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鳥

近讀一篇微博文章，以某地考試“材料作文”為背景，設想：小鳥飛越太平洋，而它需要的只是一小截樹枝。一理科考生以《我不相信傻鳥的道理》為題，從體積、密度、重量、浮力等方面做了縝密的論證，認為若要把樹枝拋在海水里作為漂浮的支撐和立足點，則樹枝的體積至少應在鳥身的兩倍以上，鳥不可能長期銜著如此“不可承受之重”飛越太平洋，這在客觀現實中應該是永遠不可能的。

深切的拷問將這個想象精妙的寓言故事批駁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并以“這個建立在傻鳥故事上的傻鳥道理，只有傻鳥才會相信”為結語。通篇充滿物理的闡釋和邏輯的思辨，文采亦激越飛揚，不知何因，竟得了0分，部分物理老師表示“必須給滿分”，于是網上群情激憤、罵聲一片，認為“命題的老師才是個真正的傻鳥”。

該文的真實性也無需考證，因為它的主要功能已經實現，娛樂也好，說教也罷，都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部分社會生態，引起了不少共鳴和震顫。

命題應當符合事實邏輯和客觀規律，否則誤導了學子，引起價值評判的偏誤，出題人即規則的制定者亦“難辭其咎”。但出于盼望“詩意棲居”的美好宿愿，作為生活佐料的文學，尤其是寓言故事，運用借喻、想象和夸張等修辭手法是符合文學要求的，也是述義喻理所必須的。純物理、純客觀的東西有時無法實現甚至丑陋。如阿基米德曾說過“給我一個杠桿和支點，我能撬起地球”，后經過學界論證，即使這兩個條件都成立，也還得速度和力量的附加，過程實現也無異于“癡人說夢”。但沒有人因此懷疑學者的論斷，因為它只是一個加了精彩描述和想象的科學推理。

“傻鳥”故事，帶有想象和夸張的成份，但從文學寓言的角度似乎也未顯得“出格”。出題老師必須得考慮大眾的感受，制定出一套絕大多數考生都能理解并且會做的考題。作為規則的制定者，他也一定預見到了文題的“負面”及由此可能遭受的“吐槽”。但他應該不會限定什么文章必須得0分，至多限定個體裁而已。

我倒認為，“0分”的主要責任應在閱卷評分人，即規則的裁判者和執行者。他若根據“文以載道”、“形式與內容統一”等標準，亦完全可以評個滿分，即使是一個閱卷評委會，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也有獲得高分的可能。畢竟考生的觀點太犀利了，誰敢斷定他未來不會成為一個科學的巨匠？

法不自行，執者為要。良法惡執勢必造成冤假錯案，惡法良拒亦有不蝕濁流的可能。由此，加強執法者的理論和道德素養就顯得迫切而重要了。如當下累被病詬的釣魚執法、暴力強拆、蘿卜招聘、權錢交易、刑訊逼供、潛規則等，因為執法者的不良或不端都給當事人和社會都帶來了莫大的傷害。

反觀這篇闡理性的論說文，論據充足、論證嚴密，論點新穎且充滿強烈的批判精神，這在寫作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甚至值得鼓勵和褒獎。有問題的可能是他論證的態度，不恰當地甚至是十分尖銳地詆毀了規則及其制定者。

但規則不可能討好所有的人，也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和期盼。如堅持二元悖論，始終站在規則的對立面，說東道西、顛三倒四，勢必對任何事物都難獲認可，因為“萬事莫不有對”，只要堅定地站在對立立場，那么一切論辨都只能是“枉費口舌”而已。

如果這位考生多一些尊重、理性和包容，他或許也不至于那么狂傲。一個沒有忠恕敬畏精神的巨匠，誰又能斷定他不會變得偏執、狂妄、甚至冷漠？

現實就有生動的佐例。如日前受審的南昌大學原校長周文斌，用概率論與數理統計、排列組合、誤差理論等，來論證公訴人證據的“荒謬”。2014年，巴西619萬高考考生竟也有近53萬人的作文得了0分。文題“兒童廣告”，似乎也不是難以理喻的“奇葩”。

對此，巴西教育部長戈麥斯給出的解釋是：閱卷標準會考慮到考生書面語言的規范性、組織能力和論證能力等；在得0分的考生中：有的只是重復地抄題，有的少于七行，有的不符合文本類型，有的嚴重跑題等。他們也采取了“兩人評分”和“第三獨立閱卷人”等制度，以確保閱卷評分的合理性和公平性。可見，無論東西南北，規則的制定、執行和遵守都是具有相通性的。網友、微友也不必為一篇0分作文而過于耿耿于懷。

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曾說過：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懷疑和逆反精神值得鼓勵，這是民族、國家和社會發展不竭的動力源泉，但我們也要倡導規則、理性、繼承、包容和尊重等良知天性。如果說想象和創造是助推人類奔向美好未來的雙翼，那么規則和理性則是護佑人類堅韌前行的安全屏障，它們都應受到世人的尊敬和擁戴。

資訊發達帶來多元的價值，豐富了世人的生活，調節了情趣節奏，本也無可厚非。但如何讓價值的評判不致偏離了理性，莫讓愚蠢的善意危害了世眾，亦不能不引起大家的思考和掂量。

英國大經濟學家、《國富論》的作者亞當·斯密在對資本逐利、物質經濟作出詳盡地論述之后，發現審慎、仁慈、正義、自制等人倫德性才是人類最美好的歸依，他又在《道德情操論》中這樣描述：作為社會成員，我們應該以社會的標準來審視自己的行為，而不能以自我為中心，妄自尊大必然會受到社會大眾的唾棄。故意嘲弄社會道德規則的那些放蕩不羈的行為會使我們非常反感，但深究起來，我們的反感情緒往往不光是出于對社會的關心，還包括對個人命運和幸福的一種深刻憂慮所致。

在一個不講規則、不懂尊重的社會中，或許我們都會成為“傻鳥”。

其實，我更愿意做那只銜木而飛的“傻鳥”，因為它代表了放眼寬廣、逐夢前行的高雅，不畏風浪、負重拼搏的堅強，既有不舍不棄的擔當精神，又有借力于外的聰明睿智。

考生不一定是《愚公移山》里的那個“智叟”，但“傻鳥”一定是那志在移開太行、王屋二山的“愚公”，是那矢志追日的“夸父”。

“傻鳥”還有很多。如《山海經》里“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的精衛。《莊子》里“怒而飛，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的鯤鵬；“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不蝕“腐鼠”的鹓雛。《伊索寓言》里“能喝到瓶子里的水”的烏鴉；“抓起恩人的頭巾，引其離開，免罹墻倒之難”的老鷹。西班牙童話里，“同居深林，樹倒家毀，不忘叫上好友貓一起離開”的小鳥。

對于它們，我都愿意效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