濾鏡的時代

大概十年前，有位做CG的朋友問過我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什么寫影評的人要比寫書評和其他別的什么評的人多？”。我知道他大概指的范圍是藝術領域，也就沒有舉股評的例子反駁他。這位熱愛自問自答的朋友接下去闡釋：“因為電影集合了幾乎一切其他藝術手段的特點：攝影、繪畫、文字、音樂。評一部電影你可以揚長避短，評其他露怯的永遠露怯?！?/p>

有一段十分著名的圖文對比，來自馬里奧.普佐原著，科波拉導演的《教父》。黑手黨新話事人邁克參加外甥女的受洗式，同時插入一系列經(jīng)典的蒙太奇，描繪了他的手下冷酷而迅捷地蕩平其他幾大家族的場景。這段影像幾乎完美的還原了原著文字的一切細節(jié)，很容易被拿來比較兩種藝術形式的優(yōu)劣所在。在我看來，如果把復雜的表達方式做到極致，影像對人的沖擊力是要超過文字的。我們常常認為的影像不易留白，扼殺人們想象空間的看法并不準確，因為事實是恰恰相反。而我們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或許只是因為那影像并不夠好。

構建電影的基礎，大致就是圖和文，這也是到目前為止人類表達感情的基礎。用標點符號做比的話，文更像是感覺的引號，其字里行間對你情緒的捉弄和挑逗是線性而連續(xù)的。當然在后現(xiàn)代文學的范式下，很多作家開始以折磨讀者的思維習慣為樂，但是挑戰(zhàn)固有的信息攝取模式，本身就是對這種模式的承認。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人的“讀文”習慣是有了印刷術以來逐步形成的，且并沒有太多改變。

然而“讀圖”則完全是另一碼事。從繪畫出現(xiàn)以來（其歷史也遠比文字久遠得多，甚至說“讀文”從“讀圖”脫胎而來也未嘗不可），人類的圖像表現(xiàn)形式幾經(jīng)更迭，而且到今天文字載體略有式微之時，圖像的沖擊力仍舊，甚至愈發(fā)強大，這恐怕也是那些篤信文字改變世界的人們想象不到的。

曾與一位熱愛老爺相機的攝影師交流，場合是在某高校美院學生的攝影課堂上。之前他用宰牛一般的力氣講了四十來分鐘自己的攝影觀，卻仍然抵擋不住廣大學生洶涌而來的關于“攝影技巧”、“構圖技巧”、“你想表達什么”等等具體的問題。他有一臺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照相匣子，每次拉出去都要動用臺至少四個輪子的機動車，拍一張照片需要前后半小時，附帶引發(fā)圍觀和交通堵塞。當然，這種東西照出來的照片也確乎獨特，光影更豐富，棱角更分明，尤其人像的表現(xiàn)力絕非現(xiàn)代攝影器材能比。學生們自然也少不了追問他如何在沒有這類設備的情況下拍出這樣“優(yōu)質”的照片。攝影師被問得發(fā)了窘，大汗淋漓的撇下教室中人沖出去抽煙，情形略顯狼狽。

如果真正理解他的說法，就可以看出他對于攝影師想要“表達”怎樣的意義非常鄙夷。他覺得，圖像捕捉的只要是那一刻的狀態(tài)就好，人人均可以自己的方式解讀，成圖那一刻就是覆水難收，那你本人要刻意表達什么還那么重要嗎？技巧、構圖、意圖還那么重要嗎？你用什么東西來攝影還那么重要嗎？這樣說來，根據(jù)前文我們的比喻，圖像則更類似于一個情感的“冒號”。讀圖的人會被一張圖開啟一種完全獨特于他人的情緒，而引發(fā)內向性的體驗。比如那張引發(fā)爭議的非洲幼兒瘦骨嶙峋被禿鷲覬覦的照片，有的人在其中看到恐懼，有的人在其中看到憤怒，有的人在其中看到人的殘忍性和自私性，有的人認為攝影師才是真正的禿鷲。因為圖像在敘述上那巨大的“留白”，給人留有太多只用來、也只需用來自圓其說的空間，這顯然超出圖像制造者本人的設計和意愿之所在了。

但是，人們依舊還會為圖像創(chuàng)造其意義，這顯然是不可辯駁的。按照蘇珊.桑塔格的說法，攝影、繪畫這一類“創(chuàng)造圖像”的藝術，其最大的特征就是“矯飾”，是“僭越”、“疏離”現(xiàn)實的表達方式。而這種矯飾似乎又很難用抽象的技法來加以控制，所以影像在形成的那一刻，等于有了無數(shù)自生自滅的分身，這恐怕也是圖像的魔力所在。隨著創(chuàng)造圖像的門檻降低，尤以攝影論，幾乎成為每個人在隨時隨地都可實施的行為，但越平民化的攝影，其創(chuàng)造影像的固定意圖越明顯，比如大多數(shù)人用手機照相，是希望他人從中理解的信息越單一、越定向越好。他們并不希望自己的影像是個冒號，而最好是個括號，將受眾的情緒牢牢控制在自己想要表達的范圍內，比如“羨慕”、“憧憬”、“享受”等等。所以，現(xiàn)在在每個人的手機相機里，幾乎都會有一款圖像處理的插件——比如濾鏡。

濾鏡的存在，其實過濾的是圖像在意義上的留白。每種濾鏡都有一個名字——比如“往日時光”，加上后讓受眾懷舊，再如“一米陽光”，加上后讓受眾覺得“唯美”（類似這種詞匯甚至創(chuàng)圖者和讀圖者都不知道確切的意思）。這種直觀甚至粗暴的圖像處理手段在引導著各種互聯(lián)網(wǎng)社交模式，讓傳統(tǒng)攝影的追隨者沮喪不已，因為這是對表達和解釋的一種破壞，也是對桑塔格等所述“矯飾”的一種背離。

不過也有的人似乎比較樂觀，比如我前文所述的那位攝影師。在他看來，像他自己那樣扛著照相盒子在市井拍攝人群或者在鄉(xiāng)間拍攝老宅只是因為他喜愛這種方式，而熱愛用手機拍攝食物和自己的年青一代并沒有期望用濾鏡和自拍桿來擠壓傳統(tǒng)圖像藝術的空間。他說，若是有一天，人們真的拋棄了黑白、光影、線條和構圖這些東西，也并不值得悲哀。對于已經(jīng)存在過的藝術來說，人類的選擇與其偉大與否，沒有什么必然關聯(lián)。