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意志勝利|想象中的現世

在以“架空歷史”為人所知的文學作品和非虛構類寫作中，二戰是至今最重要的分支點（POD，point of divergence，指可能出現不同后果的重大歷史事件）。由軸心國瓜分和統治世界這一設想激發了許多小說作者的靈感和歷史學者的興趣，不但因為戰爭充滿了偶然事件，這些事件作為“歷史所容納的事實，無一不是概率論上極不可能發生的”（斯坦尼斯拉夫·萊姆，《<不可能的生命>與<不可能的未來>》），也因為對納粹和極權統治的恐懼不但沒有隨著同盟國的勝利而消解，反而隨著冷戰而進一步具象化。在現實中，世界也并未因為戰爭的結束而迎來長久的和平和免于恐懼的自由。

SWASTIKA NIGHT 1937

《卐字之夜》

在歐洲全面淪陷前，英國左翼作家凱瑟琳·布爾德金（Katharine Burdekin）以繆雷·康斯坦丁（Murray Constantine）為筆名發表了這本小說。小說設定納粹掌權七個世紀后，希特勒已被當作神來崇拜，猶太人和基督徒則分別遭到了清除和邊緣化的命運。書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持續了二十年，最終德國和日本成功地壓制了蘇聯。日本統治了美洲、澳大利亞和歐/蘇/波斯邊界以東地區，與德國形成了割據。小說主角是一名英國人，由于英國在二十年戰爭中抵抗到最后一刻，作為戰敗國其命運可想而知。在偶然得到一張機密的老照片后，他的世界觀被顛覆了：根據幾百年來的官方宣傳，元首被塑造成一位高大英俊的金發雅利安神，而在這張照片上，希特勒是一個矮胖的黑發男子，和一個漂亮的姑娘一起站在人群前。這張照片最令人震驚的地方不在于希特勒的相貌，而在于他身旁的姑娘：在主角生活的時代里，女性都被剝奪了公民權，活得灰頭土臉，僅具有生育功能，斷然不可能和偉大的元首并列公開出現——而納粹作為統治階級則全部是仇恨女性的同性戀。由于世代的壓迫，女性在生理上不斷退化，最終導致德、日兩國人口數量的減少。考慮到作者作為進步女作家的身份和當時納粹的宣傳，這些現在看來又左又基又腐的設定也不是不能理解。雖然本書出版后不久就被人遺忘（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再版前），但其中的某些設定儼然成了預言，比如空中武裝力量在戰爭中的關鍵性作用：在希特勒的諸多“圣跡”中，有一處就是號稱他親自駕駛攻打莫斯科的“神圣飛機”。

居住在加拿大的科幻小說評論者約翰·克魯特認為該書是“對戰爭、性別歧視和權力的、尖銳的女性主義剖析”，英國的亞當·羅伯茨則評論，“（此書）看來有先見之明得可怕，而其強烈的女性主義傾向則是對法西斯主義的有力批判”。當然，即使除去女性主義視角，本書也因為其在架空二戰史文學中的先驅地位而值得一提。

THE ULTIMATE SOLUTION 1973

《終極解決》

1971年，《花花公子》雜志社的一位名為埃里克·諾頓（Eric Norden）的記者采訪了前第三帝國軍備及戰時生產部部長阿爾伯特·史比爾（Albert Speer）。史比爾談到“如果納粹獲勝，那人們將從此生活在噩夢中”，記者受到了震動和啟發，兩年后出版了這部小說，小說名字明顯來自于萬湖會議（Wannseekonferenz）[注：1942年年初，納粹德國政府和黨衛軍要員在柏林西郊的萬湖別墅舉行會議，商定了“猶太人問題最終解決方案”（簡稱“最終解決”，Die Endl？sung），即系統的猶太人大屠殺] 所敲定的“最終解決”。

故事發生在21世紀初，主人公是一名紐約警探，負責追擊一名突然出現的猶太人。這件案子的不尋常之處在于，當時世界上的猶太人已經被全部消滅了：在歐洲的猶太人清除計劃完成后，納粹緊接著在倫敦白金漢宮召開會議，會議繼承和發揚了萬湖會議的精神，決定將最終解決方案推廣到全世界。最后數百名猶太人逃到柬埔寨，藏進了吳哥窟，卻最終難逃納粹魔掌，于1962年被無情的別動隊獵殺。除了猶太人以外，黑人和斯拉夫人的境遇堪稱生不如死：他們剛一出生聲帶就被切除，隨后被作為家畜送進實驗室和農場飼養。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警察隨身攜帶刑訊工具包，用于“現場審訊”，一旦被判定為“帝國的敵人”，就會被警察不經審判直接處決。

在這個荒謬的社會里，電視節目天天大肆鼓勵少年兒童折磨和殺戮動物。被殺害的猶太人的尸體被分解成各個部分，當成紀念品商店的商品出售，顧客主要是愛好滅絕營周邊的收藏家。而真正的滅絕營則被改造成一種兼具博物館、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主題公園功能的設施對公眾開放。顯然，這些場所不是為了紀念大屠殺才被冠以國圣之名的，而是為了光耀被稱為英雄的屠殺者。在現實中人畜無害的平凡小鎮在小說中成了美國的奧斯維辛，紐約州和東岸的猶太人們就這樣消失在小鎮的滅絕營里（而西岸的猶太人則被送進了位于落基山脈中的另一座滅絕營），小鎮入口的麋鹿俱樂部招牌上印著充滿自豪的歡迎詞：“歡迎來到最終解決之家——哈德遜河上的克羅屯！四百萬帝國的敵人在此滅絕”。作者不厭其煩地描寫了納粹的教義與美國本土文化相結合而產生的“美式最終解決”：臨鎮居民動了惻隱之心，為逃亡的猶太人提供了避難所，結果在被發現后不但居民和逃亡者遭到盡數屠戮，連整個小鎮也被徹底碾平，鋪上瀝青，改造為巨型停車場，隨后又應情應景地建起一座大型購物中心。

最終發現，這名僅有的猶太人是從現實世界（即“我們的時間線”）不幸墜落到這一噩夢世界里的。主角殺了他——并不是出于對納粹的忠誠和信仰，因為主角自己并不相信，而是出于悲憫，因為按規定，這名被逮捕歸案的猶太人將被送往柏林，而后折磨至死。

在美國本土之外，軸心國內部也發生了分裂，大日本帝國與納粹德國的冷戰正在升溫，類似現實中美蘇之間的核武競賽正開展得如火如荼，第三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納粹德國中溫和派發動的政變被極端派鎮壓。隨著僅有的幾名徒勞的抵抗者被斬盡殺絕，故事以不可避免，即將到來的世界末日結束。

與之前的架空歷史小說相比，本書既沒有采取慣例留下哪怕微弱的希望，也沒有用開放式結局或刻意模糊的現實/非現實邊界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全書基調荒誕而冷酷，不得不說在風格上獨樹一幟。

FATHERLAND1992

《祖國》

出版于1992年的《祖國》是當年最受歡迎的懸疑類小說，作者是英國記者羅伯特·哈里斯（Robert Harris）。小說與《終極解決》一樣采取了偵探小說的形式，主角是一名刑警，負責調查一起離奇的謀殺案，死者是前納粹官員。

隨著調查深入，主角發現一系列證據均指向政府高層：有人正在有計劃地抹除這些納粹老干部，而他們都曾經在萬湖開過會……

書中設定海德里希躲過了1942年捷克地下抵抗組織的刺殺，并成為黨衛軍領袖。德軍在東線的進攻成功地將蘇聯軍隊推到烏拉爾山脈以東，隨后又在1943年前成功地占領了高加索地區，切斷了蘇聯紅軍的汽油供給。蘇軍的殘余部隊不斷發起對駐扎在烏拉爾山和西伯利亞的德軍的游擊戰，導致德軍的陣亡人數逐年上漲，希特勒卻認為永久的戰爭能讓國民規矩服帖。另一方面，英格蘭在大量U潛艇的包圍下不戰而降，D日登陸根本沒有發生。在美國核爆日本的第二年，德國就成功地進行了核試驗并將不帶核彈頭的V3導彈射過紐約上空，以震懾美國。這樣一來，冷戰的雙方變成了美國和德國。

故事發生在1964年4月中旬，希特勒75歲生日慶典前一周。美國總統肯尼迪將應邀出席，以示德美關系解凍。德方希望能與美國交好，以便集中精力對付來自波蘭和蘇聯的抵抗運動，曾經的種族滅絕因此就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該滅絕計劃的設計者也因而成了多余的人。

書中描述的納粹社會里，希特勒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形 象從鐵腕元首調整為親民的父親，在公開場合穿著便服，言談舉止中不再有演講時的激昂和犀利。但希的獨裁地位并未動搖，對媒體的管控從未松動，異見者照樣被送進集中營，而集中營的條件并不比三四十年代要好多少。國內的經濟和社會問題被納粹黨宣傳部門歸咎為煽動顛覆的陰謀，少數族裔和邊緣人群仍舊是納粹攻擊的目標，基督教被打壓。隨著老一代納粹黨的逝去，年輕的德國人變得越來越叛逆，社會也逐漸動蕩起來。從官員被刺殺到航班被炸，恐怖襲擊日益頻繁……

小說情節本身倒算是中規中矩：主角為了保護證據而與國家安全部門周旋，遭到出賣、逮捕、拷打和欲擒故縱，最后坦然面對國家機器握緊的鐵拳，螳臂當車。

THE HIGH CASTLE1962

《高堡奇人》

在架空二戰史小說中，美國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高堡奇人》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小說設定在1962年（即小說出版同年）——二戰結束15年后（書中的二戰時間跨度為1939至1947年），軸心國擊敗盟軍后，納粹德國和大日本帝國分別占領了美國的東部和西部并建立了各自的傀儡政權，小說即以生活在東西部的不同人物的視角漸漸展開。

小說中，美國總統羅斯福于1933年被朱賽佩·贊加拉（Giuseppe Zangara）刺殺。在繼任者加納和布里克的領導下，美國沒能挺過大蕭條，無力協助英國和蘇聯對抗納粹的進攻，也無法阻擋日本在太平洋的擴張。納粹征服蘇聯后，幾乎將斯拉夫人屠殺殆盡，少數幸存者被驅趕到保留地。美國的海軍艦隊被日本全部殲滅，隨后在40年代初，夏威夷、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大洋洲也相繼被日本占領。另一方面，德、意從東海岸登陸，至1947年，美國及其他盟軍國家紛紛投降。

很快，德日冷戰的新格局形成了。由于希特勒的梅毒日益嚴重，總理波爾曼成為納粹德國的實際元首。為了拓展生存空間，德國一刻不停地戰天斗地：在非洲全面推進種族滅絕，大力填海造田，發射殖民飛船，目標星辰大海，同時暗中策劃發動對日本本土的核襲擊。與德國的高壓鐵腕政策相對，日本在大東亞共榮圈的統治要溫和很多，西岸的普通美國居民雖然懷著戒心，但也日漸習慣了這些陌生但盡力友好的東方人。

貫穿全書的線索是一本名為《蚱蜢沉重》的“書中書”（Grasshopper Lies Heavy，典出自《傳道書》：“……and the grasshopper shall be a burden”），或者說架空歷史中的架空歷史：這本書“記載”了盟軍在二戰中擊敗軸心國及戰后世界格局，雖然與我們的時間線中的世界歷史也不盡相同（比如根據這本書，英國才是盟軍的主力，并且在戰后逐漸成為世界霸主），書的作者據傳住在美國中西部自治區一座山上的城堡里。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蚱蜢一書在納粹統治區遭到查禁。這本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書引起了女主角極大的興趣，隨著鍥而不舍的探索，她最終見到了作者，并明白了書的含義。

書中的另一本重要的書是《易經》。諸多角色都會通過占卜和查閱《易經》來獲得啟示，甚至以此決定自己的行動。實際上，作者菲利普·迪克在寫這本小說的時候也幾乎靠算卦來確定情節發展，以至于他自己都抱怨情節過于復雜。《高堡奇人》獲得了1963年的雨果獎。作者曾計劃寫續集，但因為“實在不想再研究納粹”而最終放棄了。

菲利普·迪克的小說有一重要主題：真實/現實與虛假/虛構之間界限的模糊。在《高堡奇人》中，這一主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尤其是書中書的安排，使整個小說具有了一種類似克萊因瓶的結構和埃舍爾版畫般的效果。架空歷史和架空二戰史這種世界觀設定本身不是這部小說所特有的，但其多個平行世界/多種架空歷史交織的復雜世界觀可謂別具一格，影響了后來的很多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