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士的黑夜與白晝

古堡夜談，人間煙火

我陷在沙發深處，手拿著從Cwtch餐廳帶回來的紅酒，Eva、Mike和我各分一杯。這是在Roch城堡占據大半個二樓的起居室里，隔壁是設計得更簡潔的餐廳（抱歉，這里并沒有廚房，古堡空間不大，只能做做簡餐，人間煙火無處升起，私人正餐必須定制）。從餐廳的玻璃門出去，就是古堡舊時的嘹望臺。此刻夜深人寂，層云壓境，只有稀疏的燈火。風里有淡淡的海的味道和田野的味道。

城堡的一樓，12世紀古堡初建時的巨大磚石裸露著，護在玻璃墻后，成了一道氣勢恢宏的裝飾，壁前的圓形沙發上有牙白的花瓶和一枝粉花，添了些別致。每個樓面都極其緊湊，客房在樓上或者樓下。

我要回自己的房間，得向上爬兩層，樓梯窄而陡，每轉到原先塔樓的位置，就能遇見一兩張沙發，配著一個花瓶，給客人看書或休息。房內設計簡約，深木色配著白，現代風。像所有的古堡一樣，Roch占據著廣闊田野上唯一的山丘，像石頭里長出來似的。就在這日傍晚，我推開客房的小窗時，大海在視野的盡頭與天匯成一色，田野上有裊裊的炊煙。夜深，享用這起居室的只我們三人。別小看這座古堡，在17世紀40年代的英國內戰時，曾經發生過激戰，攻防兩次易手，有不少流傳本地的英雄故事。古堡的主人不斷變化，代代相傳也代代改變，逐漸改造成現在的樣貌。Mike是地道的卡迪夫（Cardiff）男孩，不過說起威爾士語就要不斷地在Whatsapp上請教朋友，我們倒也不在乎聊的是正史還是軼事。

先前，在Cwtch餐廳里大家都已經喝得不少，這是個只能容納50人的小餐廳，不過它的大名就飽含著熱情，這個詞在威爾士語中是“擁抱、依偎”的意思。在St.David's這樣的旅行者天堂，常住人口只有2000人，卻有四家大名鼎鼎的《美食指南》上榜餐廳’此地人明白，光有美景不足夠，必須安置好旅行者的胃。

Cwtch餐廳就在主街上，晚上8點顧客盈門，慕名而來卻沒定位子的，要么先喝一杯等位，要么就得打道回府。在游客里通行的指南上，這里的食物被稱為“美味且誠實”。廚師們喜歡本地配方、當季食材，再混搭點新摩登英倫風，招牌菜是燉肉湯，也有讓人驚艷的本地海鮮，據說有個覆盆子起酥，樣子特別香艷。

菜品分量很實在，小館子設計得也不浮夸，黑板上寫著菜單，架子上有書，桌子之間的距離不大，很容易就其樂融融。

建筑師的意大利之夢

在Roch城堡里過夜的前兩天晚上，我一個人喝光了房間里散裝在小玻璃瓶里的雪利酒。那是在波特梅里恩小鎮（Portmeirion），靠近湖邊的藍色的房間里。

晚餐時，大家一直在討論要不要試試豬血布丁’我沒下得了決心。白天乘高地蒸汽火車時，看見那些在巖石邊跳來跳去的小羊，就想好晚上要嘗嘗。（我真心沒法變成素食者。）這個小鎮規模不小，體現了傳奇的伯特倫·克拉夫·威廉斯一埃利斯爵士（Sir Bertram Clough Williams-Ellis）的意大利夢。他從1925年到1975年，用了整整50年來打造這個北威爾士的意大利。我的房間就在湖邊，不過這湖模擬的是波托菲諾（Portofino）迷人的海岸，而順著山勢向上的，有意大利鄉村式樣的五顏六色的房子，也有小鎮中心廣場邊有著巨大露臺的私人別墅，一開窗就看到筆挺的松柏穿云而上，羅馬立柱撐著的大型柱廊邊上有劇場和浮夸的教堂建筑。開始時，不能理解這位建筑師的瘋狂舉動，后來看了越來越多的威爾士，我開始明白那可能是喝了不少雪利酒后的偉大夢想，不要那么嚴謹端莊，要把骨子里的風情萬種拿到表面上。

這種戲謔和玩笑在餐廳的細節里也能窺得一二，帶著新古典的風貌。就在我們用餐的小廳，一邊墻壁是面巨大的鏡子（看得不算清晰），讓房間看似練功房，或小小的舞廳。在我們用正餐時，外面的房間里觥籌交錯，可是等各自回房休息時，已經寂靜無聲。各位走回獨住大宅的人，要穿過樹木林立的小徑才能回去，心里緊得慌。

我住在小鎮最底，臨近湖畔，也是離餐廳最近的房子，雖說停車場有點煞風景，但還是聽得到潮涌。那時我還沒聽過“湖里的夫人”的傳說，也僅僅潦草地翻過“亞瑟王和梅林”的故事，所以絲毫不怕。不遠處就是威爾士的最高峰，而我們一路抵達就是坐了最有趣的高地蒸汽火車。“愛我的人坐火車來”，正是最恰當地進入此地的方式呢。在我喝完那杯酒后突然來了精神，很想披上毛毯去星夜的小廣場坐坐，不過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湖水退了下去，露出淺色的沙岸。

威廉斯-埃利斯爵士肯定不是個瘋子，他有著名的小說家太太，而他的兒子也是一位藝術家。我坐在起居室白色亞麻布裝飾的沙發上，望著臥室里維多利亞式的柱床，藍色的墻壁、雪白的床單，感覺自己正變身成另外一個人。這大概就是爵士希冀在這幾千年未變的深山里，帶給人們的一點點欣喜。

雪利酒之后的晚上，我在小酒館里喝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因為白天略淋了點雨，喝它據說有助睡眠。（呃，可是加冰？）

小酒館里照樣很黑，就算白天有自然光，大概也是暗沉沉的。壁爐、飛鏢盤、駿馬（還是騎馬的人）身上的銀色裝飾品，是地道的鄉村酒吧模樣。

小酒館是Talbot酒店底樓的一部分，底樓的另一側是餐廳。最近幾百年間，酒店算得上Tregaron城最好的酒店，就在城中街心廣場旁邊。單從立面看不知道它進深很大，內里藏著美麗的鄉村小花園。就是這里，可以把你帶回到17世紀，人們趕著牲畜穿過坎布里安大山（Cambrian）的起點，目的地是遙遠倫敦的Midlands和Smithfield市場。

先前那頓豐足的晚餐中，我點了小羊肩，算是順理成章。餐廳應該剛完成整修不久，壁爐里還沒有火的痕跡，倒是隨意放著幾件石雕。餐廳以前是牲畜過夜的地方，牛羊們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是穿山越嶺，走上英格蘭人的餐桌，在這里還可以有一夕甜夢。

不過這里最出名的故事主角卻是大象。1848年7月，Batty'sMenagerie馬戲團來了，他們的大象病死了就埋在酒店的后院。1986年，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在這里度過了無可比擬的時光（他喜歡釣魚），而且兩年后重訪此地。大象和卡特成了主人不厭其煩地講給客人的故事。最近在挖掘那頭理應沉睡在院子里的大象，不幸的是，大象不在那兒。請問大象去哪兒啦？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兩天后的夜晚，我是在Dauoleddau上游河口處彭布羅克郡海岸國家公園（Pembrokeshire Coast National park）深處的Slebech Park度過。

就在太陽未落山前，我站在三岔河口拍攝逆光里的小島，據說河水水位低的時候，能走上小島去摸那幾棵大樹。這座私人領地有243公頃，而這座兩層的湖岸別墅在此處仿佛時光靜止之宅。

大宅里有18世紀罕見的露臺花園，房間里的布置簡單、風雅，巨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見另一座舊屋和大片的翠綠草坪。群山環繞，各種棲鳥嗚叫（季節不同，候鳥遷徙，這里的鳥兒也不同），光線仿佛隨著潮汐變化。夜深人靜，若有星空就是唯一傾訴心事的對象，而美食是安慰劑，主廚DavidBleay愛用當地出品的野味及蔬菜為客人烹飪佳肴。

有趣的不是別的，是湖邊大宅邊的那座破敗的小禮拜堂，夕陽那么斜斜地照過來，Mike說他剛剛發現了幾座墓碑，是以前修道院的修女和仆從的，那上面的銘文寫得很深刻。風起時回到大宅里，背后的湖水已染成墨色，好像可以走上湖心島。

夜深時刻，我坐在凸窗邊聽音樂，此夜無星，手機里正巧跳出鮑勃·迪倫的曲子，來威爾士之前，我并不知道鮑勃的名字來自托馬斯·迪倫，他喑啞的嗓音里有滄桑惆悵，就像之前看到的托馬斯的照片。

作為一位39歲離世的偉大詩人，縱酒抹殺了他英俊的容貌，傳說他生前最后一句是“我喝了18杯威士忌”。讓他重回大眾視野（2014年是他誕辰百周年）的是諾蘭的《星際穿越》那首永恒的詩歌一一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并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在康威城堡（Conwy Castle）附近的Bodysgallen Hall莊園大宅，我們度過了第一天的午飯時光。餐廳在大宅外的附屬建筑里，是向下建的，地上只有一層。可是沖進大宅前廳，就瞬間回到了17世紀的鄉村莊園。這片土地的歷史可追溯到5世紀Gwynedd王統治的Cadwallon Lawhir時期。（以我的那點兒威爾士知識，我懷疑這里該跟亞瑟王的傳說能搭上一點關系。）不過后來，曾成廢墟，荊棘叢生。直到17世紀初的主人建造了這棟大宅的核心部分，粉色石灰巖立面，加豎直的窗欞。不過它最美的還是那80公頃的花園，是17世紀時曾流行的荷蘭式花園，低矮的灌木植成迷宮，這種花園在當時的大不列顛特別流行。而今天這里依然有低矮的植物迷宮，東邊有巨大的圍合的玫瑰園，而另一層花園則在荷花池畔。

Bodysgallen Hall所坐落的Bryn Pvydew山西面的緩坡，周圍依然是羊圈和石合，確實跟千年前并無二致。

環海徒步的壯闊風景

坐高地蒸汽火車一路上所見到的山林美景自列入國家保護區后，就再未被人工沾染過；這樣的例子還有寫作《愛麗絲漫游奇境》的小鎮，從附近的山丘望下去，跟幾十年前的照片里幾乎一模一樣；還有海島畔的出海碼頭，那些海豚和海象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在大海中自由游弋，而那些海鳥，占著山林和懸崖，當作自己的家；還有長長的可以環威爾士全境的棧道；還有St.David's的大教堂。

St.David's大教堂邊的主教官，至今還只留建筑四壁，它丟失的屋頂據說曾裝飾得美輪美奐，被貪婪的主教賣掉了。不過在那些赴大教堂音樂會的虔誠的人群中，除了打扮優雅的紳士和淑女，還能看見哥特風格的粉紅頭發、黑色嘴唇的少女。一切還是來到了現世。

環海徒步小徑上的小禮拜堂，灰褐色的山巖還保持著對海眺望的姿勢，如今路過的我們并不祈禱，而只是看一眼壯闊的風景。那個有著英雄傳說也有忠犬故事的小鎮，今日大多時候聚滿了外來的背包客。

Porthoain的Sloop Inn坐落在彭布羅克郡（Pembrokeshire）海岸小徑旁邊（這里曾是20世紀最繁忙的工業港口），而今光顧這座18世紀老房子最多的是漁人們或徒步者。大家還是喜愛炸魚和薯條，不過我們可以打包帶到白沙灘上享用。在第一次嘗試徒步的時候，我們整隊人就分成了海派和山派，而我作為山派里的最后一名，只有看著Mike和另外三位勇者向我示威，其實我就差不多在他們腳下3米，被阻在差不多傾斜70度的巖石下面。可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這正好驗證了一個真理，旅行里有你所要尋找的一切，舒適、困境、溫柔、激烈，只能靠瞬間點選，就再無從后悔。你不會得到所有，大概也不會錯失很多。不過，你需要早點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最愛。

在旅行版圖上，威爾士還是被低估的地方。Mike說，我們缺少一部《勇敢的心》，缺少一個世人矚目的英雄。但是，就算再拍一部那樣的電影，也無法把龍帶到大不列顛的國旗上，雖然每個人都把大不列顛王儲叫作威爾士親王。歷史故事可能都應該讓位給風景，威爾士最好的名片是白天絢麗的海景，還有神秘的夜色。Mike說你可以環繞走遍威爾士的海岸棧道，哪怕是私人領地，只要有徒步小徑，你依然可以暢通無阻。

在威爾士的最后一晚，卡迪夫的“千禧文化中心”里正有哈利·波特的扮演者丹尼爾主演的《戰馬》，白天狂奔看完博物館加卡迪夫城堡后，我已經筋疲力盡。人們繞著通往港口的高大石柱拍照，夜色很快就籠罩了這片海灣。

這座藝術中心外立面有著類似古羅馬銘文一般的雕刻，內容是威爾士女詩人格溫妮絲·劉易斯（Gwyneth Lewis）的詩句，其中一句是威爾士語的：“CREU GWIR FELGWYDR O FFWRNAIS AWEN”（真理就如同被火焰鑄成的玻璃），另外一句是英文的“IN THESE STONESHORIZONS SING”（在這石堆中，地平線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