晚為自己的狡猾偷著樂得睡不著覺。
祖父的牙齒快掉光了,他把麻糖裝進瓷碗里放到飯面上蒸成糖水,像飲酒一樣有滋有味地抿。這種吃法著實讓我在七八歲時羨慕了很久。麻糖多時,我會大塊大塊痛快地嚼咬,如雷貫耳,地動山搖。麻糖少時,我就舍不得地含著,不咽,堅持到最后,再咕咚下去,就甜進心里。在同村伙伴面前,我讓麻糖在牙齒間沖撞,左而右,右而左,聲音震耳,咣當如擂響一面鑼,炫耀,旁若無人。麻糖鼓在腮邊時,少說話,嘴角漏風會把糖水漏下去,趕快“咝咝”抽氣就能收回。麻糖吃多了,我的齲齒在七八歲的光景,甜掉了。有一顆滑進肚里,嘴角淌出血來,我一整天都恐慌卻假裝沉默,不說出自己。晚上,忍了一天的淚水肆恣流淌在枕邊。不知不覺我夢見一條菜花蛇在草叢中偷偷地笑,也在蛻皮,不出半點聲音。我的淚水在夢中風干,而曾想復仇的目光在后來的成長歲月中被許多個溫馨的月夜溶解。
父親開始挖井存儲紅苕。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我們吊土時順便吊下去食物。父親有事了從底下喊一句話,甕聲甕氣的回聲從井口冒出來,卻變了調。我們把頭探進去回應一聲,聽見聲音落到井底。此時骨子里天生的那份對親情的顧惜和依戀開始滋生我對井的恐懼,我怕父親不再上來。那種恐懼沿襲至今,無法回避,也從沒想過去回避。
太陽落山后,田地里漫開一層淡淡的幽暗。慈悲的母親用火柴點燃一堆堆風干的豆梗、玉米稈、海椒稈、紅苕藤。它們魂歸自然。周圍彌散開草木的煙火味,干燥、清香,讓我想起鳳凰的涅槃,凄美、希冀、激動。青煙從地里扶搖而上,直抵云霄。我站在地里仰酸了頸脖,相信那煙是它們的魂,在輪回中能化成一季春雨再回到這堤地里找到它們的前生。晚風急急地在地里打著旋,想盡量多帶走一些灰燼。我忽然莫名地想讓自己也燃燒在一場風里。
火在灰里還沒有熄盡。祖母說這種火灰最好燒洋芋。掏出的洋芋,由于滾燙就從這只手翻到那只手。翻來翻去的過程中,洋芋連皮帶肉就被吞進肚里,只分把鐘的時間。村東邊的二叔公被一只洋芋哽死過去,虧得祖父鐵錘大的拳頭落在他背心,抖出了那只還冒著熱氣的洋芋。祖母說那是餓極了的日子,肚子是生死之途的唯一進口或出口。生命的脆弱在一只洋芋的大小或吃一只洋芋的快慢中演繹得淋漓盡致。小時,我是多么不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苦難,而對于我們,現在依然如此,饑餓的恐懼不過是常掛在祖母嘴邊的一陣風,隨時都會無聲無息地消散。意識中那只洋芋的香味從上一秒持續到下一秒,只是無法抵達今天的鼻孔。
收割后的四地,空曠、恬靜、溫馨,如一位生產后的母親,來不及擦拭汗水,臉上就蕩漾開微笑。在她面前站久了,有一些東西飄散了出來,它們如花瓣隨風,氣息的芳香直抵我心深處。
(選自《四川文學》2012年第4期,有刪節)
談到感恩,很多時候,我們都將目光聚焦在子女感恩父母、學生感恩老師這一層面。其實,這樣的想法和說法在很大程度上把感恩的內涵窄化了。作為教師、作家的張麗鈞為我們開拓了新的思維和表達的天地。
留守寸土
張麗鈞
那是一天深夜,電話鈴響。拿起聽筒,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老師,我是您班學生鄭亮的媽媽——這么晚了打攪,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想問問您:鄭亮這兩天沒出什么事吧?”我嚇了一跳,忙問:“鄭亮沒有回家?”鄭亮媽媽說:“回了,只是著了魔似的,反反復復地說:‘這是不公平的。’現在,他睡下了,我放心不下,就給您撥了這個電話。”
——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的呢?這幾天我忙于跑自己調動的事,班里的工作有些放手。難道說我不在的時候,鄭亮跟同學們發生過齟齬?
我心里沒底,可嘴上卻故作輕松地勸慰了鄭亮媽媽一番。
第二天一早,我到班里組織晨讀。按著頭一天晚自習預習時分配好的角色,大家開始興致勃勃地朗讀新課文——《雷雨》第二幕。我卻無心聽取周樸園和魯侍萍的精彩對白,只是思忖著晨讀后如何“提審”鄭亮,再如何編織一個新理由請假出去,到那個我夢寐以求的大單位去拜望一下據說對我頗感興趣的老總。
突然,同學們哄笑起來。抬眼看時,見鄭亮臉孔紅紅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輪到他讀了。他分到的是周沖這個角色。只聽他大聲讀道:“爸爸,這是不公平的。”讀罷,帶著成功的欣悅坐下了。
我忙埋頭看書——可不是么,周沖就只有這一句臺詞!
猛然間,我徹底明白了昨天晚上發生在鄭家的一幕。原來,這男孩領到自己的角色之后,一直在“著了魔”般地誦讀那僅有的一句臺詞。他沒有因為自己角色的卑微而沉郁失落,也沒有因為臺詞太少而掉以輕心,他用心揣摩著,玩味著,掂量著,把握著,他要給這至短的臺詞注入無比豐沛的情感啊!
我聽不清周樸園和魯大海在爭執些什么,只管用激賞的目光直視著那個只分到了一句臺詞的男孩。我想對他說:謝謝你,謝謝你教會了我如何傾全力去誦讀自己人生的臺詞,謝謝你教會了我如何把哪怕僅有一寸的靈魂圣土也侍弄得美艷芳香。
……“雷雨”遠去了,男孩遠去了,至今仍留守在三尺講臺的,是我一顆暖暖的心。
(選自《家教世界》2011年第2期)
什么是人世間最寶貴的財富?金錢、財產、名譽、地位都不是,最寶貴的是人心,柔軟而懂得感恩的心。《與一塊土地的對視》和《留守寸土》都集中筆力描寫了“感恩”,人與自然之間的感恩,人與人之間的感恩。同寫感恩,但又同中有異。
一、內容上
《與一塊土地的對視》敘寫人與自然之間的感恩。文章以土地為中心,圍繞土地、糧食、人三者之間水乳交融的關系,抒發了作者對土地的熱愛與感恩。
《留守寸土》敘寫人與人之間的感恩,“我”,一位忙于跑關系的老師,在班里學生“鄭亮”的執著與專注中認識到自己人生選擇的偏差并及時糾正。“我”感激學生帶給自己的人生啟發。學生對師長的感恩就像子女對父母的感恩一樣,顯得極其平常,作者卻從“人人皆可為師”的角度,為我們開拓出新的視野。
二、藝術手法上
陳丹玲以土地作為貫串全文的線索和情感載體,從土地開始抒寫,又以“土地”結束,首尾照應,表現了作者對土地的熱愛與感恩,對親情的懷念與珍視。作者由土地想到在土地上勞作的父親,既而引出對兒時的回憶以及祖輩苦難的生活,由物及人,由物及情,主題深刻,啟人深思。
張麗鈞在自然而巧妙的對比中著力表現小男孩的認真、執著,為“我”的“感恩”作鋪墊——正忙于調動工作的“我”在小男孩的“啟發”下最終“留守”在了三尺講臺上,這是靈魂深處的“感恩”。文章開篇于深夜響起的電話鈴聲;繼而插入“我” 忙于調動工作的背景,為“不公平”設置可能性,可謂懸念迭生;最后以“我”“留守”講臺解疑,升華了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