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先生生平中有許多方面讓我感覺特別。作為一個從遠山間坐著小船漂出來,一直漂到大洋彼岸,學貫中西的文學大師,他的《吾國吾民》、《生活的藝術》、《京華煙云》等作品的巨大成功,以及他的戀愛婚姻傳奇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最讓我感覺特別的事情卻是他的一項專利,這項專利與文學似乎沒有直接關系,卻為幾乎所有林語堂先生的傳記與生平介紹所記載,大家都很清楚,即“明快中文打字機。”
我曾到過臺北陽明山的林語堂故居,設在那里的紀念館辟有一個展區(qū),陳列、介紹林語堂先生的各項發(fā)明,形象地描繪出我們這位鄉(xiāng)賢的又一個側影:除了以文學安身立命揚名海內外外,他還是一位發(fā)明家,曾有過多項發(fā)明,擁有三項美國專利。1946年,他為自己發(fā)明的“明快中文打字機”在美國申請專利,1952年取得該項發(fā)明的專利權。據相關資料記載,林語堂先生發(fā)明的這臺“明快中文打字機”高9英寸、寬14英寸、長18英寸,有64個鍵,每字按3鍵,每分鐘最快能打50個字,備字多達7000個,不用訓練即能操作。
為發(fā)明這臺中文打字機,林語堂先生花費了無數(shù)心血。早在1916年,他就對中文打字機及中文檢字問題發(fā)生了興趣,想設計一架類似外文打字機的簡便中文打字機。他購買、自學《機械手冊》,買來各種型號的外文打字機拆散研究,他的“有不為齋”到處擺放拆散的打字機零件,快變成了打字機修理廠。到1931年,林語堂完成易學易用的中文打字機設計圖,該設計采用他發(fā)明的“上下形檢字法”,取字之左旁最高筆形及右旁最低筆形,放棄筆順,只看幾何學的高低。他發(fā)明了一個鍵盤,用窗格顯示首末筆的辦法。這個發(fā)明構思新穎而獨特,但實施難度極大,且因缺乏資金,當時未能聘雇技工研發(fā)制造。1935年,林語堂赴美長住,數(shù)年內出版了七八本英文暢銷書,得到的稿酬累計超過10萬美元。他覺得只要動用一部分存款就足夠制造他的中文打字機,于是開始征雇工程師及技工制造。未料制造費用遠遠超過預估,他為之耗盡家產,大筆舉債,不成不休,終于在1947年5月制造完成。這臺被他命名為“明快中文打字機”的機器總耗資達12萬美元。可是這項發(fā)明未能如愿推廣,由于當時的一些具體情況,竟沒有一個資本家愿意接受這項新發(fā)明,生產這種中文打字機。負債累累的林語堂感到很失望,他的妻子廖翠鳳更是黯然。廖女士原本希望巨大的付出在發(fā)明成功后能得到補償。現(xiàn)在落空了,心知他們已為這臺打字機傾家蕩產,她禁不住傷心而泣。
這臺“明快中文打字機”眼下擺在臺北林語堂故居里。它雖然承載了許多故事和悲觀,看起來似乎并不特別起眼,但卻令我頗多感慨。我感覺林語堂先生很特別,還有什么比這臺打字機更讓他顯得特別的?林語堂那個時代產生了不少大師、大作家,至今為我們稱道。同時代那些大作家們各具風采,除文字外,或以才藝見長,或以風流聞名,都屬文人行徑,不足為奇。如林語堂這樣搞科技做發(fā)明似乎很稀罕,是特例,如果不是絕無僅有,至少是鳳毛麟角,因此格外特別。比較而言,這種特別尤其令人著迷。
我不知道林語堂先生為什么要去干這件事。一個大師級作家擺弄設計圖和螺絲刀,失敗似乎有其必然性,成功的機率不高,相當偶然。以林語堂先生的聰明睿智,肯定心里有數(shù),但是他還要去做,不惜押上自己的身家。這是為什么呢?
是因為林語堂先生的家世淵源生平背景嗎?我們常在某一位藝術大師的身后看到其藝術先人的影響,也很容易在某位大發(fā)明家的教育、學業(yè)和訓練里找到其發(fā)展的軌跡。林語堂先生作為發(fā)明家卻似乎缺乏相關背景。他生于平和坂仔,父親是一位牧師,他在家鄉(xiāng)山村讀小學,而后才走出大山,到廈門教會學校繼續(xù)學業(yè),畢業(yè)后考入上海的圣約翰大學,讀的是文科,畢業(yè)后到清華大學教英文,而后出國留學,分別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以這般學歷經歷論,他學貫中西,享譽文壇都是有道理的,而他去做發(fā)明的確可謂跨界行為,半路出家,不太有道理。
那么是不是出于他的某種切身體驗,痛感中文打字那般不便,因此決意從事這項發(fā)明?有若干傳記資料提供了這種見解,稱林語堂中英文造詣俱臻上乘,多數(shù)成名作品用英文寫成。他用英文打字機寫作,覺得非常便捷省力,而以中文寫作時只能用手執(zhí)筆寫稿,費時又費力,于是他決心要設計制造一部便捷易用的中文打字機。
我覺得這種說法必有其出處,林語堂對當時中文打字之不便肯定深有感受,作為一個雙語寫作者,他肯定比只用中文的同行有更多比較和切身體驗,這肯定是他從事中文打字機發(fā)明的一大動機。問題是有其體驗并不意味著就要去做發(fā)明,當年的雙語寫作者包括其他領域的雙語使用者遠不止林語堂一個,其他那若干位到哪里去了?他們對中文打字較之英文打字之不便肯定也是感同身受,卻沒聽說誰因此就去鼓搗設計圖和螺絲刀。當年林語堂的主要作品多用英文,英文于他是一個更方便的選擇,中文難打可以難倒中文作家,實難不倒林語堂先生。別人只有一條槍,他有兩條,這條槍打不響就換那條槍,于他何難?當年那些只使一條槍的中文作家別無選擇,他們最為中文打字之難所苦,想必很羨慕人家另一條洋槍打起來咔咔響,但是也沒聽說有誰因此就去畫圖紙改造土槍了。僅以此論,說林語堂先生因不方便就決意發(fā)明似嫌過于簡單。
那么還有金錢。過去和現(xiàn)在都有許多發(fā)明源自利益驅動,發(fā)明出一個當下需求旺盛的玩藝兒,得到其專利,很可能賺個缽滿盆肥,幾輩子享用不盡。林語堂先生是否眼紅于此,為了已有財富的巨大增值而躍躍一試?顯然不是。如相關資料披露,在將其發(fā)明付諸實施之際,林語堂先生已經相當富足。當年美元很大,一個常春藤名校的教授年薪不過三、四美元,林語堂先生已經擁有人家教書二、三十年才能得到的錢,想必沒有太多獲取財富的壓力,他似乎也從未表現(xiàn)出這種欲望。退一步而言,如果有心獲取更多財富,他有很多選擇,可以以錢生錢,如時下花樣繁多的各種理財產品。對財富增值而言,那顯然比充滿不確定性的發(fā)明更安全更便捷更靠譜一些。因此金錢當不是林語堂先生的考量主項。
那么他為什么要去發(fā)明中文打字機呢?
1947年5月,林語堂的打字機制造出來后,他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發(fā)布消息,指著打字機對記者說了一句話:“這是我送給中國人的禮物!”其喜悅與驕傲之情溢于言表。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后,發(fā)明宣告成功,對一位以文學大師身份業(yè)余從事發(fā)明者而言,夢想成真,殊屬不易,確是變不可能為可能,林語堂先生有理由感覺喜悅。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驕傲似乎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是這個東東在他心里,他要為中國人送一份禮物。他本身是中國人,這份禮物送給自己的同胞,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如果林語堂先生能夠預知“明快中文打字機”之后的命運,他或許不會在記者會上說這句話。林語堂先生費盡心力和財力終于把機器制造出來,得到了專利,緊隨發(fā)明成功的卻是項目失敗。發(fā)明終未得到推廣,漸漸銷聲匿跡,包括林語堂先生自己其后寫作,似乎未見用這臺“明快打字機”敲打的記載。以這個結果論,該項目終告失敗。雖然有資料稱,“明快中文打字機”及其“上下形檢字法”給日后的電子計算機中文輸入法提供了重要思路和范例,僅就該項發(fā)明具體而言,結局并不理想。它成為林語堂先生及其家人心中的隱痛,也讓我們這些后人為之扼腕。林語堂先生為中國人準備的這份禮物未曾如愿送達,但他于喜不自禁時的自我表達依舊耐人琢磨,無論它發(fā)自深思熟慮,或者脫口而出。這句話讓我感受到當年知識分子的一種情懷,與中國源遠流長,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情懷一脈相承。
我想這當是他從事該發(fā)明的內在驅動。該驅動并未因為結局的不佳而黯然失色,反之卻因其失敗的悲情色彩而倍顯難得與動人,時至今日依舊令人感動。
但是詢問還可以繼續(xù)下去:當年有那么多以天下為己任的仁人志士,有那么些至今為人稱道的大師前輩,彼此環(huán)境相當,情懷相通,為什么未見別人去發(fā)明這種明快打字機,只有林語堂來干這件事呢?
我感覺可能需要從根上去尋找一個說法,或稱解釋。林語堂先生的根何在?他是我的漳州前輩鄉(xiāng)親,我曾多次到他的出生地平和坂仔探訪。坂仔青山環(huán)抱,綠水長流,物產豐饒,民風純樸。據我所聞此間源流悠長,尊崇傳統(tǒng),教化深入。鄉(xiāng)人崇尚務本,一向注重實體經濟,講究付出氣力,收獲果實,不以精于算計聞名,而以勤勞務實見長。這里的人多聰明靈秀,能踏實勞作,春種秋收,又長于學習,對山外世界的新鮮事物滿懷好奇與向往,愿意去認知去了解。當年從這里走出大山,要穿小路,乘小船,沿山順水,幾日幾夜才能漂到廈門,需要足夠的耐受力和堅韌。或許就是如此環(huán)境因素種種,潛移默化于林語堂先生的性格與血液中,于是造就了一位文學大師,也造就了一位尤其特別的發(fā)明家?
我知道自己這些聯(lián)想可能失之牽強,想來似乎有趣,不妨聊充一說。無論如何,算是對這位讓我們引為自豪的鄉(xiāng)賢大師的一種認知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