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奇蘭”一路香

2015年的一個秋日，我走在平和的大地上，參觀“白芽奇蘭茶”。

白芽奇蘭是當(dāng)下的名茶，聲名遠(yuǎn)揚。可惜的是，我不會喝茶。

不是我不喝茶，而是我不會品茶，一斤幾十元和一斤幾千元的茶葉在我的嘴里是一樣的，目的只有一個，解渴。特別是夏天午睡起來，咕嚕咕嚕，一杯茶水，清爽提神，過癮。但不會品茶的我，寫過關(guān)于茶的文章，紙上談兵，談的是古人的喝茶。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隨筆，題為《蘇東坡吃茶》。

由蘇東坡我想到白居易，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當(dāng)過官，憂國憂民，比如，想得開，為人豁達(dá)。就當(dāng)官而言，白居易要大一些，晚年以刑部尚書致仕，部長級，因此，白居易的生活也就更瀟灑一些。十五年前，我在寫歷史小說《裴度》時寫過白居易，因為他們是朋友。白居易喜歡喝茶，寫過至少在50首以上與 “茶”有關(guān)的詩，印象最深的是《山泉煎茶有懷》：“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不但有很強的畫面感，而且透著淡淡的孤獨與憂傷。

也就是說，關(guān)于茶的紙上談兵，我已經(jīng)有十幾年的歷史了。

現(xiàn)在，盡管我走在平和的大地上，要說“白芽奇蘭”，我也只能紙上談兵。我首先想說的是，白芽奇蘭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讓人過目不忘。

白芽奇蘭是平和的一個驕傲，有“平和縣白芽奇蘭協(xié)會”，還出了一本介紹白芽奇蘭的書，書名就叫《白芽奇蘭》（海峽書局，2014年11月出版）。從這本書上我們知道，其實白芽奇蘭古已有之，只是我孤陋寡聞，知之太少。

關(guān)于白芽奇蘭的來歷有兩個傳說：一是明成化說，二是清乾隆說。我喜歡明成化說。因為明成化年間距離王陽明到平和及平和建縣的明正德年間相距約50年，這50年在慢節(jié)奏的農(nóng)業(yè)社會，正好是一棵茶樹從被發(fā)現(xiàn)到有意識的種植培育到為人們所接受到推廣所需要的時間。

于是，我們自然而然地，要說到“平和之父”王陽明。

45歲的大將軍王陽明到平和“剿匪”的時候，有沒有喝過平和茶，喝過白芽奇蘭？王陽明是明代一位是很注重調(diào)查研究、體察民情的政治家，也許，那個給他以建縣靈感的山民家里，就種著白芽奇蘭，也許，他是在煮了一碗濃濃的茶水，呈到王大人手上之后，才開始他們的長談，也許，正是這碗茶水讓百忙中的王陽明的腦子更清爽，思維更活躍。也許，這樣的“也許”有點離譜，關(guān)于王陽明喝茶史上無載，不能亂“也許”。然而，關(guān)于王陽明吃飯和睡覺“史”上有記載嗎？如果沒有，是不是王陽明就不吃飯不睡覺了？我想只要王陽明活著，就一定要吃飯，三餐都要吃，也要睡覺，在正常的情況下，每晚都睡。王陽明來到平和地面上鎮(zhèn)壓造反者，戎馬倥傯，餓了吃飯，渴了喝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而他喝的很可能就是平和茶，就是白芽奇蘭，試想，那么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勤務(wù)兵能拿山間的泉水，或者白開水去應(yīng)付他嗎？只能拿當(dāng)?shù)刈詈玫哪苤箍噬蛴钟辔稛o窮的茶水去侍候。所以，那個時候，王陽明吃飯之余，喝平和茶，喝白芽奇蘭是可能的。既然史書無載，就只能靠我們?nèi)ネ评砣ハ胂罅恕＜热划?dāng)時平和地面上已經(jīng)有了平和茶，有了白芽奇蘭，既然老百姓自己種了，為什么不拿出來招待遠(yuǎn)道而來、為民除害的貴客？更何況，人家還當(dāng)著那么大的官！

王陽明到如今稱之為平和的地面是明正德十一年（1516）9月，他擔(dān)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之后的事。明代，都察院的主官是正二品大員。他既是高級將領(lǐng)，又是超級文人，那個時候，他寫了一首詩，叫《寄滁陽諸生》，詩中有云，“依稀山路還如舊，只奈迷茫草樹煙。”我想，這依稀的山路是不是與平和的山路有點相似，這迷茫的草樹煙中，是不是有點平和茶的香氣繚繞？詩人做詩大都觸景生情，眼前景色與記憶景象相互撞擊，生出許多感慨，欣然令筆，詩成傳世。

提到王明陽，我很自然地想到寫過《王文成公祠碑記》和《王文成公集序》的黃道周，我寫《黃道周》，曾為此事專列一節(jié)。黃道周曾經(jīng)在平和的靈通山讀過書講過學(xué)，他也一定喝過平和茶，喝過白芽奇蘭。他是個性情中人，于人于茶，都有真情，他鐘情于茶，也喝得很瀟灑。武夷山摩崖石刻上的有黃道周的“茶洞”二字，有人曾用這樣的詩句來描述黃道周喝武夷茶的悠然之趣，“碧甌引滿時獨酌，搜索詩腸潤枯涸，遂覺兩腋御涼颼，塵緣蕩盡清虛味……”山深洞幽，清泉煮茗，甘淳爽口，“茶洞”二字由此而生。

由此往下，當(dāng)然還可以想到與平和茶與白芽奇蘭有關(guān)的許多先賢，比如明代林釬、陳天定，比如清代蔡新，他們都喝過平和茶，喝過白芽奇蘭。但是，我們還是不要想太多，說太多。跳過這諸多的歷史名人，想一想現(xiàn)代，想一想誕生在平和坂仔的林語堂。

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初的平和坂仔，山清水秀，茶香彌漫。“我本龍溪村家子，環(huán)山接天號東湖。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xué)養(yǎng)性全在茲。”我想，時時進(jìn)入林語堂夢境的一定還有家鄉(xiāng)的茶香，和伴隨著茶香的父親的講學(xué)聲——“早餐后就搖鈴上課，除了自己的子女之外，林至誠還收了教會里的青年為學(xué)生，大家圍在飯桌上課。林牧師教的是《四書》、《詩經(jīng)》、《聲律啟蒙》、《幼學(xué)瓊林》等等。”鄉(xiāng)村教師林至誠講渴了，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嘴對嘴地喝一口，再接下去講。看著父親喝茶，林語堂的喉嚨咕嚕一響，也想來一口。幾十年后，他說，“如果有一只茶壺，中國人到哪里都是快樂的”，又說，“我敢說茶之為物既助消化，又能使人心平氣和，所以它實延長了中國人的壽命”。當(dāng)然，在茶香中長大的林語堂喝起茶來比父親更瀟灑更藝術(shù)更文化，他說，“我以為從人類文化和快樂的觀點論起來，人類歷史中的杰出新發(fā)明，其能直接有力的有助于我們的享受空閑、友誼、社交和談天者，莫過于吸煙、飲酒、飲茶的發(fā)明。”他又說，“茶須靜品，酒要熱鬧。”他還說，“茶是凡間純潔的象征，在采制烹煮的手續(xù)中，都須十分清潔。”他不但說，他還做，烹茶在于他是一種生活的樂趣與享受。茶，裝茶的錫壺，水、燒水的木炭，還有，火候的把握，都很有講究。他的煙斗是他的閑適，為人們熟悉，而作為漳州人，我從他的烹茶品茗中感受到的，是漳州人的平和，以及潛伏在他身上的道家文化的超脫與悠遠(yuǎn)。

種茶，采茶，制茶，煮茶，喝茶，品茶，寫茶，自古就是中國人的事。后來，外國人也跟著喝，先是歐洲人，現(xiàn)在是全世界的外國人都喝，喝出了癮。

清代思想家、史學(xué)家魏源《海國圖志》稱，福建茶葉外銷時間始于明萬歷年間（1573—1619），這正是漳州月港鼎盛的時候。

漳州散文家陳子銘《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漳州月港》一書稱，那時，外國人不知道有“茶”，所以最早出口的中國茶是漳州茶，所以茶，在英文為“tea”，來自閩南方言的發(fā)音，最初把它送往西方社會的，是在九龍江口海灣地區(qū)或者珠江口從事海外貿(mào)易的閩南人。

而這些遠(yuǎn)銷歐洲的茶葉中，就有平和茶，就有白芽奇蘭。

陳子銘說，漳州是武夷茶制法的發(fā)源地，以后風(fēng)靡歐洲的武夷紅茶正是在巖茶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加工發(fā)酵而成。而流行于世的烏龍茶，其源頭來自巖茶。武夷山僧人超全在武夷茶歌中寫道：“近時制法重清漳，漳芽漳片標(biāo)明異。” 漳芽和漳片在明嘉靖年間是龍溪貢品，曾有貢葉茶135斤7兩5錢，芽茶173斤1兩1錢的記錄，是明代漳州茶葉市場的兩種品優(yōu)茶。明天啟進(jìn)士沈起云游詔安九侯山時寫道“香云煙透云眼里，霧鎖茶園望海臺”。茶葉貿(mào)易已有興隆之象。十六世紀(jì)中后期歐洲人東來，茶葉開始進(jìn)入西方視野。161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將從中國購買的茶葉集中到爪哇后，運回歐洲，開始茶葉（主要為綠茶）大批進(jìn)入歐洲人生活歷史。1650年，中國紅茶抵達(dá)歐洲大陸，1660年左右在英倫廣為傳播，十八世紀(jì)中后期茶開始風(fēng)靡新舊殖民地，到1780年，由英國人在人煙稀少的印度阿薩姆地區(qū)引種，十九世紀(jì)，世界各地出現(xiàn)茶園，隨后，飲茶成為大眾文化。

從這個角度看，漳州茶，平和茶，平和白芽奇蘭茶對于世界茶文化的形成，有著特殊的貢獻(xiàn)。

到平和采訪，爬茶山，看茶園，我最后來到白芽奇蘭的發(fā)祥地——彭溪，參觀了那里的茶廠。我終于聞到真正的茶香，這茶香，帶著土地的豐腴，帶著空氣的清新，帶著幾百年人文的滋潤，將我輕輕托起，讓我一路的疲乏化為飛翔的文字，將我這一紙平白的文章，變成一路奇蘭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