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說妓女形象探究

摘 要：莫泊桑以其現實主義美學原則，在其短篇小說中對19世紀中后期法國社會背景下“妓女”這一特殊社會群體進行審美觀照，塑造了系列形象。不同類型的妓女形象，善惡有別、美丑相共，既顛覆了傳統關于妓女“惡之花”的觀念，更對法國社會制度和金錢觀念等不良風尚提出了反思和批判。

關鍵詞：莫泊桑 短篇小說 妓女形象 典型意義

號稱“短篇小說之王”的法國優秀現實主義作家莫泊桑，以他短短數十年的創作生涯，留下質量俱豐的文學遺產。從 1880年發表《羊脂球》成名后，莫泊桑就“堅定地走一條現實主義的道路，他從接近的活生生的現實生活中覓取他故事的主題和細節，他注重的是‘平凡的真實’，這后來構成了他主要的美學原則”①。莫泊桑短篇小說題材源自19世紀中后期的法國現實生活，以其精悍的短篇藝術和典型化形象，對社會現實進行了反思和觀照。

在莫泊桑的眾多短篇小說中，女性形象一直備受關注，妓女作為其中一個特殊群體，有著特殊的地位和意義。“雖然在古希臘和一些民族的某些特殊時期，那些出色的娼妓被人們當作名人一樣崇拜，但是在世界各民族的大部分歷史時期，把娼妓視為淫賤和墮落者的看法幾乎是驚人的一致。”②而莫泊桑通過對生活原型的觀察與思考，卻不僅僅視這些妓女為淫賤和墮落者。作者通過對這些不同類型妓女的人生際遇的描述，通過這些妓女形象的塑造，揭示了社會下層這一特殊群體的道德面貌和人格屬性，完整地描繪出了當時社會的整個風貌，揭露了19世紀后期法國社會制度的腐朽和社會道德的墮落，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畸形和扭曲，蘊含著深刻的社會反思。

通過研讀和辨析，我們發現，莫泊桑短篇小說中的妓女形象可以歸為英勇愛國、社會悲劇等正面形象系列以及縱欲放蕩、金錢奴隸等反面形象系列。而無論哪種形象系列，都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和時代特征。

一、英勇愛國型：卑賤者的民族尊嚴感和高尚道德

《羊脂球》不僅是莫泊桑的成名作，也是描寫愛國型妓女形象的代表作。普法戰爭期間，妓女羊脂球因扼殺了一名普魯士軍官而被迫出逃。途中，她所乘坐的馬車被普魯士軍官攔下，并將讓她陪睡作為放行的交換條件。陪睡對于一個妓女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但是羊脂球卻斷然拒絕了，因為對方是她深惡痛絕的敵人，她純潔的愛國之心不容許這樣的玷污。雖然最終迫于種種壓力、出于營救同行的幾位上層人士的需要，羊脂球被迫答應了普魯士軍官的無恥要求，但是，這絲毫不能掩蓋她的拳拳愛國之心，反而更襯托出她的善良誠摯和舍己為人的高貴品質，讓這一愛國妓女形象顯得更加豐滿、更加真實。羊脂球“以一顆女性的溫柔善良和堅貞之心，默默忍受生命中的一切不公、侮辱和困苦。這種堅忍的品性來自于宗教教義千百年來對女性的馴化。在苦難中，這些妓女形象出污泥而不染的堅貞的人格魅力，無不閃現出可以與神性之光相媲美的人性光彩”③。

《菲菲小姐》則真實地描繪了普魯士軍隊在占領區尋歡作樂、大施淫威的一幕幕慘景。軍官們在進駐的房屋里對法國藝術品瘋狂破壞，并找來五名妓女供其淫樂。外號“菲菲小姐”的軍官，對妓女拉歇爾極盡所能進行侮辱和摧殘。面對侵略者的野蠻暴行和血腥凌辱，悲憤交加的拉歇爾用水果刀切斷了“菲菲小姐”的喉管。相比起自己的其他四名同伴以及前面提到的羊脂球，拉歇爾表現得更為勇敢。她是勇敢的愛國者，以生命來維護祖國的尊嚴，雖身為妓女，卻比當時許多懦弱的當權者要偉大得多。

不論是羊脂球，還是拉歇爾，都不愿做有損民族尊嚴的事，都能夠為了維護民族尊嚴做出不同程度的抗爭。她們身上所體現出的是純厚善良的思想品質，她們的靈魂深處，都蘊藏著難能可貴的愛國熱情和高尚的道德情操以及可敬的民族氣節。她們面對外來侵略者的蹂躪時，并沒有逆來順受，而是用反抗和斗爭的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愛國情懷。莫泊桑選擇普法戰爭這樣一個時代背景，將平日里為人所鄙夷的妓女作為正面人物加以頌揚，表現她們在國難當頭時的凜然正氣和非凡義舉，用對妓女愛國行為的謳歌反襯了所謂的精英貴族階層的虛偽、卑鄙。

二、社會悲劇型：罪惡社會的被欺凌和被侮辱者

莫泊桑對妓女是同情的，很多時候，這些女子淪為娼妓，并非由于她們自身甘于墮落，而是被這個罪惡的社會逼迫的。出身下層、無權無勢，被社會惡勢力欺凌和侮辱，是這類形象的現實遭遇，她們的人生悲劇其實也是這個社會的悲劇。

《一個妓女的漂泊史》講述了父母雙亡的某妓女在商人勒拉白先生家做工，為了躲避主人的騷擾，身無分文的她逃往魯昂。在路上，她被兩個淫棍保安警察輪奸。到了魯昂，她又被一男子騙至荒野泄欲后棄之不管。之后她因被懷疑賣淫而關進監獄八天。出獄后，她找審問她的陪審員幫忙找工作，卻再次被占有，并以每次一百銅子的報酬要求她每周服務兩次。此后，孤苦無依的她只能在街頭拉客賺錢。不幸的是，前國務總理又死在她的床上，她又因此被監禁三個月。出獄后，別無選擇的她只能重操舊業，繼續著悲慘的生活。原本一個樂觀開朗、自食其力的好姑娘，就這樣被這個充斥著淫邪氣息的社會一步步逼上了風塵之路。

《海港》中的妓女弗郎瑣斯，十五歲那年父母和哥哥在一月內相繼因病去世。本想自食其力的她卻在做工時先后被幾位主人玷污，其中一位更是將她帶到城里玩弄后棄之不顧，沒有出路的她只好墜入青樓。雖淪落風塵，但她仍不忘跟客人打聽離家做海員的哥哥杜克羅的消息。在又一次接客后的交談中，她得知剛剛與自己同床共枕之人，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哥哥。得知真相的哥哥痛不欲生，妹妹也羞愧難當。這樣的悲劇，是這個道德淪喪的畸形社會制造出來的苦果。

這類形象各自的遭遇不盡相同，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在社會的現實強壓之下，她們難以維持生計，被迫淪為妓女，過著非常悲慘和屈辱的生活。對于這些淪落在社會底層的妓女，這些被人們認為是放蕩無恥的丑類，莫泊桑把她們的無奈和悲哀描寫得淋漓盡致。造成這些悲劇的不是她們自己，并非她們貪慕虛榮甘愿出賣肉體換取金錢，而是腐敗骯臟的社會造成了她們的悲劇，為了生存下去她們被迫出賣肉體，因為當妓女是當時底層婦女失業后唯一的出路。莫泊桑通過對妓女們窮困潦倒、悲苦無助生活及她們淪為娼妓之過程的描述，控訴了資本主義制度是迫害婦女、逼良為娼的罪魁禍首，并對她們的苦難命運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三、縱欲放蕩型：時代風尚下的放蕩與墮落者

法朗士說，莫泊桑“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他創造的典型比任何人都種類齊全，他描寫的題材比任何人都豐富多彩”④，在莫泊桑塑造的妓女形象系列中，除了以上兩類外，還關注了縱欲放蕩型的形象，她們在精神上麻木，在行為上墮落，整日沉湎于尋歡作樂與肉欲享受之中，完全淪為性欲的奴隸和男性的性欲工具。除了莫泊桑受自然主義創作傾向的影響外，這實際上真實地反映了在崇尚享樂、道德墮落的社會風尚下，一部分女性自甘放蕩與墮落的現實情形。

《泰利埃公館》中的馬丹太太和她的五個姐妹們就將妓女們麻木與淫蕩的本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剛離開公館三天，她們就因為動物似的本能無法得到滿足而變得焦躁不安、魂不守舍。回到公館的當晚，她們不顧旅途勞頓立刻開始接客。馬丹太太還把當晚作為“節日”來慶賀，少收客人的錢，作為歇業幾日對客人的補償。此外，小說還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在火車上，馬丹太太和她的姐妹們遇到了一個專愛占女人便宜的旅行推銷員，太太要求姐妹們舉止要莊重得體。然而，當推銷員拿出絲襪鼓勵她們試穿并說要免費送給她們時，她們再也抵擋不住誘惑，開始興奮地試穿并且任憑那個男人擺布與撫摸，其淫蕩本性顯露無遺。

再如《繩子姑娘》里的繩子，在一艘游艇上同時與五個男人尋歡作樂。當她得知自己懷孕后，因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又擔心孩子出世后無人撫養而愁苦不堪。可是，當五個男人得知這個消息并一致同意共同撫養這個孩子時，她又轉悲為喜，繼續與五個男人一起四處玩樂。當她不小心從船上跌入水中導致流產時，她傷心不已。可是，當男人們承諾再讓她有一個孩子時，她又馬上恢復了常態。她所表現出的這種麻木不仁和無所謂，實在讓人驚嘆。

作者在塑造這類妓女形象時，顯然是從自然主義和生理因素的角度出發，去突出妓女們動物似的本能及強烈的肉欲。在這一現象的縱深層面，無疑反映了作者對社會不良風尚的思考和譴責。莫泊桑說：“我寫作，因為我了解，我痛苦，因為我認識現實太清楚。”⑤正是這種清醒的現實主義意識和觀察力，使得莫泊桑不僅是對這類形象進行簡單地類別化表現，而且是從不同類型的典型形象中，從不同側面進行剖析，表現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

四、金錢奴隸型：金錢社會孕育的畸形者

莫泊桑筆下的一些女性，受到金錢社會的觀念毒害和金錢誘惑，墮落成為一朵朵“惡之花”。究其原因，她們起初也都是純潔勤勞、想好好過日子的好姑娘，但是在金錢的誘惑下徹底墮落了。在金錢統治的社會，重財輕情的價值觀大大支配著人們的道德行為。

《怪胎之母》中的農莊女工在一次縱欲后懷孕了。為了掩蓋自己的丑事，她自制了緊身褡拼命勒緊肚子，結果孩子被勒成了畸形。她被東家趕出去后只能靠別人接濟和私下賣身艱難度日。幾個跑江湖的看中了怪胎，將其買走，每年還另付租金給她。這筆不菲的收入讓這個女人看到了一條生財之道，看到了步入富裕生活和上流社會的希望。從此，她每年都會生出怪胎來出售，總共生下了

十一個，借此而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一個為人母的女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竟能置道德和母親的職責于不顧，喪失人性地生出如此多受人糟踐和侮辱的殘疾人，她的靈魂已經完全淪為了金錢的奴隸。

《那些墓碑》里的妓女，總是穿著喪服跪在墓園里假裝哭泣。一旦周圍有前來祭拜的單身男子出現，她就哭得死去活來、傷心欲絕。倘若男子上前安慰，她便假裝哭得暈倒在男子懷里，以此來勾引陌生男子上鉤，屢屢得手。這個妓女以悲哀做幌子，裝出可憐相來博取男人同情，以此騙財謀生，相較于站街拉客的妓女而言，更具有隱蔽性和迷惑性。

這兩篇小說所描繪的只是當時丑惡社會的一個小小縮影，無疑具有某種象征意義。莫泊桑再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形象地揭示了金錢社會的價值觀對人的腐蝕和不良影響，充分反映了資本主義金錢至上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對道德產生的巨大沖擊，控訴了拜金主義丑惡風尚對人的扭曲。同時通過這類妓女形象，對丑惡制度進行了深刻揭露，對不幸女子寄予深切同情，表現了莫泊桑對社會弱勢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妓女作為社會中的無力反抗者，成為作家關注的對象，作家對她們的人生給予深切的關懷，通過在她們身上找尋社會制度的弊端，借以表達改造社會的人生理想。

綜上可見，莫泊桑在創作過程中，特別注重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分析、研究和凝練概括。莫泊桑在其短篇小說中成功地塑造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幾類妓女形象都各具特色，個個栩栩如生。不論她們出于何種原因淪為娼妓，有一點卻是相同的：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主義社會和金錢至上的資本主義制度，是造成這些妓女悲慘命運的根源。莫泊桑看到了這一點，并對此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此外，他還重視對事物內涵的探究，在他的創作理念中，不但要準確地把握事物的外在，而且要注重用典型化的手段，描繪出具有高度概括性、能夠反映社會現實的藝術形象，力求“深入到對象的精神和心靈深處，理解其未暴露出來的本質，理解其行為的動機”⑥。因此，在進行認真的觀察、研究和提煉的基礎上，莫泊桑塑造的系列妓女形象就像一面鏡子，將法國19世紀下半葉腐敗的社會制度、墮落的社會道德以及人性在金錢下的扭曲都一一反映出來。莫泊桑正是用妓女這一特殊的題材來體現當時社會的黑暗、腐朽和丑惡，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

當然，由于自身的階級局限性和個人生活經歷的影響，莫泊桑看到了妓女問題的存在，卻未能進行深入反思，提出能夠切實改變妓女自身命運的途徑，這不能不說是作者及其作品在思想深度上的一大局限。

① "Phillip Winn.The Art of Rupture：Narrative and Duplicity in the Tales of Guy de Maupassant[J].South Central Review，1999（6）.

② 馬道宗編：《世界娼妓史·前言》，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③ 王影君：《中西文學妓女形象的文化分析比較》，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④ [法]莫泊桑：《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郝運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頁。

⑤⑥ [法]莫泊桑：《一生 漂亮朋友》，盛澄華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第6頁。

作 者：陳 潔，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