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對經典認知的開端來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對老陀的認識始于那本叫做《拯救與逍遙》的書,我接觸到《拯救與逍遙》源于一位有點兒神的高中同學推薦。這位仁兄不用任何移動通訊工具,估計也不會擁抱互聯網,于我形同失聯。但他留給我兩樣顛撲不滅的東西:有關他的回憶,以及什么叫做經典的小說。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今天此人能否料到我還會念及他不經意間給予我的種種好處。所謂人生的微妙,恰恰就有這樣一種。
《拯救與逍遙》時期的劉小楓和現在似乎不太一樣。實際的說,這十年間我還沒有完完全全的把這本風靡一時的書通讀過,因為劉教授在該書中的表述方總有種隱約的港臺腔,讀來讓人難以入定。不過我非常喜歡他在1998年為該書修訂版所撰寫的前言。一定程度上說,正是這篇幾千字的前言讓我也走上了“難以閱讀垃圾”的不歸路。
在這篇文字中,劉小楓坦陳他有關哲學的啟蒙和興趣都來自小說,尤其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位俄國作家。在榮如德先生所寫的陀氏作品譯序中提到此公的中文譯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個字“陀”與俄文發音相去甚遠,由此推斷其中有以滬語為基礎的音譯成分。不過如榮老所言,這個“陀”字給予我的第一觀感,也是一個背負信仰與磨難的苦行僧形象。或許無心插柳,或許歪打正著,這個字把陀氏作品中由苦難、隱忍、信仰、理性、科學、哲學等等交織起來的掙扎體現的淋漓盡致。
我曾就“最好的哲學都可在經典的小說中體現”這一觀點和一位熱愛神學的老兄討論,當時被他斥為無稽之談。但就我粗淺的體會而言,哲學與科學間最大的一個區別就是其結論可否在客觀環境中被證偽,這也是人文與自然科學的鴻溝。人不是原子,你沒法建立一個實驗模型來論證某個哲學結論在現實中的反應結果。但我們都知道現實主義文學所表現的是“典型環境下典型人物的典型沖突”。如果一名優秀的人性觀察家能完美遵循每種典型人物人格和思維模式的表現邏輯,并把環境和沖突推向極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創作出的經典小說就是哲學的一種實驗載體。若說哲學跟小說之間有何關系,這或可作為一種解釋。
自此開始,我在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愣頭愣腦地扎進陀思妥耶夫斯基構建的由各類基督徒、無神論者、虛無主義者、癲癇病人、黑暗性格者等等組成的“哲學實驗室”里。那時我不可能讀懂伊波利特的絕筆和“宗教大法官”,只得強杵著腦殼在這些浩蕩繁復的陳詞中半睡半醒。但我卻非常喜愛《罪與罰》,這可能是我愛讀而讀進去的第一部陀氏經典。因為,起碼看上去,警長波爾菲里和拉斯柯爾尼科夫之間的交鋒很有點兒偵探小說的意味。
但除開“讀通”與“讀懂”之外,伴隨翻看這些經典的總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隱痛如影隨形,多年來揮之不去,以至于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看到老陀的名字就開始揪心?!蹲锱c罰》我是在某門無聊至極的課上讀完的,合上書本后仿佛從夢中驚醒,環顧身邊栩栩如生的現實中人,慶幸自己身在其外,不必掙扎(后來才知道誰也不可能置身其外,但那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個體掙扎是絕大多數經典的主題,這一特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體現的尤為明顯。伯特蘭·羅素曾在與莫洛爾女士的對話中解釋前蘇聯冷酷的專制或許適合那里的國情:“自問一下如何治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那些角色,你就明白了?!笔攀兰o的俄國借西方孕育了一批見識超過當時政治經濟體制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綱領其實建立在擺脫自我的以及扼殺他人的掙扎這一前提下。在我們這里,從魯迅以外國書是“表達活人的頹唐和厭世”來抨擊的那些中國書起,到某些特定時期被定義為某種工具的文學,也都從各個方面證明了忽略個體掙扎的小說大概是什么樣子。我以為,哲學自掙扎而起,導致掙扎的則是人性。如果文學作品中的好人都沒有七情六欲,壞人亦不知惻隱之心為何物,應該不是人的文學,也就談不上“經典”。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關心個體命運的門自我的頭腦中被撞開,也就開始厭惡曾經熱衷于那類靠“宏大敘事”制造出來的虛假繁榮的自己??陀^的說,當前我們一系列有關文學的審美教育都在不同程度的排斥個體掙扎,而號召從“人類”、“民族”(或者更云山霧罩的“全局”、“主流”)角度去看問題,這讓年輕人很容易滑向不自知的冷漠,并把目的擺在手段的前頭。標榜這種價值觀所制造的惡果早有體現,有人評價私生活和朋友圈各一團糟的盧梭“愛人類,但痛恨身邊的每個人”,我覺得現今不同程度抱有這種看法的人并不罕見。
所以談到經典在我們現今的文化生活中逐漸隱沒——既“寫不出”也“讀不懂”——是有切實道理的?!敖浀洹币欢ǔ潭冉⒃趥€體思辨與關懷的基礎上,政治和經濟恰恰對此毫不在意。可說到今天的大環境,必須承認的一個現實是權力和金錢才是大多數人目之所及的兩極,而在這兩極之外的扭曲和異化根本不重要。這種粗糙而極端的功利甚至已經脫離了對“幸?!钡淖非?,因為對摒除了個體掙扎之外的生存來說,“幸福”兩個字都太顯抽象,你必須把它分解為具體的好處如“車、房、北京戶口”,才會被徹底理解。在這種情況下,你強硬地“號召”眾人去讀經典、走近經典、熱愛經典,而不是“報菜名”一般的羅列一通書名,顯然一點也不現實。
不過我并不認為這種局面會永遠維持下去。如果把表達人的掙扎作為“經典”的一個特征來說,即便在我們這個環境下,也早晚會有回到“經典”的時候。作為個體的人不可能全然超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伊波利特的、伊凡的困惑是真實的人性與社會相沖突的結果,《卡拉馬佐夫兄弟》、《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都是每個個體的人人內心掙扎的產物。回歸真實的人總該是文學的趨勢,不論以什么形式和載體出現;而經歷了掙扎之后的人也自然會與經典發生共鳴,不管早一天亦或晚一天。
再稍宏觀一點說,若自人類文明的角度鳥瞰,百年不過一彈指。其間雖然很多東西都在改變,但人性的一些根本矛盾和沖突依舊如是。我們或可因為一些暫時的原因擱置這些矛盾和沖突,但當它們不得不出現,并讓每個人開始拷問自己靈魂的時候,你會發現“經典”并沒有那么讓人望而生畏,而創造“經典”距離我們也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